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溺水(10)
由於梅先生的限制,有好幾個月,沉夜都沒能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聯繫。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人,楚聞天銷聲匿跡,更別提好久之前就不再聯繫的穆清了。
剛剛進入冬季轉涼的時候,《群青與海鷗》在國外影展上得了大獎的消息回來,於是製片公司就提前上映了它。楚聞天沒有維持一直以來的高姿態,竟然親自下場到處跑路演拉票房,反而是作為演員界新人的女主角鶴沉夜一直沒有出現。
最後一站在首都的收尾,鶴沉夜終於忍不住發了點小脾氣,才換來出席活動的機會。
理所當然地,她和楚聞天在後台見面了。
他看起來比電影拍攝的最後階段的時候還要憔悴,眼下青黑,消瘦許多,又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仍然溫和帶笑,卻總讓人覺得缺了幾分神采。
看到鶴沉夜來了,他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忍不住喜悅的神情,陡然就被點亮了似的。可是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慌亂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收斂起來所有的激動,只是笑,連招呼都不打了。
沉夜沖他笑,他才怔怔然反應過來,「哦……哦,你還好嗎?」
沉夜抿起嘴唇,有點擔憂,「我很好。……你看起來不是很舒服,工作太忙了嗎?」
她走近幾步,想仔細看看他的臉,楚聞天卻彷彿受到什麼驚嚇似的,後退了好幾步,然後才覺得失禮,卻找不回來自己的狀態。
片刻,他無奈地蹲到地上,以手掩面,深深嘆息。
「謝謝你,沉夜……謝謝你,你別管我了,快去準備吧。」
沉夜遲疑著,把帶給他的小禮物放下來,離開了他的休息室。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楚聞天才站起來。猛然起身之後腦部缺血讓他有點眩暈,他一手撐牆穩了好一會兒,眼前的世界才又清晰起來。
是的,他已經年近四十了。
他看到化妝台上放著一隻棕色的小熊,應該是沉夜給他的禮物。令人想起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天,群眾演員鶴沉夜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小熊布偶內的推銷員。
楚聞天的手指動了動,沒有去拿那隻小熊,刻意移開視線。
助理推門進來,給他捎了一份盒飯,「楚哥,你不按時吃飯怎麼行啊?哎,這地上怎麼一堆水?」
楚聞天說:「我不小心給杯子灑了,你收拾一下吧。」
他接過盒飯,坐下來認認真真的吃飯。
心無旁騖地咀嚼,米飯和菜葉一點點被碾碎。大口大口地、專註地,只思考著吃飯的事情,好像就這樣就可以忘掉剛才進來的人。
「哎,楚哥,這個小熊是飯送進來的?我拿去處理了啊——?」
「——放下來!」楚聞天驟然站起來,劈手奪過那個小熊抱住。
布偶的體積很小,也就兩個巴掌那麼大,他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抱著這麼個小熊,畫面其實挺滑稽的。
助理目瞪口呆,有點驚訝他為什麼忽然這麼激動。
「……對、對不起啊,楚哥。」
楚聞天沉默片刻不說話,然後勉強笑了笑。
活動結束之後楚聞天刻意做出神色匆匆的樣子,離開了後台,避開與沉夜的見面,實際上卻在車裡,抱著那個小熊,趴在方向盤上半天。
這邊沉夜剛剛卸好妝,就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梅延年來了,說了一聲「進來」,然而推門進來的卻是好久不見的穆清。
他們上次吵架還沒有和解呢!穆清竟然不知道主動來道歉的。
這麼想著,少女氣鼓鼓地撇過臉不去看他。
穆清嘖了一聲,「都這麼久了,還跟哥鬧彆扭呢?」
雖然一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架勢,聽到這話,鶴沉夜還是沒忍住反駁:「不是我鬧彆扭!是你說錯了話,還不跟我道歉。」
「好好好,是我的錯。」穆清沒有解釋梅延年突然跟他翻臉,切斷了一切可能跟沉夜聯繫的途徑的事情,只是好脾氣的道歉。
於是沉夜雖然仍看起來氣哼哼的,卻到底軟下來,「所以這次是什麼事?又想騙我去吃飯嗎?」
「什麼叫騙呀,小混蛋,你不知道我都打入你粉絲後援團內部了。」穆清轉著鑰匙,替她拿好包——換了好牌子的雙肩包——「犒勞犒勞我嘛,我可是你的粉頭了都。」
「去哪裡?」
穆清見得逞,忍不住又笑:「保密。」
沉夜本以為是吃頓飯什麼的,頂多是遊樂園,沒想到穆清帶著她直接上了高速,一路開車回了兩個人的老家。
他們到了曾經的孤兒院外頭,坐在牆邊一人一罐可樂喝完,然後又趁著小學生們上課,翻牆進了小學校。穆清逞能地在單杠上翻了一下,然後果不其然被保安發現,指著他們大叫。
穆清吹了個口哨,拉著沉夜翻牆逃跑,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園裡。公園裡有個老大爺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轉圈,車行速度可能比步行還慢。穆清上去用方言熟練地討價還價,然後一臉得意地推著自行車回來了。
「上車。」
沉夜坐在後座上抱住他的腰,他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迎面出來的風鼓脹起衣服,像一群飛鳥掠過。
老電影院里兩個人並排坐著,包場看完了一場《群情與海鷗》,售票員以驚異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到三線內地小城市來炫富的闊佬。
接下來是老的市立博物館和圖書館遊行,他們談論起幼時的回憶,沉夜幾乎要以為穆清沒發生任何變化還是原裝貨了,但是他神色里不易察覺的自嘲還是讓她確認穆清的目的。他想要用自己和鶴沉夜的回憶來取代童年的過往。
最後天色昏沉,群鴉聒噪,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小噴泉前面,穆清單膝下跪,掏出戒指。
「我想跟你託付餘生。」男人低聲說,「嫁給我,好不好?」
氣氛正好。此時剛好到了八點,音樂噴泉忽然亮起來燈光。這種場景下,連艷俗的霓虹燈色彩似乎都變得絢麗起來。遠處傳來廣場上的鐘聲,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群聚攏過來看戲。
沉夜說:「抱歉。」
她似乎並不自知,微笑著說話,但是眼淚從臉頰上滑過。
「其實我並沒有原諒你。你不是我的穆清哥,他不會放棄我。」她低聲說,「我知道的,你曾經放棄過我。」
*
穆清以為那僅有一次的妥協只是一種暫時的交易,是他掌握主動權的拋棄。
但實際上那是失去。
而且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
他以為單純天真的女孩兒,其實早就知道穆清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渴望所有人的愛,她沒有說,卻偷偷地難過了很久。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突然變成了陌不相識的人,她定然是十分難過的吧。
可是她不能說,只是許諾自己會聽話,希望她的小哥哥回來。
那個笨笨的男孩兒消失不見了。
穆清只是穆清。除了旁觀得到的回憶,偽造的身份所佔到的一點便宜,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從最開始,他就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
鶴沉夜在影視圈子裡自《群青與海鷗》之後一戰成名。
她拿到了不少最佳新人獎,先打開了名聲。因為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又有梅延年的資金支持,她得以篩選劇本,只演自己喜歡的角色。偶像轉型成演員的道路一旦打開,曾經的同行們就紛紛湧進影視界,原組合里的其他成員都說要向沉夜看齊,但是沉夜從來沒有回應過。
她是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最後的明星,沒有微博,沒有博客,不發通稿,不上綜藝。除了電影和DVD的making以及花絮,其他地方都見不到她。
她這樣美,卻又這樣可望而不可即。
王童本以為她會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卻沒想到梅延年是那樣的長情,這一下都過了六七年了,鶴沉夜仍然是圈子裡不可說的權貴。
她有演技,有名聲,出演的電影不僅有龐大的粉絲群體帶來的票房保證,就連DVD藍光盒都賣得好。文藝片多她能拉線下銷量,還容易得獎,商業片就算是當花瓶,她也能美得那樣有質感,疏離、淡漠又溫柔。
無論是誰的鏡頭下,她都是美的。有的女人的美讓人覺得媚,覺得聲色動人,但她的美是近乎聖潔的,超越性別式的讓人感覺到美好。所有對她的聯想都讓人覺得清凈純美,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這種形象不會成為她的局限,反而成為了她的特質。她可以演殺手,演漁娘,演妓女,演皇后,演性別認知障礙者,總之那一絲若隱若現的凈色,都會成為她作為演員的個人特色。
讚譽的聲音越來越多,可是沉夜的狀態卻不太好了。
她很少出門,因為在公眾場合會引起轟動。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那些讚美與喜愛到底是好還是壞。在她一貫以來的世界里,贏得喜愛與誇獎就是一切,可是抵達了這個終點之後,她卻開始覺得不快樂。
……鶴沉夜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麼意思。
梅延年想盡辦法哄她開心,但是她已經很少有情緒起伏了。倒不是說悲傷或者崩潰什麼的,她只是像被關在沒有任何人進得去的靜音房間里,遲緩地接收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食欲不振。提不起興緻。梅先生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鶴沉夜最終跟梅延年說:「我想要離開了。」
此時她蒼白瘦削,像是活在暗室里的影子,或者厚厚的詞典里的乾花,毫無生機。
梅先生沒忍住哭了起來。
他們最終還是去了醫院,診斷是重度抑鬱。
拿著一堆葯出來的時候,他們迎面碰上穆清。他眼睛里都是血絲,看上去十分疲憊,腳邊都是煙頭,衝上來嘶喊:「為什麼不讓我見沉夜?我才是最有資格陪著她的人!」
梅延年這幾年跟他翻臉了。
本身就是他給的穆清起步的資本,再搞他難免傷筋動骨,但是梅延年無法忍受這樣一個所謂的青梅竹馬在他眼前晃悠。兩人撕破了臉之後,穆清反而發展的愈發勢大,只是他就是執意要跟梅先生作對,誰勸都不聽。
他爆出一連串的髒話,「梅延年,如果不是你提出來的,我怎麼會失去沉夜!」
穆清如今算是事業有成了,但是他的痛苦卻與日俱增。他衝上來扯著梅延年的衣領吶喊,被保鏢拉開,然後他費力掙脫,衝過來,手中寒光一閃——
刀子扎在了沉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