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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下)

  秦廣王試了幾次,十分得意,覺得這紫竹橫在溪上頗有幾分野趣,又無意間突顯了自己的品味,一時興致盎然的從懷裏掏出一副龜甲,向空中一拋,待卦象顯現,笑著說:“你在這溪旁渡我,也堪堪可稱為‘橋了’。如今這卦象倒也應景,便賜你個名字,喚做‘爻渡’吧。”


  既然有了名字,又被幽冥王日日墊腳,待竹林初現婆娑葉影時,爻渡終於結出了細碎的神識。


  它睜開混沌的雙眼,懵懂的張望四下的世界,新奇的汲取著周遭的給養。


  但大多數時間它還隻是沉睡,一睡數十年。每每醒來,神識便比從前結的更結實些。漸漸的,它也能將神識結成一片碎光樣的人型,坐在本體竹身上,垂下雙腿在溪流裏嬉水。


  憑良心講,如今黃泉近畔已是幽冥最耐人尋味的景致,棲居這裏,也擔得起一句“歲月靜好”。


  可這裏到底是幽冥地府,這裏不生、不死、不毀、不滅,沒有日月輪升、生靈更迭,這裏隻有無垠的寂寥、不變的寂寞。


  爻渡度過了最初的懵懂,漸漸思考起“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去?”之類的問題來。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爻渡抬起頭,支棱著眼睛偷看——這幾乎是它無盡歲月裏唯一的娛樂了。


  秦廣王已風風火火的跑過來,踏著爻渡的臉跳到對岸,穿過黃泉,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一麵從孟婆氏屋裏盜來的銅鏡,又反複擦拭了幾下光可鑒人的鏡麵,顫顫巍巍掛在淩空的陡崖上。一時圓鏡與黃泉水交相映照,閃出琥珀樣的璀璨華光來。


  爻渡想,這莫不是秦廣王之前念叨的“月亮”?

  不多時,閻羅王便蕭蕭肅肅的踱過來,舉頭望望崖間銅鏡,先是愣了愣,繼而頗為無奈的皺眉道:“秦廣王,你說的急事便是這樣?”


  那邊秦廣王忙化下自己的麵具,露出如畫的眉眼,才施施然吟誦起不知哪裏偷盜來的酸詩:“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兩情……哎!哎!你別……”


  那邊廂閻羅王早已抖抖衣袖,風姿綽約的轉身離去。


  正如前幾天,秦廣王將孟婆家外麵那一片曼珠沙華擼得毛也不剩,赤紅的花瓣滿滿的兜在廣袖裏,費力的騎在一根竹稍兒上,揮灑廣袖,將竹下長身玉立的閻羅王籠在一片絢爛的花海中。


  看閻羅王眼中也顯出片刻驚豔,秦廣王清清嗓子,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待垂下頭一看,哪還有閻羅王的身影。


  每每此情此景,爻渡都覺得甚為牙酸。它不能理解秦廣王為何總要這般自取其辱,而且每每被閻羅王冷冷拒絕,還不以為忤、樂在其中。

  光華飛逝,爻渡慢慢連在沉睡中,也覺得淒惶了,似有若無的有些理解了秦廣王,這漫漫長辰,若能有什麽做個伴,應該不賴吧。


  可巧這天,秦廣王又不知哪裏抱回來一捆箭竹,如往常一樣,將一隻腳在爻渡身上一踏,卡在鞋底紋路裏的一粒種子不期然簌簌落下來,正嵌進了爻渡的竹節縫隙裏。


  “咿呀!”秦廣王沉吟一聲,將邁出的腳步收回,撚著手指湊在眼前瞧了瞧,原來是不小心被箭竹桀驁鋒利的竹葉劃破了手指,一滴清涼的血液滴落下來,正蓋在種子上,又蜿蜒進竹節的縫隙裏。


  秦廣王走遠了,爻渡忙將神識化出來,趴在竹節處細看,這驟然的入侵使它身體的某處莫名酸脹,它急著用手去摳,可神識不成實體,隻能每每穿過竹身,毫無作用。


  爻渡抓耳撓腮起來,想起以前某次秦廣王吃石榴塞了牙,呲牙咧嘴的拿簪子剔牙時的猙獰樣子,應該大抵就是這份酸爽。


  實在拿它無法,便也隻好隨它去,好在天長日久成了習慣,倒也漸漸覺察不出那份難受。


  某天,爻渡還在沉睡,突覺有一些簌簌的癢感,它睜開眼悄然去瞧,發現那粒種子不知何時吸收了竹節裏殘存的血液,軟潤飽滿了兩三倍,頂端纖薄的脆皮被頂開一個小孔,裏麵冒出幼翠的芽尖來。


  爻渡瞬間興奮起來,它把神識都注入竹身,匯集到竹節下,凝神靜氣的感知著那小小弱弱的悸動。從此以後,它再也不用靠去窺看秦廣王的莫名其妙解悶了,它有了一個相伴的生命,它們抵靠的那麽近!最重要的是,它升發於自己的竹身,它是完完全全屬於它的生命。它再也不用與幽冥無垠的寂寥為伴了!

  日子有了期盼,便多彩起來。


  爻渡連沉睡的時間也給壓縮了,靜靜地注視著小芽尖的動態,小芽尖瑟縮一下,它便蜷起竹葉小心翼翼蓋在它身上;小芽尖懨懨,它便舀了溪水澆灌;小芽尖舒展,它便全身歡暢,說不出的喜樂。


  某次灑掃的小鬼來當值,信手錯拿了地獄裏行刑用的鐵掃帚,那掃帚掃在惡鬼背上,能使惡鬼的神魂劇痛難當卻絲連不斷。


  爻渡悚然一驚,眼看那掃帚朝自己掃過來,根本來不及細想,便用盡渾身氣力將竹身滾了半圈,層層枝葉護住小芽尖,用自己的背脊生受了那小鬼的一掃帚。神識疼的都有些恍惚了,卻急急去看小芽尖,見它安然無恙,便覺背上的疼痛也沒那麽劇烈了。


  就這樣,它陪著它,一瞬不熄。


  在小芽尖終於隱約出落成一株挺立的嫩芽,伸展出竹節外的時候,爻渡已經幾乎到了不眠不休的狀態,它用神識環抱著它,不願錯過它纖毫的變化。有那麽一瞬間,爻渡甚至想,等小芽尖結出一朵花來的時候,它是不是也要為它準備一盤月亮?

  可就在它晃神想著未來的時候,一隻三腳的傷魂鳥卻在空中瞧見了竹節間的嫩芽,嫩芽被爻渡護養的太好,脆生生的新活鮮豔。傷魂鳥隻當是一隻竹蟲,一個俯衝下來,啄了小芽吞入腹中。

  爻渡啞然看著在眼前瞬息消失的小芽,過了好幾息,才反應過來:那個能與它彼此倚靠的小芽就這樣消失殆盡了,那些徜徉在花前月下的美好願景,永不會再回來了!它將仍然隻是這煌煌幽冥地府中,一個伶仃淒惶的幽魂。


  爻渡隻覺神魂俱裂,巨大的憤怒狂潮般將神識衝碎,化成滾滾濁黑的戾氣,向已飛至半空的傷魂鳥劈去,隻一息之間,傷魂鳥就被擊得粉碎,地上徒留幾根零落的羽毛。


  爻渡的戾氣並沒有因為“結果”了“凶手”而有所紓解,反而翻騰奔湧,久久不能平息,唯想徹底衝離開竹身方能宣泄。


  此時一股冷冽的清涼蓋在神識上,平息了戾氣的鋒芒。爻渡平靜下來,神思悵然,抬頭看看身邊的秦廣王和閻羅王,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


  閻羅王收回覆在紫竹身上的手,歎息道:“還是晚了一步。不知你從何處拘來的傷魂鳥,野性也太甚,一個不留意便從我屋簷下遁走,如今殞身在這戾氣下。”


  秦廣王忙傾身悄悄拉了閻羅王的一隻袖角擎在掌心,安撫道:“你不必傷神,你若可惜那鳥,我再拘一隻來給你。”


  閻羅王這下真動了氣,抽回袖子,肅然說:“世間萬物皆因有靈而有情,有情而有性,便是一隻傷魂鳥,也有屬於它的命數。你我執掌輪回事,更應有平等心。這杆竹子性子太過暴烈,神識尚不成氣候,怎可戾氣這樣重。不如我今日便掐碎它的神識,償了傷魂鳥的命,也以免它將來再生事端。”


  秦廣王若有所思的看著閻羅王,忽然莞爾一笑,抬手攔擋了一下,歎息道:“它不過一杆紫竹——空心兒的!它如何能有心?有心方能生情,有情才會恤憫萬方。正如.……”說罷小心覷覷一旁的閻羅王,見其半點沒有領悟的樣子,隻得另起話頭對爻渡說道:“既是我給你賜了名字,便不能不顧看你些。罷了,望鄉台那邊很有些經年不願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的鬼魂,皆因心中執念太盛,執迷於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不能放下。孟婆氏每每說起很是頭疼,不若我借著這樁因由,全了它們的念想。”


  閻羅王原本眉頭緊鎖,不停拉扯被秦廣王攥在掌心的衣袖,此時對這事終於感起興趣來,撇下衣袖事,仔細問道:“你要如何?”


  秦廣王將紫竹撈起,攥在手中撫了撫,“既然你是空心的,我便把你投入人世間,做個接駁執念魂魄的‘橋’,幫它們流返人世消弭夙願。你須得用自己的軀體承接它們,神識與它們共存,體驗個千載的人生七苦,直至你生出‘心’來——算是抵償了你劈死傷魂鳥的業障。”


  說罷不待閻羅王再欲質詢,直接撥開幽冥結界,將爻渡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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