情深不許見白頭(四)
站在看台上的宋可遇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他從未想過自己眼前如夢似幻的場景,簡直如同人間煉獄一般。
他急得青筋暴起,不知道自己能幫什麽忙,甚至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刻,讓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無用。
他的胸腔憋悶,隻能瘋狂的呼喊,可是喊聲在這樣寥落空曠的地方不起任何的作用。
那12個人已被冉不秋的掌風甩上了旁邊的看台,將將遠離了這修羅場,可是冉不秋自己卻無法移動,隻能勉強低垂著眼眸,不去與上方的吞天目光相觸。
但吞天顯然已感受到了冉不秋的出現,隻是對方不正視他,他也無法有所行動。
兩方一時僵持不下。
冉不秋竭盡所能壓製著墳場下方那一具具意欲立起身的白骨,一根根腿骨、胸骨、殘缺不全的手骨、頭骨,就像突然間有了生命,根根都躍躍欲試想要起身,像被邀約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舞會。
宋可遇看準時機,快速向下跑去,企圖先將看台上那12個人向上方拖拽些距離,先遠離墳場。
可是正在此時,他餘光中遙遙瞥見正對麵看台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黑衣黑帽,看不清麵目,可是那熟悉的感覺卻猝然衝上心頭,直覺這人就是在醫院見過的黑衣人!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感寒津津的從四肢百骸傳上來,他不明白之後要發什麽,但卻又預感到一定會發生什麽!
黑衣人似乎也不介意自己被看見,居然還衝著他高聲打了個口哨,那粗嘎的聲音在空曠而圓弧狀的體育場館內來回回旋。
一直停滯在空中的吞天已等不及了,他吞了一半的天,耗盡體力,正饑餓難耐的張著黝黑的大嘴,尚且明朗的半邊天空即刻像是又被侵占了幾分,天色更昏暗了,有一種昏黃的迷離感,若不是這迷離感還伴隨著墳場中正躍躍欲試的白骨們,還真有一絲日落黃昏般的美感。
周遭離冉不秋較遠的白骨已站立起來了,抖動著、雀躍著,也不管幾根手,幾條腿腳,是否能配成一套,各自胡亂組合著,很快便組合成了一個個白骨樣的怪物,有三個頭的,六隻腳的,還有手臂長在頭頂的,腳腕長在肩頭的,光怪陸離,荒誕不經,不勝枚舉。
宋可遇奔跑向下的速度比不上對方黑衣人的速度,他看見對方忽然揚起手,什麽光亮一閃,一個圓形的物體便由對麵的看台上向墳場下方拋過來,落在被壓製的白骨上,瞬間向四周延展擴大,很快蔓延至冉不秋腳下。
冉不秋腳下一個踉蹌,隻覺得周身一僵。
這樣兩麵夾擊,完全避無可避。
那光潔的戾鑒清晰的映射出頭頂盤旋的吞天,冉不秋垂頭避之不及的與之對視了一眼,提著一口氣,努力斜飛出去,狠狠的摔在一旁的墳場邊緣,竟然連幾個怪物白骨撲向他,也無力抗爭。
那些怪物白骨將他圍困在中間撕扯著。
宋可遇看到了這一切,急不可耐的翻過幾排座位,從一旁看台圍欄上生生拽下一根生鏽的鐵扶手,不管不顧的向這邊衝過來,踏著最下排的座椅,一躍落在冉不秋腳邊,瘋狂擊打著周遭想要撕扯冉不秋神識的白骨們。
可是他畢竟能力有限,全憑蠻力硬拚,雙拳難敵無數手,漸漸動作也遲緩下來。
一個怪物白骨被擊落出去,散落成一堆“零件”,又馬上胡亂重新組合起來,再次撲過來!
何況是周遭源源不絕、層出不窮的白骨!
沒了冉不秋的鎮壓,整個墳場的白骨全部“站立”起來,簡直如用一場盛大的party。
但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冉不秋剛剛通過戾鑒反射看到了吞天,吞天立馬給出了最直接的反應,他周身黑磷蠕動,如坦克碾壓過的地麵,在虛無的半空中留下一片移動過的印痕,讓人看上一眼都覺得窒息難忍。
黑色的巨嘴開始長大。
冉不秋痛呼:“你快走,你這樣是沒有用的,吞天已經看見了我!”
“我什麽我,你給我閉嘴!”宋可遇根本沒心情聽他說這些,頸上青筋暴起,“媽的!都什麽時候了,說這些矯情的話有什麽用?”他說著手中鐵棒一個回旋,擊落了一具白骨。
冉不秋全身僵直,勉力說道:“你去、你去找劉秘書,你去找弗如!我拚盡全力也能送你出去!”
“你總能!總能什麽!這麽長時間了,我忍了你這麽長時間了,”宋可遇被一具白骨抓傷了手臂,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臉上痛的扭曲,“你一個活了上千年的人,居然還不如我這個活了二十年的人看得開,一天到晚扭扭捏捏,支支吾吾,行了,我受夠了!從現在開始,我願意做什麽,跟你沒關係!我做我自己的,你做你自己的!”
“你不明白!”冉不秋想要起身,見到吞天離自己越來越近,急躁的甚至想要自己主動扯斷手臂,“你們凡人講究生同寢、死同穴,可我什麽都給不了你,我連記得都不會記得你!”
“那不正好!記得的人更痛苦,你不記得正好,我一個人記得就夠了,”宋可遇別開臉,狠狠咬住下唇,咬到見了血,才戲謔的說,“反正你也沒有心!”
“我!”冉不秋剛要說話,就見吞天的大嘴已近在咫尺,四周的光亮被壓得越來越微弱,宋可遇甚至覺得生命已至盡頭,他不再搏擊,奮力一撲,用自己的肉身壓在了冉不秋的神識上,激的周遭白骨們向後一晃。
可那些白骨們也不甘示弱,微愣之後重新撲上來,瘋狂的撕扯著宋可遇的肉身,單薄的衣衫無以為繼,頃刻間便被抓成血葫蘆一般。
“你這又醜又笨的大蚯蚓,你不是我化生的嗎?你放著我不吞,跑去吞別人,你是不是傻?”旁邊猝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呼喊,宋可遇原本已被黑暗籠罩的周圍猛的一頓,隨後微弱的光重現。
那吞天果然遲疑著收起了嘴,宋可遇被光亮刺激的雙眼微眯,向旁邊一轉頭,便見看台上方跑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驚呼道:“劉秘書?劉秘書!你怎麽回來了?”
可“劉秘書”隻是頗為不正經的衝著他打了個響指,便轉身向外跑去,邊跑邊近乎咆哮的喊著:“傻蚯蚓,有本事你來吃我呀,吃了我,不比你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沒營養的東西都管用嗎?不是我說,你還真是不挑食啊,牙口這麽好呢,這些老弱病殘的骨頭渣子都吃下去,不怕得骨質疏鬆啊!”
這沒腔沒調的話明顯不是出自劉秘書,而且聲音也過於男性化,宋可遇聽他這麽一大串話,已經聽出了弗如的味道,可周圍環境緊迫,已不允許他在過多遲疑,他勉強爬起身,順勢拽住一節粗壯的腿骨,掄起來打散了周圍的骨架。
吞天隨著弗如的聲音開始向外移動。
冉不秋也得以喘息,勉強可以起身來,在宋可遇的保護下,抽身離開了白骨墳場,向看台上方追去。
直到跑到頂端,才回望看台對麵,剛才那地方的黑衣人卻不見了身影。
弗如怎麽會變成劉秘書?宋可遇腦袋裏畫滿了問號,此刻也顧不得去想了,隻急迫道:“怎麽能幫幫他,你說我聽。”
弗如跑出體育場外的空地,自知不敵那吞天的速度,粗喘著氣漸漸停下來了腳步,眼中有決然,有勇毅。
宋可遇和冉不秋也追了出來。
冉不秋雙拳緊握,如今隻剩最後一搏了。
他深深的望了一眼朝吞天追去的宋可遇的背影,回身一把祭出自己的全部修為,淩空躍起,超過宋可遇,飛向弗如,在吞天即將吞沒弗如的一瞬間,同時附身入劉秘書的肉身。
黑暗籠罩下,最後時刻,耳邊響起了弗如的聲音,“你這是要為我殉情呢,真不用,你不怕宋可遇會吃醋啊?”隨即聲音化為虛無,像一顆投入深壇的石子。
宋可遇無力阻止,眼睜睜看著那碾壓過一切的吞天,毫不猶豫的吞沒了劉秘書的肉身!
他目眥欲裂,隻覺得肝腸寸斷,血漿逆流,被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楚激的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這樣、天人永隔了,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
他真的寧願自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