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乖(2)
鍾寒水內心莫名有些慌亂。
辛沉夜卻已經俯下身來, 伸出好看的一隻手來。
翡翠鐲子從她纖細的手腕上滑下來,恰好掛在手上。就連這種漫不經心的場景, 在這個女子身上都是美的。
她要做什麼?
鍾寒水有點警惕,卻毫無力氣反抗。、
結果她只是抓起他的一隻手腕,食指輕輕地放在脈上。等她換了一隻手,鍾寒水才反應過來她是在把脈。
鍾寒水剛才還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會兒突然不知道怎麼就有力氣說了一聲「別開玩笑」。
說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極低,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
辛沉夜卻拿食指戳了戳他的臉頰, 「沒開玩笑,我家祖傳老中醫的。」
說著,她將雙臂抱住他的一隻胳膊,「我數一二, 你用力,站起來, 我家醫館就在附近。一、二——」
鍾寒水費力站起來,一個大男人壓到她的肩膀上, 晃晃悠悠站穩。
辛沉夜果然沒開玩笑, 他們繞過了一個巷口,就到了一家頗有歷史的四合院門口,側門另開,橫匾上書「醫館」兩個簡潔明了的楷書大字。
鍾寒水因為脫水,頭暈眼花得過一會兒就跟老電視信號不好似的雪花屏一會兒, 只能依靠著辛沉夜的帶領往前走。
他恍惚間嗅到她發間的清香, 然後混進來沉朴的葯香氣。
「你先躺下。」
他聽見辛沉夜說。
脆弱的時候人總是會容易放下心防。鍾寒水可能二十多年都沒這麼聽話過, 乖乖地躺下來,緩了一會兒才能夠清晰地視物。平躺狀態下血液循環較為順暢一些,耳鳴也就沒那麼嚴重了。
「啪」地一聲,整個醫館的燈都亮起來了。然後是嗡嗡的聲音,大概是比較老式的空調賣力在啟動。
鍾寒水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竹簾隔開的小隔間里,透過竹簾的縫隙,可以看到醫館大廳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葯櫃,小藥箱子上一個個掛著古樸的銅鎖,貼著繁體書的毛筆字的標籤。
櫃檯之類的都在外頭,想來中醫館也不會像診所一樣留病人打針輸液,那麼看來這個隔間就是她平時午睡之類休息的地方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一旦開始這麼想,鍾寒水就隱約覺得身下的席子上都有了一點她發間的那種清香。
過了一會兒,輕巧的高跟鞋敲著木地板的聲音傳過來,越走越近。
鍾寒水側過臉,看到辛沉夜走過來,見他仍睜著眼,於是微微一笑。
她或許是無意的,鍾寒水不無抑鬱地想,但是這笑容實在是甜美又迷人,讓他覺得自己像隨時會掏出來自己錢包或者財產轉移書之類的雙手奉上的那種白痴冤大頭。
「我先去抓藥給你,鍾大老闆就休息一會兒吧。」
她的眼眸裡帶著一點點閃亮亮的戲謔,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中醫執業醫師資格證的小本本。
「你認識我?」鍾寒水問。
辛沉夜用濃黑如點漆的雙眸輕輕看了他一會兒,轉開臉輕巧地說:「小時候院子里聚會,我見過你一眼,想來你是不會認得小蘿蔔頭裡的一隻小蘿蔔的。」
她說著,把醫師資格證放到一邊小桌上,扶著桌沿,彎下腰、勾起小腿,從她白皙的腳上摘下來那雙高跟鞋。
脫下來一隻扔到地上,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有些懊惱地嘟嘴,然後單腳跳到鍾寒水躺著的小床邊上,一手支著床沿,低頭去床底撈出來一雙室內鞋。
接著她好像覺得再移動也沒什麼意義了,乾脆就直接坐在床邊兒上換起鞋來。
她伏下|身軀,黑色的長裙收緊,鍾寒水就看到她曲線漂亮的腰背線條,流暢地從肩胛骨開始下滑,凸、凹、……他被燙了一樣收回眼神,閉上眼睛假裝養神。
「……對不起。」他低聲說。
她漫不經心的回答:「你又沒做錯什麼。」
接著是水聲。
他忍不住還是用餘光去看,她站在洗手池旁邊用消毒液洗了手,然後嘴裡咬著橡皮筋,對著鏡子把頭髮紮成小揪揪,動作裏手臂和蝴蝶骨的線條優美極了,像什麼老式的美人畫。
接著辛沉夜就掀開帘子走了出去,鍾寒水的視線隔著竹帘子的縫隙追隨著她。
她踩在腳凳上,爬高下低地取葯,各自用小銅秤稱好,又用裁紙的機器,一把長刀,對著牛皮紙切下去。隨著一聲細碎如落花的聲響,一打紙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地分開,如此往複幾次,牛皮紙就成了均勻等大小的包裝紙。
她取了六張紙,以嫻熟的手法等間距一手劃開,然後將銅秤里的要均勻地倒進去,接著十指翻飛,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將一張張牛皮紙包成漂亮的小藥包。
最後留下來一付葯,她從柜子里找出來一隻葯盅,端著跑到了後院里——大概是煮葯去了吧。
不一會兒,濃稠的藥味就順著飄窗飄了進來。
飄窗對著四合院裡頭,院子里栽種著幾棵鍾寒水完全不認識的樹。一株大概是銀杏還是什麼的老樹,樹根恰好擋在飄窗前,叫他看不見太多景象。樹下對著飄窗的位置,擺著一個藤條的搖椅,看上去也是上了年紀的。
過了幾分鐘,他看到辛沉夜走了出來,搖著蒲扇坐到搖椅上,晃晃悠悠地輕笑,拿著扇子把葯氣沖屋裡扇,隔著飄窗跟鍾寒水說話。
「先熏陶你一下。」
這個姑娘身上大概真的有什麼邪門的法術,明明他們今天才第一次接觸,她卻用這樣輕鬆的語氣跟他談笑,而他竟然絲毫生不起反感,只覺得一種陌生的要寵著她、讓著她的情緒生了起來,鼓鼓囊囊,填滿胸膛。
他沒有答話,辛沉夜也表現得不像是期待他有什麼有趣的回答。也許躺在這兒的是徐陵游的話,就能用點幽默詼諧的俏皮話來逗她笑起來,眼睛里落滿星星一般閃亮。
鍾寒水有些煩躁地收回視線,卻又忍不住再看過去。從飄窗投出去的暖黃的燈光劃出來輪廓,投影在她的身上,連那條黑色的長裙都顯得有層次起來。
鍾寒水發現她的口紅顏色,那種復古又張揚的啞光紅色消失不見了,露出她原本的唇色,是很乖巧的淺淡的粉。鍾寒水以此推理她卸了妝。
她甩掉拖鞋,把兩條長腿縮到搖椅上,抱著膝蓋開始玩手機,時不時笑一兩聲。
這個點兒她才回來……是不是跟她剛匯合的男友克里斯蒂安什麼什麼的在聊天?
鍾寒水驀然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休息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蟬鳴聲歇了又起,忽然就有一聲怪異尖銳的叫聲。「橙橙!葯好啦!橙橙!葯好啦!」
鍾寒水不得不出於好奇心,透過飄窗再向小院里看過去。
辛沉夜從搖椅上跳了下來,輕快地說了一聲「謝謝你,梅緋絲特」,就消失在他的視野範圍里。
不一會兒,後門被推開,沉夜帶著厚厚的手套,用肩膀撞起來帘子,費力地進來這個隔間,手上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碗葯。
「已經濾過啦,快喝吧。」她把葯放到床頭。
鍾寒水等了一會兒,沒見到她過來幫忙的意思,有點惱怒,瞥了她一眼,吃力地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拿起葯碗一口氣喝乾。
然後嘴裡就被塞進了酸甜的蜜餞。
說實話,中藥的酸苦味道和甜滋滋的蜜餞混合在一起,恐怕只能安慰到小孩子。鍾寒水的面色幾乎要發青,卻聽到辛沉夜頗有炫耀意味地說:「獎勵你的,我自己腌的杏子和無花果。」
她收起來葯碗,跟他說:「院子里有衛生間,大堂里有飲水機和一次性水杯,如果需要的話就自取,看在你現在虛弱的份上收留你一晚,明天早上起來付我醫藥費。」
她掀起來帘子出去,臨放下竹簾的一瞬間又探頭進來,笑靨純美:「晚安。」
又是「啪」地一聲,燈光熄滅,只聽得見蟬鳴和老式空調費力地轉動的聲音。
飄窗在外面被合上。然後是甜蜜的女聲跟那個尖銳沙啞的聲音互相說了「晚安」。
……臨睡前吃了蜜餞,還沒有刷牙,中藥的苦味還留在喉嚨里。
但是,但是莫名地感覺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困意。
換作從前,講究的鐘寒水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就這樣睡過去,可今夜,聽著蟬鳴,嗅著鼻尖竹席涼枕上草木香氣夾雜著她發間的清香,還有藥味飄飄悠悠,他竟然不知不覺的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立刻感覺好多了,按照辛沉夜的說明,推開後門進了小院,發現屋檐下掛著一隻鸚鵡,全身白色,羽翅根部和頭上的羽冠處帶著一點輕柔的鵝黃。
鸚鵡說:「早上好!」
這個聲音叫鍾寒水想起來昨晚報告葯煎好了的那個聲音。
他回復道:「……早上好,梅菲斯特。」
鸚鵡梅菲斯特拍了拍翅膀,看起來還挺開心的。
鍾寒水有點高興於自己沒叫錯名字。
這個早晨讓他意外地心情輕鬆,去衛生間出來之後梅菲斯特喊著「跟上、跟上」,帶他到小廚房裡喝了一碗煎好放涼的中藥。
鍾寒水擅自從儲物盒裡摸出來一顆無花果蜜餞吃掉了。一如既往甜得不得了。
然後打著呵欠的辛沉夜就從主屋推門出來,站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攤開。
鍾寒水有點摸不清她的意思。
辛沉夜穿著薄荷綠的娃娃領寬大睡裙,短髮亂糟糟的,眼角帶著一點剛睡醒的紅痕,沒有了黑色衣服和高跟鞋幫助她扮酷,她整個人看上去又甜又軟。
然後她說:「藥費,鍾先生。」
鸚鵡梅菲斯特停落在鍾寒水的肩膀上,就在他耳朵旁邊,大聲地叫囂:「藥費!鍾先生!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