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吳夜來的好轉速度,用馬醫生的話來形容,是驚人喜人的。住院半年後,他的腿部和腳部已經在刺激下有所反應,下一步就是到療養院進行專門的康複訓練了。當然,他早被允許坐在輪椅上,出去轉轉。但是由於是隆冬季節,天氣太冷,他在戶外的時間被嚴格限製,隻能是每天陽光正好的時候,上下午各半小時。
周末的時候,隱竺常常推著他在醫院後院的花園散步,走到正中的一個長椅邊,兩個人會坐在那裏曬曬太陽,聊聊天。
這天,隱竺推著吳夜來慢慢走向那裏,才發現,那個長椅被一對正在吵架的小情侶占據,兩個人都站在上麵,正吵的不可開交。
“你到底去不去道歉?”
“我不去,他背著我約你就是他不對,我幹嘛道歉!”
“不道歉你來這兒幹嘛,”那個滿頭漂染的五顏六色的女孩往下跳,“我忙著呢,你愛哪兒玩哪兒玩去。”
男孩死命的抱住她,“我不讓你去,他不就鼻子斷了麽,醫藥費我出。你幹嘛去陪他啊!”
女孩也不推他,“好吧,你反正有錢。他們家要求學校給你處分,你一並花錢擺平好了。”
男孩顯然愣了一下,“處分就處分唄,有啥了不起的,反正不許你見他。”
“最煩你跟沒斷奶似的,”女孩蹲在椅子上,“離我遠點。”
男孩馬上跳到地上,半跪著,手支在椅子上,“夠遠了吧。你別生我氣了,都是我不好。”
女孩伸腳踹了男孩一腳,“滾一邊兒去,每次闖禍後都裝可憐。你當你是韋小寶啊,人家還美人三招,英雄三招呢,你就會裝可憐這一招。”
“會那麽多花招有什麽用,我這一招製敵,管用就行。”男孩抱住女孩的腳,“求求你了,別生氣了啊。”
“不再亂吃醋,不再亂打人,能做到麽?”
“能,能,做不到你就打我,好不?”
女孩聞言又是一腳,“我打你有什麽用,打不死,你還是要惹事生非個不停。”
兩個人打鬧著,但顯然已經和好,不一會兒就手拉手的跑回樓裏去了。
隱竺推吳夜來走到長椅邊,坐下,今天陽光正好。
“原來小朋友都這樣談戀愛。”隱竺不無感慨。高中生此時在她看來,已經可以稱之為小朋友了。
“你,羨慕?”吳夜來看隱竺擦都不擦的坐在了長椅上,顯然是不介意那裏被踩過。
“是啊,很羨慕。尤其羨慕她可以居高臨下,羨慕她可以對那個男孩呼來喝去的,還呼來喝去的那麽甜蜜。”
吳夜來笑笑,沒說什麽。居高臨下,看起來似的,但實際上卻是未必。那個男孩不也說是一招製敵?優勢劣勢往往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的,很有可能是一方有意示弱,為了最後的勝利,示弱一下,麻痹對方,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戰術了。
“你笑什麽,不以為然?”
“不是,我是覺得那個男孩應該不是那麽怕那個女孩。”
隱竺想了想,不禁莞爾,“可能是吧。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在意是真的。”在意才會肯伏低做小,在意才會做什麽都那麽自然,毫無作偽之態。
“在意是真的就可以了麽?”吳夜來這句顯然是語帶雙關,說的很慢,卻很用力。
隱竺把吳夜來腿上的電熱毯拉到腰際掖好,才說:“小孩子麽,玩在一起,當然是在意最重要了。”長大了,就知道,在意有的時候也是不頂事的,在意也是要兩個人都在意的。否則,往往也抵不過時間與空間那麽一次次的消磨,消磨到最後,兩個人的感情外麵鏽蝕,裏麵蛀空,擺在那兒不堪,守在那兒不甘,終究是要丟開手去,解放後懷念。
“長大後呢?”
“責任與在意並重吧。”隱竺想了想說。畢竟成人後,感情受挫並不一定是感情本身出了問題。誘惑太多,累心的事情也多,想要在一起,用來維係的就不可能是感情本身了。
“有少時的在意,有成年後的責任,就不會分開?”隱竺有少時的在意,他有成年的責任,不一樣是分手收場。
隱竺歎氣,“單是一樣份量十足,估計也會是好結局。”
“份量不足,咱們就添上。隱竺,等我好起來,咱們複婚吧。”這是他第二次開口要求,盡管依然毫無把握。
隱竺沒回答,隻是學那個女孩一樣,蹲在了長椅上,手搭在膝蓋上托住頭,望著吳夜來。看得他都有些發慌了,才開口問他:“被我感動了,要以身相許?”語氣並不像內容那般輕鬆。
“你知道麽?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相信隻要我愛你,就夠了。但慢慢的,我越來越覺得你不夠愛我,甚至是不愛我。於是我就像是失去丈夫寵愛、不受丈夫關注的中年婦女一樣,一方麵想找到你有點點愛我的證據,一方麵想找到你徹底變心的證明。兩相是矛盾的,卻不妨礙各占一邊,互相拉鋸。”
“所以,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也能讓我徹底失望,一點點的壞情緒才會醞釀成大風暴,徹底摧毀咱們的婚姻。”
“我現在好像能夠明白你對我的感情,就像是我對你的一樣。辨不出到底都由什麽成分組層,但一定是很重的。我太想要的時候,就會想的太多太複雜,難怪你那時候會覺得煩。”
吳夜來伸出手,輕拍隱竺的肩,“我的煩,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明白了?”不夠愛,在當時或者是的,畢竟是沒發覺有多愛,但一定不是不愛。
隱竺笑笑,“是啊,我不明白。我隻能夠從我自己這裏去想,去庸人自擾,同時也擾民。不過,鑒於我都是實打實的真心,開心是真開心,傷心也是真傷心,我就不說抱歉啦。”
她反手拉下吳夜來的手,輕拍了下,送回輪椅扶手放好,“以前,總盼著你能有時間陪我,不用你做什麽,你在家,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就行。這幾個月,咱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以往幾年加起來的都多。可是我卻完全沒有了那種心情,不會因你在身邊,就傻笑上一整天,不會因是照顧你,不眠不休也不覺得累。吳夜來,在我這裏,”隱竺指指自己的頭,“直通你的那根神經已經斷了。”
這一次,她沒有用或者、或許、好像之類的詞來給她的句子做任何修飾。因為,她已經不需要用婉轉來預留什麽餘地,她對他的愛情,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一點點的失落了。而她到此時才堪堪明晰愛情與婚姻的區別。愛情,說到底,是自己的事情,愛上,愛著,一個人,刹那,永遠,都可以完成。婚姻呢,卻恰恰相反,一個人在裏麵奔走突襲,最終隻會是失敗,往往還不知道敗在哪陣上。
“我身上,不是斷了更多條神經?會有奇跡。”吳夜來輕聲說,仿佛生怕聲音大了,打擾了任何奇跡的降臨。
“不需要奇跡,你也會慢慢康複的,這點我一直相信。可是,我這根神經,估計奇跡無能為力,隻能有待神跡降臨了。”
“你,愛上沈君飛了?”吳夜來不願問,但是不問的話,永遠是不明不白。
“如果要是非此即彼那麽簡單就好了。”隱竺不是不想正麵回答,可有時候,真的不是單憑愛或不愛來做決定。不再愛了,也會拋不下舍不得,愛上了,可能也不夠支持兩個人度過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危機。
吳夜來若有所思,終究沒再發問。沈君飛自那次跟他談過後,再沒出現,怕是跟隱竺也沒再有什麽往來。隱竺這些日子隱隱的落寞,好像正印證了這一點。她是覺得她的“彼”已經無法去即了,還是她本身就沒有即的打算了呢?他決定靜觀其變,也隻能靜觀其變,在隱竺的世界裏,他已經是門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