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仰慕(11)

  內容已被封印!  剛剛進入冬季轉涼的時候, 《群青與海鷗》在國外影展上得了大獎的消息回來,於是製片公司就提前上映了它。楚聞天沒有維持一直以來的高姿態, 竟然親自下場到處跑路演拉票房, 反而是作為演員界新人的女主角鶴沉夜一直沒有出現。


  最後一站在首都的收尾,鶴沉夜終於忍不住發了點小脾氣, 才換來出席活動的機會。


  理所當然地, 她和楚聞天在後台見面了。


  他看起來比電影拍攝的最後階段的時候還要憔悴, 眼下青黑,消瘦許多,又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仍然溫和帶笑,卻總讓人覺得缺了幾分神采。


  看到鶴沉夜來了, 他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 忍不住喜悅的神情,陡然就被點亮了似的。可是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 他慌亂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收斂起來所有的激動,只是笑,連招呼都不打了。


  沉夜沖他笑,他才怔怔然反應過來, 「哦……哦, 你還好嗎?」


  沉夜抿起嘴唇, 有點擔憂, 「我很好。……你看起來不是很舒服,工作太忙了嗎?」


  她走近幾步,想仔細看看他的臉,楚聞天卻彷彿受到什麼驚嚇似的,後退了好幾步,然後才覺得失禮,卻找不回來自己的狀態。


  片刻,他無奈地蹲到地上,以手掩面,深深嘆息。


  「謝謝你,沉夜……謝謝你,你別管我了,快去準備吧。」


  沉夜遲疑著,把帶給他的小禮物放下來,離開了他的休息室。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楚聞天才站起來。猛然起身之後腦部缺血讓他有點眩暈,他一手撐牆穩了好一會兒,眼前的世界才又清晰起來。


  是的,他已經年近四十了。


  他看到化妝台上放著一隻棕色的小熊,應該是沉夜給他的禮物。令人想起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天,群眾演員鶴沉夜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小熊布偶內的推銷員。


  楚聞天的手指動了動,沒有去拿那隻小熊,刻意移開視線。


  助理推門進來,給他捎了一份盒飯,「楚哥,你不按時吃飯怎麼行啊?哎,這地上怎麼一堆水?」


  楚聞天說:「我不小心給杯子灑了,你收拾一下吧。」


  他接過盒飯,坐下來認認真真的吃飯。


  心無旁騖地咀嚼,米飯和菜葉一點點被碾碎。大口大口地、專註地,只思考著吃飯的事情,好像就這樣就可以忘掉剛才進來的人。


  「哎,楚哥,這個小熊是飯送進來的?我拿去處理了啊——?」


  「——放下來!」楚聞天驟然站起來,劈手奪過那個小熊抱住。


  布偶的體積很小,也就兩個巴掌那麼大,他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抱著這麼個小熊,畫面其實挺滑稽的。


  助理目瞪口呆,有點驚訝他為什麼忽然這麼激動。


  「……對、對不起啊,楚哥。」


  楚聞天沉默片刻不說話,然後勉強笑了笑。


  活動結束之後楚聞天刻意做出神色匆匆的樣子,離開了後台,避開與沉夜的見面,實際上卻在車裡,抱著那個小熊,趴在方向盤上半天。


  這邊沉夜剛剛卸好妝,就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梅延年來了,說了一聲「進來」,然而推門進來的卻是好久不見的穆清。


  他們上次吵架還沒有和解呢!穆清竟然不知道主動來道歉的。


  這麼想著,少女氣鼓鼓地撇過臉不去看他。


  穆清嘖了一聲,「都這麼久了,還跟哥鬧彆扭呢?」


  雖然一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架勢,聽到這話,鶴沉夜還是沒忍住反駁:「不是我鬧彆扭!是你說錯了話,還不跟我道歉。」


  「好好好,是我的錯。」穆清沒有解釋梅延年突然跟他翻臉,切斷了一切可能跟沉夜聯繫的途徑的事情,只是好脾氣的道歉。


  於是沉夜雖然仍看起來氣哼哼的,卻到底軟下來,「所以這次是什麼事?又想騙我去吃飯嗎?」


  「什麼叫騙呀,小混蛋,你不知道我都打入你粉絲後援團內部了。」穆清轉著鑰匙,替她拿好包——換了好牌子的雙肩包——「犒勞犒勞我嘛,我可是你的粉頭了都。」


  「去哪裡?」


  穆清見得逞,忍不住又笑:「保密。」


  沉夜本以為是吃頓飯什麼的,頂多是遊樂園,沒想到穆清帶著她直接上了高速,一路開車回了兩個人的老家。


  他們到了曾經的孤兒院外頭,坐在牆邊一人一罐可樂喝完,然後又趁著小學生們上課,翻牆進了小學校。穆清逞能地在單杠上翻了一下,然後果不其然被保安發現,指著他們大叫。


  穆清吹了個口哨,拉著沉夜翻牆逃跑,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園裡。公園裡有個老大爺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轉圈,車行速度可能比步行還慢。穆清上去用方言熟練地討價還價,然後一臉得意地推著自行車回來了。


  「上車。」


  沉夜坐在後座上抱住他的腰,他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迎面出來的風鼓脹起衣服,像一群飛鳥掠過。


  老電影院里兩個人並排坐著,包場看完了一場《群情與海鷗》,售票員以驚異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到三線內地小城市來炫富的闊佬。


  接下來是老的市立博物館和圖書館遊行,他們談論起幼時的回憶,沉夜幾乎要以為穆清沒發生任何變化還是原裝貨了,但是他神色里不易察覺的自嘲還是讓她確認穆清的目的。他想要用自己和鶴沉夜的回憶來取代童年的過往。


  最後天色昏沉,群鴉聒噪,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小噴泉前面,穆清單膝下跪,掏出戒指。


  「我想跟你託付餘生。」男人低聲說,「嫁給我,好不好?」


  氣氛正好。此時剛好到了八點,音樂噴泉忽然亮起來燈光。這種場景下,連艷俗的霓虹燈色彩似乎都變得絢麗起來。遠處傳來廣場上的鐘聲,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群聚攏過來看戲。


  沉夜說:「抱歉。」


  她似乎並不自知,微笑著說話,但是眼淚從臉頰上滑過。


  「其實我並沒有原諒你。你不是我的穆清哥,他不會放棄我。」她低聲說,「我知道的,你曾經放棄過我。」


  *

  穆清以為那僅有一次的妥協只是一種暫時的交易,是他掌握主動權的拋棄。


  但實際上那是失去。


  而且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


  他以為單純天真的女孩兒,其實早就知道穆清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渴望所有人的愛,她沒有說,卻偷偷地難過了很久。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突然變成了陌不相識的人,她定然是十分難過的吧。


  可是她不能說,只是許諾自己會聽話,希望她的小哥哥回來。


  那個笨笨的男孩兒消失不見了。


  穆清只是穆清。除了旁觀得到的回憶,偽造的身份所佔到的一點便宜,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從最開始,他就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

  鶴沉夜在影視圈子裡自《群青與海鷗》之後一戰成名。


  她拿到了不少最佳新人獎,先打開了名聲。因為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又有梅延年的資金支持,她得以篩選劇本,只演自己喜歡的角色。偶像轉型成演員的道路一旦打開,曾經的同行們就紛紛湧進影視界,原組合里的其他成員都說要向沉夜看齊,但是沉夜從來沒有回應過。


  她是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最後的明星,沒有微博,沒有博客,不發通稿,不上綜藝。除了電影和DVD的making以及花絮,其他地方都見不到她。


  她這樣美,卻又這樣可望而不可即。


  王童本以為她會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卻沒想到梅延年是那樣的長情,這一下都過了六七年了,鶴沉夜仍然是圈子裡不可說的權貴。


  她有演技,有名聲,出演的電影不僅有龐大的粉絲群體帶來的票房保證,就連DVD藍光盒都賣得好。文藝片多她能拉線下銷量,還容易得獎,商業片就算是當花瓶,她也能美得那樣有質感,疏離、淡漠又溫柔。


  無論是誰的鏡頭下,她都是美的。有的女人的美讓人覺得媚,覺得聲色動人,但她的美是近乎聖潔的,超越性別式的讓人感覺到美好。所有對她的聯想都讓人覺得清凈純美,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這種形象不會成為她的局限,反而成為了她的特質。她可以演殺手,演漁娘,演妓女,演皇后,演性別認知障礙者,總之那一絲若隱若現的凈色,都會成為她作為演員的個人特色。


  讚譽的聲音越來越多,可是沉夜的狀態卻不太好了。


  她很少出門,因為在公眾場合會引起轟動。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那些讚美與喜愛到底是好還是壞。在她一貫以來的世界里,贏得喜愛與誇獎就是一切,可是抵達了這個終點之後,她卻開始覺得不快樂。


  ……鶴沉夜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麼意思。


  梅延年想盡辦法哄她開心,但是她已經很少有情緒起伏了。倒不是說悲傷或者崩潰什麼的,她只是像被關在沒有任何人進得去的靜音房間里,遲緩地接收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食欲不振。提不起興緻。梅先生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鶴沉夜最終跟梅延年說:「我想要離開了。」


  此時她蒼白瘦削,像是活在暗室里的影子,或者厚厚的詞典里的乾花,毫無生機。


  梅先生沒忍住哭了起來。


  他們最終還是去了醫院,診斷是重度抑鬱。


  拿著一堆葯出來的時候,他們迎面碰上穆清。他眼睛里都是血絲,看上去十分疲憊,腳邊都是煙頭,衝上來嘶喊:「為什麼不讓我見沉夜?我才是最有資格陪著她的人!」


  梅延年這幾年跟他翻臉了。


  本身就是他給的穆清起步的資本,再搞他難免傷筋動骨,但是梅延年無法忍受這樣一個所謂的青梅竹馬在他眼前晃悠。兩人撕破了臉之後,穆清反而發展的愈發勢大,只是他就是執意要跟梅先生作對,誰勸都不聽。


  他爆出一連串的髒話,「梅延年,如果不是你提出來的,我怎麼會失去沉夜!」


  穆清如今算是事業有成了,但是他的痛苦卻與日俱增。他衝上來扯著梅延年的衣領吶喊,被保鏢拉開,然後他費力掙脫,衝過來,手中寒光一閃——


  刀子扎在了沉夜的身上。


  姜沉夜被他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小鹿一樣的眼眸里閃爍著興奮的光彩,睫毛忽閃,捧場地發出驚呼或者哈哈大笑。


  韓其琛……韓其琛假裝自己一點也不生氣地保持微笑。


  嘩眾取眾!誇張!矯揉造作!


  當加斯帕爾講到他在挪威組建起了一個短期的小團體,致力於降低對生活基本要求的興趣,跟隨著四季變換一起搭建起一個共同住宅這一段的時候,韓其琛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


  「怎麼了?」加斯帕爾保持微笑看向他。


  韓其琛神色溫柔地揉了揉沉夜的頭髮:「他這個人還是這樣,過於誇張的表演型人格,一旦有觀眾,就忍不住增添想象中的內容。實際上遠遠沒有那麼羅曼蒂克的現實生活。」


  加斯帕爾笑而不語,姜沉夜表面懵懂純稚地點頭露出標準少女笑,換來未婚夫先生愛的額頭吻一枚,內心嘲笑男人的嫉妒心實在面目醜陋。


  不過好歹現在她還是沒打算甩了韓其琛的,為了保持平衡,還是給他一點表現機會吧。


  於是小女孩用細嫩的手指捏了捏韓其琛肩頸的肌肉,用好奇的口吻說:「剛剛聽說你們小的時候都是擊劍俱樂部的來著……?」


  韓其琛拚命克制著顫慄的生理反應,濃黑的眼眸掃視過散漫的微笑著的加斯帕爾,「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可以現在就去健身房。」


  十分鐘后,兩個男人各拿著一把重劍面對面站在擊劍道上。顯而易見身材更為強壯有力的未婚夫先生用天生的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說:「看著吧,美麗的小姐,我將為你贏得這場決鬥。」


  加斯帕爾眉眼含笑,「不要小看我,韓——你的人生應當有點意外了。」


  雙方行禮之後默不作聲地開始攻擊,銀光上下翻飛,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房間的門沒有關,沉夜靈敏的聽到有一大群人正在向這邊走來。


  為首的那個人說:「……再上面就是最頂層,咱們是不能上去參觀的。」


  有個好奇的女生問:「為什麼呀萌萌,你不是說自己是大小姐嘛?」


  沉夜充滿興緻地從房門口探出頭來,擺出蘿莉天真臉,有點遲疑地問:「……萌萌?」


  姜萌萌敷衍地笑了一下,竟然先不是跟沉夜打招呼,而是跟她周圍的十幾個同齡人介紹:「這就是我的……妹妹了。樓上那層是爸爸特地為她改造的,都不對外開放的。」


  接著她才對沉夜說:「這些是我的同學,今晚我們要開party,你要跟其琛他們一起來嗎?」


  姜沉夜為姜萌萌的段位感到遺憾。而她的同學卻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哎呀小妹妹真可愛,現在是初中生嗎?」


  姜沉夜遲疑地從房門裡走出來,站到走廊上,有點羞訥地微笑:「你們好……我沒有接受一般的學校教育體系……」


  姜萌萌補充:「對,因為爸爸特別寵她,所以她就沒上過學。」


  沉夜想姜萌萌到底怎麼回事,是被身體同化了嗎,怎麼亂出昏招。姜沉夜小姑娘卻茫然地、遲鈍地察覺到她的微妙的而已,眼角都有點泛紅。


  「不是的,我只是不適合也沒必要接受學校教育而已……我有足夠的家庭教師的……」


  察覺到了這邊動靜的韓其琛走了出來,額頭上帶著運動后的細汗,面無表情微微蹙眉,「怎麼回事?」


  加斯帕爾也跟在他身後,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走出來了,一出來就看到一大堆小姑娘,吹了個口哨打招呼,「嗨。」


  姜萌萌的同學們因為這兩個高大帥氣的男人一陣騷動,姜萌萌的姿態也立刻變得不一樣了,她微微抿起嘴唇說:「我在跟我的同學們介紹橙橙,可能她沒見過這麼多同齡人,有點嚇到了?」


  韓其琛充耳不聞,彎下腰細心地凝視姜沉夜的眼眶,拇指輕微蹭掉眼角的一點點淚花,語氣溫柔:「嗯,橙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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