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二)
宋可遇深一腳淺一腳從公司跋涉而出。
“老板,十個雞脆骨!”路邊行人已經不多,他坐在上次和曹小胖一起吃燒烤的攤位上連著灌下了兩瓶啤酒,才定了定神兒,慢慢回想了一下剛剛真切發生的那一幕,實在覺得匪夷所思。
他不知道冉不秋的行為是不是病理上的,可是以這麽爽利的錄取和高昂的薪資為條件,接受老板的精神分裂與喜怒無常,也許原就是他該無條件付出的代價。他不應該被眼前這小小的關隘擊倒,至少他的老板不是殺人狂魔或是網絡詐騙犯,他進公司已經一個禮拜還多,以老板發病的頻率,他自詡一個月忍受三四次的“神經失常”還是在能力範圍內的。
心理建設十分充分之後,他才留意到攤主給每一桌點了一根蠟燭,繼而想起曹小胖的短信。快12點了,他懷揣著燒烤攤老板免費贈送的半根蠟燭,在拆遷區漆黑迂回的道路中摸回了家。
倉庫裏的位置已經早就熟悉了,酒勁兒上了頭,宋可遇一頭栽進床墊上,一時萬籟俱寂。誰想到黑暗中越是凝神靜氣的想睡覺,越是陷入一片清醒的絕望,仿佛隻要閉上眼,思緒就會自動回檔到早前定格的一幕: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幾乎已經觸碰到他的神經末梢,而鼻尖下那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香間或絲縷難斷。
“啊啊啊啊啊!”宋可遇發狠的又彈坐起來,痛苦萬狀的揉著頭發,不知道自己這是中了什麽邪。也許都是黑暗的鍋!
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那半根蠟燭,印象模糊的往牆邊的木箱子裏去摸那天曹小胖顯擺的燭台,很快就從一團遭亂裏拽了出來。
燭台入手有些溫潤的涼意,隻是花瓣造型錦簇,留給中心的位置過於狹小,宋可遇幾次嚐試都無法將蠟燭插進那根燭針中,心裏毛躁的用手指去摸燭針,結果指尖一痛,就被鋒利的針尖刺出了血珠。
這一晚上真是邪門的不順,宋可遇將燭台和蠟燭往地上一擲,賭氣的躺回去閉上眼,沒想到這麽折騰一番,反倒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成功入睡的宋可遇沒有看到的是,靜靜躺在地上的燭台緩緩立直,浮向半空,黑紫的身體揮灑出淡淡的金光。原本向中心卷曲的花瓣反向舒展開來,在空氣中窈窈湧動,像深海中恣意遊蕩的水母。
整個燭台像一朵金色的花蕾,從花瓣綻放到荼蘼,不過轉瞬,凋零前迸發出極致的絢爛光團,點點金光拖著絲縷般的光尾,漸次重新隕落消弭於無形的黑夜中。僅有一顆金色的光點,悄然落在宋可遇被刺傷的食指上,消融於已經凝固的血跡中。
漸漸以此為始點,宋可遇手臂上的血管都變為可視的金色脈絡,全身的血液既像平和靜謐,又像受了潮汐牽引,奔騰翻滾起來。金色血脈蜿蜒而上,很快席卷了全身,而後又戛然而止,由四肢快速向上褪去,最終匯聚於額頭中心一點紫紅,直至完全消失無蹤。
一切平靜如初,宛如不曾發生過。
宋可遇無意識的翻了一個身,他發現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此刻在他的夢中,除了廣闊無垠的黑暗,他竟然在一片氣暈般的氤氳遮擋後麵,恍惚看見了他的老板——冉不秋的背影。
即使知道在夢中,宋可遇還是忍不住擦了一把頭上並不存在的黑線。
現實中他不敢怎麽樣,怕影響自己收入不菲的工作職位,可夢裏還不由他嘛,他私心很想衝上去也虐一虐他的變態老板。他饒有興味的撥開那片氣暈,頤指氣使的走上前去,大吼一聲:“小秋子,還不快來給宋大王端茶捶腿!”
冉不秋身形稍滯,並沒有如宋可遇設定的那般諂媚的躬身來迎。對方緩緩側轉過身來,狹長的眼尾從額發中露出來,瞳孔星般璀璨,微揚起頭,冷冷的睨著他,那目光所到之處無不寒風瑟瑟,一寸寸淩遲般掃到他額頭位置頓住,才皺起眉頭,微有詫異的問:“宋秘書,是誰給你吃了彼岸花?”
什麽花?宋可遇剛想上前一步繼續詢問,剛剛被冉不秋欣長背影遮擋住的另一個身影就探出頭來。
“真的是你啊宋秘書,你能看見我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她穿一身黑紅格的旗袍,黑色蕾絲長袖手套一直拉到上臂,三指寬一小片齊劉海攏在兩條細長的柳葉眉中間,朱紅的嘴巴一開一合:“剛才沒來得及和你介紹,我叫織雲……啊!90年沒和別人介紹我的名字了。”
冉不秋用手指點點織雲,又點點宋可遇,“既然能看見,那也好,明天我不在,你就跟著宋秘書吧。”
宋可遇生氣了,憑什麽自己的夢裏還要接受冉不秋的指使,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要走,冉不秋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響起,“真是麻煩,話還要說兩遍嗎?為什麽每個秘書都這樣蠢。”
“你才蠢,你全家都蠢!”宋可遇真氣上湧,轉身怒不可遏的懟回去,“憑什麽在我自己的夢裏,我還要被你這個資本家壓榨!”
“誒?”織雲眨眨眼道:“你以為這是在夢裏?”
“不然呢?”宋可遇反問。
“大人,這該怎麽回答啊?”織雲欲言又止。
冉不秋抱臂皺眉想了想,瞥向宋可遇,“你是第一個能進入我軀殼看見我神識的凡人,我決定搞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說著轉頭向織雲道:“答應你的事先推一推吧。”
“那不行!”織雲哀嚎一聲,就要去抓冉不秋的胳膊,被冉不秋一根手指嫌棄的推開,立在原地哭喊:“大人,我在幽冥關守望了89年啊,都沒有等到我兒子的魂魄入關,我沒有時間了,我在幽冥沒有其它門路,求告無門,好容易在望鄉台排了1年隊,才能借您肉身重返陽間,您既然答應了幫我去查看我兒子的生死簿,怎麽能轉頭又要推一推?若我兒子還活著,我總要見他一麵啊。”
冉不秋眼睛就落在木楞的宋可遇身上,隻是緘口不語,織雲眼睛在兩人身上輪番轉了轉,終究不敢造次,撲上去抱住宋可遇的胳膊,眼神卻緊盯著冉不秋,“大人啊,您別推一推了,我現在就幫您解釋。這位宋秘書,你不是在夢裏,我們這是一起在大人的軀殼中,我本是幽冥的遊魂,來陽間找我失散了90年的兒子——我那苦命的兒子,5歲上便和我失散了,孤兒一般長到這麽大,求你可憐可憐我們,讓大人安心去幽冥,我保證老實本分的獨自呆在大人的肉身裏,不給你添一點麻煩。求求你,求求你!”
宋可遇垂頭看看梨花帶雨的織雲,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不知是不是敏感的被“孤兒”兩個字打動,忍不住踟躕起來。
在此之前,他尚且短暫的人生已經經曆過很多波折,很多生活或者生存的壓力扛在肩上。小學時,因為擅自賣掉了養母給他買的電腦,賣得的錢給福利院的弟弟妹妹們買了新年禮物,而被收養家庭送回給福利院。高中之後,打工就已經填滿了他學習之外所有的空閑時間。
這一切,讓他有一顆遠比同齡人更強大的心髒,去承受生活中的未知與苦難,但卻沒有抹去他生命中的陽光。相反,隻有真正經曆過苦難的人,才更能體會承受苦難的人的不易。他憐憫織雲,同情她的遭遇,至少在此刻,超越了那些對於怪力亂神的恐懼。
更何況,不過一場了無痕跡的夢境,何妨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織雲是吧,你別哭了,本來也不需要我做什麽的,不過如果能對你找兒子有幫助,能做什麽,我也不會推辭。”他又去瞧冉不秋,“什麽軀殼肉身,又什麽神識零食的,我也不明白,我自己上網去查就好了。你這種級別的大老板,何必去嚇一個可憐人呢,你放心去幫她查戶口吧,我會照看好織雲的。”
冉不秋在一旁冷眼旁觀了許久,聽著眼前兩人的碎碎念,覺得委實聒噪,心裏膩煩,就懶得再囉嗦,難得露出認真的神情盯著宋可遇,陰測測道:“我朝發夕返,你仔細護好我的身體,否則別怪我回來之後,對你不客氣。”
織雲那邊先替宋可遇點頭答應,宋可遇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見冉不秋像揮蒼蠅似的一擺手,他就突然被一股向後的衝力帶倒,落入一片混沌中。
宋可遇猛地坐起身來,揉著惺忪的醉眼,去枕頭下麵摸正鈴聲大作的手機。
“喂?”
“喂!宋秘書!你怎麽還沒來上班,你遲到了知不知道,冉總正找你呢,你不想幹了別連累我們知不知道,我們全家都以我在千世集團工作為榮呢!”劉秘書宛如河東獅的吼叫傳過來,宋可遇忍不住掏掏耳朵,將手機移到眼前,眯眼一看,已經早上9點半了。
“哎喲我去!”宋可遇連忙快速爬起來,匆匆洗漱換衣服,不想因為遲到而變成一個後輩筆記本裏的試錯總結。
電梯門一開,劉秘書已經候在門邊等他了,不由分說拽了他的胳膊就往裏走,待到總裁辦門口,才恭順的敲敲門,將宋可遇一把塞進去,又麻利的帶上了門。
宋可遇也有些尷尬,睡過頭這種借口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暗暗呼出一口氣,努力笑的誠懇:“冉總,路上有些塞車……咳咳,您找我有事嗎?”
然後他的笑就硬生生僵在了臉上,隻見窗邊那個優雅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用冉不秋的臉孔,和昨夜夢中那個織雲的笑容神態朝他問道:“宋秘書,既然大人不在,你帶我出去逛逛吧。”
宋可遇無語凝噎,這真的不是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