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九)
晚飯時,敷著一臉燙傷藥的小喬院長特意親自來邀請宋可遇和織雲去食堂用餐。
小喬院長引著他們進入宋可遇熟悉的大食堂,但隨即向一旁的側門走去,沿著樓梯,進到了一個裝潢高雅的小單間。
桌上已經擺好了十幾盤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桌子正中間還昂首挺立著一隻鮮紅的龍蝦。宋可遇倒不會覺得一隻龍蝦就會打動冉不秋,可是就他所熟悉的福利院而言,這樣的水平,是否有點“誠意”太過?
小喬院長立在織雲身旁親自給他布菜,還不住的自謙道:“讓您見笑了,您將就用一點。”
宋可遇看不下去了,張口刺她一句:“食堂的牛師傅水平見長啊,從前隻會蘿卜白菜,如今鮑參翅肚也能拎得起來了。”
小喬院長斜他一眼,又不好翻臉,恨恨道:“如今時常有冉總這樣的愛心人士來參觀捐贈,沒有像樣接待的地方怎麽行,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小食堂,自然廚師也是新聘請來的。”
織雲之前觀摩了一番冉不秋人前的霸氣,此刻有樣學樣的但吃不語。
宋可遇卻覺得滿桌珍饈讓他味同嚼蠟,錯眼瞧見門邊探出來的小腦袋,忙借口上廁所遛出來找他。
小男孩見他就笑起來,引他拐進了大食堂的後廚倉庫,從口袋裏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個懨懨的橘子,充滿期冀的遞給宋可遇。
宋可遇笑著接過來,問:“你是來找我的嗎?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靦腆的垂下頭,手心在兩側褲子上蹭一蹭,“我叫小虎,6歲了。你是小宋哥哥嗎?我聽何阿姨這樣叫你。”
宋可遇就去拉他的手,“你知道我啊?你不好好吃飯,怎麽溜出來了?”
小虎一歪頭,理所應當的說:“今天小食堂有客人啊,我們每次都要等到客人走了才能吃飯。”
宋可遇不禁陰沉下臉色,彎腰將小虎抱進懷裏,刻意問道:“怎麽隻有你自己,你聽說過小北、妞妞他們嗎?”
小虎高興起來,“我知道啊,就是他們常常和我說起小宋哥哥,說你是個特別好的人。這周是我值日,所以他們不能到前麵來。”
宋可遇突然想到小虎吃力端著茶盤的樣子,明白了所謂“值日”的含義。
可他能怎麽辦呢?衝上樓去給小喬院長臉色看嗎?他是已經羽翼豐滿,大可一走了之,但這些還要繼續留在福利院的孩子們,卻隻會麵臨更艱難的境地。至少現在,他積攢的錢財還遠遠不足以支撐起他想要提供的庇護。
小虎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我要回去了,小宋哥哥,你還會來看我嗎?”
得到宋可遇肯定的答複,還承諾會帶禮物,小虎童真的臉孔充滿欣喜,一蹦一跳的離開了。
宋可遇花了很久才使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他走了幾步,用力的吸吸鼻子,一陣陣腐臭酸敗的味道直衝鼻腔。他猶豫的掀開一旁盛食物的紙箱,箱口露出幾塊發白的腐肉,而一旁雜亂堆放的箱子裏,則是黴爛的豆幹、長著青白黴菌的蔬菜、和沒有生產日期與生產廠家的罐頭食品。
外麵傳來腳步聲,宋可遇矮身躲進陰影裏。兩個陌生的廚師相幫著從他剛才掀開的紙箱裏掏出許多食物,一個胖一些的不停叫道:“你多拿一些,磨磨蹭蹭像個娘們兒!那群狼崽子們個頂個的能吃,回頭說吃不飽,上頭又要來搓磨咱們。”
待他們走遠,宋可遇才臉色青白的從後廚走出來,巨大的怒氣使他全身冰冷,總是洋溢著笑意的雙眼裏此刻卻陰霾密布。他熱血上頭,在辦公樓的轉角截住何姐,滿腔怒意終於化為悲傷,“何姐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何姐讀懂了他的悲傷,輕輕回握住他的手,還未張嘴,就被打斷了。
“我來告訴你怎麽回事。”小喬院長從樓梯旁走過來,語氣頗多諷刺,“你知不知道這些年福利院的資源越來越少,送進來的孩子卻越來越多!而且被棄養的大都是智力不健全或是身體有殘疾的?你以為我堂姐在的時候就容易嗎?她為了你們,一輩子沒有結婚!今天這個沒腿的孩子要裝假肢,明天那個生病的孩子要做複健,就去年,剛進來的一個小女孩,入園體檢就查出了白血病,醫藥費就要近百萬,我堂姐不惜私人去借高利貸。還有你,那年你私自退學,讚助人拿著協議來鬧,堂姐賠了人家兩倍的違約金。如今我擔起堂姐的擔子,酸甜苦辣都擔下來,總要給這些孩子一個安穩的家,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宋可遇無地自容的低下頭,賠人家學費的事,喬媽媽一個字都沒有和他提起過。他囁嚅半晌,傷心的說:“我還有些積蓄,明天就打進來,總得讓孩子們吃點.……健康的東西。”
小喬院長尖刻的嗤笑一聲,挖苦道:“就你匿名打進來的那點錢,能頂什麽事?”她走近一些,蠱惑道:“你既然認識那麽大的老板,不如給他吹吹耳邊風,他隨便抬抬手,就抵得過千百個你。到時候孩子們頓頓吃龍蝦,我也是樂意的。我看他今天不太高興的樣子,就算了,咱們放長線釣大魚。”
宋可遇盡管對冉不秋抱有一定成見,可聽小喬院長這麽講,心裏還是不大舒服。
何姐不忍心的打圓場:“院長,你別這樣逼可遇了,他也不一定說得上話。”
“你閉嘴!”小喬院長惡狠狠的對宋可遇說:“你吃了福利院多少米,就要懂得回饋多少金!沒有福利院,你缺爹少娘的,能好好長大到這麽大嗎?飲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要是還有些良心,不用我說,也會主動去做了。我堂姐的在天之靈看著,你可別做個白眼狼!”
宋可遇獨自坐在福利院小公園的秋千上,出神的望著天上那盤月亮,心裏絲絲縷縷的疼痛。他十分想念喬媽媽,想道謝,也道歉。他想說他如今長大了,他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分擔福利院的經濟壓力,可是他不能哄騙或威脅不相幹的人為這裏做什麽,否則他首先就會在心理層麵上看不起自己,他隱隱希望自己無論內外,都能成為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正向的榜樣。
織雲望著宋可遇的背影,緩緩從遊廊下走過來,坐在宋可遇旁邊的秋千上,“不管人間多少煩愁事,月亮就這樣悄悄的看著,看得多了,我們眼裏的愁苦,在它眼裏,隻怕就是個笑話吧。”
宋可遇偏頭看她一眼,“不好意思,我心裏有事,就沒回去找你。我一會兒就陪你繼續查資料。”
“不用了,”織雲恬淡的搖搖頭,“我剛才聽到了你們說話,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織雲道:“這些天,你盡心盡力的幫我,我很感激你。今天看到這些孩子,我也釋然了,這世上的可憐人多了,不止我和我的小鈴鐺,要是人人都怨天怨地,日子也就沒法過下去了。”
“你怎麽了?”宋可遇覺察出織雲態度轉變的異樣,狐疑的問:“誰和你說了什麽?”
織雲垂下眼瞼,微風拂過額發,腮邊落下一滴清淚,從口袋裏掏出一份泛黃的報紙遞過來,“我找到了這個。”
宋可遇接過報紙,借著月光仔細辨認了一下,驚呼道:“這.……這不會就是小鈴鐺吧!”
報紙上是一篇戰地報道,中間的照片裏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並排站著,木然怯懦的對著鏡頭,一個男孩沒有雙腿,一個男孩沒有右臂。
織雲用手背抹了一把淚痕,“報道上寫,慈心庇幼所迫於戰火,隨著流民數次遷徙,一次遷徙途中遇上戰機轟炸,庇幼所的孩子.……全都在那場轟炸中……炸死了!這就是記者在轟炸前,剛拍的照片。日期.……也和生死薄上對的上。”
宋可遇沒想到查來查去,會是這樣的結果,伸手遙遙撫幾下織雲的背,“生逢亂世,也是沒有辦法。”
織雲哀戚道:“若是到了日子,一直找不到,至少我還存著一個念想。如今查實了,不僅死了,還被炸的灰飛煙滅……真像拿刀子割我的心,卻反而不知道該不該難過了。”
宋可遇手在報紙上流連,他細細去讀報紙上那篇報道,通篇的殘酷慘烈,他一時不知該怎麽去安慰織雲,隻好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會和大人講,今晚就回去了,我……”
“等等!”宋可遇站起來,揚起報紙迎著月光,眯眼又看了一遍,“你看最後的這行注釋了嗎?寫著.……全庇幼所133名幼童,幾乎全部當場炸死……幾天後搜救人員僅在屍堆裏,救回一個尚有呼吸的孩子,孩子.……他姓白!”
織雲半張著嘴,呐呐的問:“白?”
“白老先生!”宋可遇激動原地轉了兩圈,“如果不是白老先生,這一切不會太巧合了嗎?”他今天受到平生最大的挫敗感,急於用什麽來宣泄他的無力,“織雲,你別放棄!我們先去找小莫,他一定有白老先生的聯係方式,然後我們去找白老先生,我們一點一點查過去,總能弄清楚小鈴鐺最後的日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雙手箍緊織雲的肩膀,“我一定能幫你查清楚,相信我!”
織雲已經死寂地雙眼隨著湧出的淚水又重新燃起期望來,她勉力的笑了一下,“宋秘書,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