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長相思(9)

  皇太孫葉熠誅了反軍首領宿晏, 自稱正統,與此同時, 京城裡的朝臣擁立了宗室旁支的幼子為新帝。


  接著,葉熠就在北地城池都發布了宿央和沉夜的懸賞令。


  沉夜成親之前被餵了散功散,沒有拿到解藥,就一直是毫無內力的普通人狀態。懸賞令的賞金越加越重,即使改頭換面遮掩行蹤,他們也數次差點被官兵擒拿到。有一箭射中了沉夜的小腿, 導致他們不能再不進城鎮買葯。之後翻山越嶺連夜趕路,沉夜更是不小心發起了燒。


  宿央竭盡全力,背著她跋山涉水而行,半個月有餘才離開葉熠的領地。他們在臨江的城鎮里稍歇了幾天, 宿央去租了馬車,向華山附近他之前的臨時住所出發。


  然而等待著他們的卻是華山派掌門帶著一群各派人士圍在此地。


  何朝露被掌門攔在身後, 淚眼盈盈:「師哥,你為什麼要犯傻, 去救這妖女!」


  「妖女?」


  何掌門一派正道高人的風範, 長須飄飄,負手而立,「自然,你這車裡坐的女子,乃是我曾親手殺死的, 如今卻死而復生, 多年來更是容貌未變, 不是妖女又是什麼?宿央,念在你一向懂事,不過被妖女迷惑了心神,把她同劍法秘籍交出來,我仍當你是座下的大弟子。」


  其他的人也都附和起來:「是,交出妖女!交出秘籍!」


  宿央嗤笑,拔劍做防禦態勢,「痴人說夢!」


  沉夜被他護在身後,有點訝然:「他們……在說什麼?」


  宿央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環視眾人一圈,冷聲說:「家內絕非什麼妖女,你們所求不過是秘籍和懸賞的賞金,所謂死而復生、長生不老,不過是無稽之談,荒謬至極。諸位過去都曾是我師叔師伯,如今也都要仗勢欺人,圖什麼神丹妙藥、高官厚祿或者是金玉秘籍么?」


  有幾個略受不住的,已經難堪地錯開視線,卻仍然持劍立著,不曾撤下。更多的人仍然是一派道貌岸然,叫囂著叫他「交出妖女」、「交出神功」、「速速求饒」之類的渾話。


  「莫要狡辯了,你這逆徒!」何掌門沉臉大喝:「還不認罪求饒!休怪我劍下無情——」


  何朝露就撲上去哭泣:「爹、爹——莫怪師哥,師哥只是一時糊塗……」她又轉過臉來,沖著宿央哭:「師哥,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爹都說了,只要你把那個女人交出來,就會原諒你……」


  可是宿央根本就不看她。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劍。


  宿央是百年來天分最好的劍客。


  他的手天生就是握劍的手。手指修長有力,劍尖指向地面,然後微微抬起,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像是蜻蜓於雨前掠過水麵,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輕巧、利落、乾淨的劍鋒劃破沉悶聒噪的空氣。


  他從前學劍,為了權勢,為了地位,為了身份,為了周圍人的讚歎。


  此刻他拿起劍,卻只為了勝利。


  ——絕對不可以後退。絕對不能夠失敗。


  空氣愈發凝重,英俊冰冷的劍客抿起嘴唇,低聲說:「我意已決。」


  利劍揚起鮮血。鋒銳割開皮膚與筋膜、血管的感觸,全都清晰地傳到他的手裡。局勢盡在掌握之中。


  他的武功也許還沒有到達天下第一,經驗也沒有老道到戰無不勝,只是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已經是世界上最為一流的劍客所有的了。


  隨著倒在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起初還不斷向前涌去的眾人都漸漸踟躕起來,攻勢暫停。宿央見狀收勢,倚劍而立,退回馬車旁邊。


  他畢竟重修內力時日尚淺,此刻看起來仍然精神,實際上已經幾近力竭了。


  看到眾人退卻,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卻沒忘記何掌門至今都沒有出手。


  何掌門自矜於正道第一人的身份,仙風道骨地站著主持大局,見到帶來的人都畏葸不前,不禁有些惱怒,上前一步,「逆徒,殺了這麼多往日的同門,看來你已經完全被妖女迷惑了!為師今天就替天行道,先殺了你再說!」


  沉夜有些擔心地握住宿央因為力竭而微微顫抖的手。


  宿央有些熨帖,低垂眼睫掩飾去神色,又轉回劍客的氣勢:「老道廢話好多。不知道你多年沒動過的老骨頭,還動不動得了一把廢劍。」


  大概是根據身體的本能,沉夜此刻雖然只是個毫無內力的普通人,卻能清晰地看懂兩人的交鋒。兩個人動起手來,劍氣直掃方圓十數尺,你來我往之間眾人紛紛退卻,不敢掠其鋒芒。這動蕩之中,沉夜一時沒注意,竟然感覺到身後一陣大力推了她一把——


  長劍穿透少女的身軀。


  沉夜看到宿央驚慌失措的表情。


  「……沉夜?」


  他慌亂的抱住她,「我怎麼會傷到你?……」他不敢置信,接著就看到何朝露站在馬車的車架上哭,「師哥,你早把她交出來不就好了,爹爹都答應我了不會傷你的……」


  何掌門見他棄劍,心下鬆了一口氣,也順勢說道:「不錯,宿央。把這妖女的屍身交予為師處置吧。」


  ……屍身?

  屍、身?


  這個人在說什麼?

  宿央茫然地抬起頭環視四周,眾人卻因為他過於猙獰的面部表情被連連逼退,不敢上前。


  耳朵里一片轟鳴。懷裡的少女的體溫迅速流失。溫熱的血液從傷口處湧出來,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衫。


  已經乾涸的力氣像是突然回到身體里了。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把心上人死死抱在懷裡,一步步走向馬車。


  他溫柔地把沉夜放在車上,親吻她的額頭,「等一等我,沉夜。」


  然後轉身,揮劍殺人。


  ——是的。


  人總是在失去什麼東西的時候,變得更加強大。


  而宿央,此刻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強大。


  *

  【您終於醒了,已經過去十二年了!】梅菲斯特說。


  【沒想到網路流行語竟然真的能應用上,我感覺自己的資料庫里堆灰了的一些儲存沒有了刪除的必要。】


  沉夜震驚的問:【我以為我領便當了?】


  梅菲斯特說:【沒有的呢,看來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也是受了致命傷之後陷入了沉睡狀態,耗費了十幾年修復身體來著。】


  沉夜說:【也就是說,按道理講這具身體不會真正的死亡?】


  梅菲斯特說:【應該是有什麼別的限制的,但是我沒有採集充足的數據做前後對比。十二年前大戰的時候您跟命運之子的能量場同化程度還沒有達到最高,所以咱們相當於白白浪費了這麼些年充能的時間……噢順便一提,命運之子現在已經一統天下成為皇帝了。】


  【這會對我們脫離這個世界造成影響嗎?】


  【大概會有一些,但不是很困難。】梅菲斯特略有些自得:【只是會留下這個軀殼而已,就像所謂的植物人狀態。】


  【那就沒有問題啦。】


  四肢軀體的動作要過了很久才能遲緩地鏈接到神經一般,沉夜感覺自己像一個卡頓到爆炸的Windows 98系統。吃力地做了起來之後,她發現四周的景色同之前她在山洞裡的居室別無二致。如果不是梅菲斯特告訴她現在的坐標是皇宮地下密室,她都以為宿央做皇帝不成回老家隱居了。


  前面的朝堂上,大臣們正在議政。龍椅上的男人神情被冕旒上的垂珠遮住,辨別不出喜怒。


  然而群臣都戰戰兢兢,肅容而立,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位當今是半路出家的,卻絕非昏君。他手段暴戾嚴苛,脾氣陰晴不定,連當年的恩師與同門師妹都施以車裂之酷刑,雖然政治清明,卻叫人難以親近。更別提他是個極為記仇的人。按理說開國的新帝若抓到前朝餘孽,往往是秘密處刑的,他卻將前朝的皇太孫葉熠處以宮刑,把他公然擺在眾人面前,當作近身的太監使喚。


  這是何等的傲慢與狠辣。


  龍椅邊趴著一隻懶洋洋的巨獸,體型有如猛虎,外型卻像犬類,皇帝一直很愛重這個寵物,不允許任何人有所不敬,甚至連朝堂都讓一屆牲畜旁聽。


  往常它是從來沒有動靜的,此時卻突然聳立起來,咬著宿央的衣角往殿後拖。


  這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情。宿央後宮一個人也沒有,連宮女都全遣散出宮了。他不需要什麼人伺候,更無法相信任何親近的人,只有軍隊和劍守著他,而他守在沉夜的床前。


  此刻這巨犬異動起來,還朝著後宮的方向去——


  想到某種可能性,宿央驟然站起來,打斷大臣的話,「散朝。」接著就步履匆匆,趕往了寢殿內的密室。


  石壁洞開,陽光湧入內室。明珠之光幽幽,白衣的少女一如往昔,回眸看過來,有點疑惑地微笑,「……是,宿央么?」


  她還記得他。


  她說:「我是不是睡了好久?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宿央的眼眸深沉,帶著一點複雜得讓人難以讀懂的情緒,回答她:「……是啊,你睡了好久。」


  他表現得絲毫沒有情緒失控。果然當了皇帝的人就是不一樣。


  沉夜這麼想著,有點發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是不是也變老了?」


  宿央微笑,提步向她走過來,低聲說,「沒有,我的沉夜依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沉夜卻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怎麼突然這麼會討好人啦?」


  「不是討好,我說的都是真話。」他也在寒玉床邊上坐下,規規矩矩地,離沉夜有一段距離。


  「你叫我等得太久了,沉夜。不過,我給你報了仇,還順便當了皇帝。以後就沒人能欺負咱們了。」


  沉夜哇了一聲,「真好,我可不想再受傷了,感覺很疼的。」


  宿央的手指動了動,說:「嗯。不會叫你再受傷了。」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沉夜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忽然說:「你是不是娶了別的女人?」


  宿央慌亂地站起來,卻又不敢靠近,有點哭笑不得:「我沒有……你怎麼會這樣想?」


  沉夜抹著眼淚,「可是……可是你都不來抱抱我啊。」


  她稍微靠近了一步,宿央卻立即後退。然後就看到少女一臉不開心地瞪著他。


  他說:「……對不起。我只是,一碰你……就會醒過來了。」


  沉夜破涕為笑。


  她衝上去抱住男人的腰,悶聲說:「傻瓜。」


  宿央遲疑地抬起手,放在她的頭頂。


  淚水掉了下來。


  「……是真的。沉夜。你醒了,這是真的……」


  *

  宿央開始無法忍受任何一分一秒的分離。


  可是最為痛苦的是,即使他擁抱著沉夜,親吻著她,氣息交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


  他的沉夜,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此世之人嗎?皇帝大多求長生,他也當了皇帝,卻日復一日感覺到對求仙問道一事的絕望。唯有她才是仙人,而他不過是凡人。仙人不自知地在紅塵里度日,而凡人則時時刻刻提心弔膽唯恐別離。


  宿央甚至不敢太過快樂。所有的快樂都像是預支別離時的傷痛。她的一顰一笑,都叫他立刻聯想到別離的感覺。


  長相思,摧心肝。最毀人心神的不是不得相見的相思,而是身體上如此之接近,心裡卻無法停止渴求的相思。


  ……直到那一天到來。


  沉夜毫無徵兆地她沉睡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長相思,摧心肝。


  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


  直到對鏡驚覺蒼老病態,直到纏綿病榻不能起,直到闔眼迎來死亡。


  他所等的人,始終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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