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婚宴(三)
周道寧到祥雲樓的時候, 已經來了不少賓客, 一個穿紅色呢子雙排扣大衣的年輕婦女牽著個像無錫泥娃娃一樣的兩三歲男孩兒在喜台上慢慢走動,周道寧記得這是唐家如東的親戚。男孩兒胖得跟個球似的,拚命伸手去撈巨大插花上的藤蔓,夠不著跺了幾下腳咿咿呀呀鬧騰起來, 整個人快趴到了樹榦上。
一個中年婦女快步走到台邊用如東話吼了兩句。年輕婦女趕緊彎腰把男孩兒抱了起來, 讓他摸上了藤蔓,不出所料, 藤蔓被扯出來一長條, 男孩兒又前傾著身子去撈不遠處的黃鐘木花。
周道寧一把握住他的小胖手:「不能碰。」
被他眼風一掃, 年輕婦女紅著臉抱著哇哇哭的孩子匆匆下去了,中年婦女瞪了一眼周道寧,趕緊拆開喜糖,挑了一塊巧克力塞進孩子嘴巴里。
周道寧慢慢把藤蔓回歸原位,卻怎麼放也不順眼, 婚慶公司的人趕了過來幫忙整理,一邊道謝一邊編排了幾句,感嘆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周道寧從來沒去過如東, 記憶中唐家的親戚們比方家的親戚們跑得更勤快, 常有女孩兒會擠到202和唐方同住,走的時候多出來不少大包小包。唐方高二的時候因為方樹人說也不說就把她的一雙雪地靴和匡威球鞋送出去生了好幾天悶氣。
外婆也好, 方老師也好, 包括唐方, 她們並不嫌棄如東鄉下的親戚, 至少周道寧對於嫌棄厭惡是有著很深的切身體會的。她們因為唐思成的原因,誠心誠意熱情款待,也不吝嗇於金錢上的援助。蓋樓、承包魚塘、養豬養雞買樹、孩子讀書托找工作看病,但凡有人開口,總能有所收穫。唐方曾經笑著說起她姆媽的待客之道,開口借三萬的,就給六千塊,百分之二十,從來不指望著還,只當做了好事。周道寧一直記得他姆媽重病的時候方樹人送來的那筆巨款,他是肯定會還的,如今也的確還清了錢,還不清的是人情。
然而不嫌棄是一回事,他少年時就感覺得到方家和唐家之間是有著一道天塹的,102室的三代女人出於與生俱來的教養和體面善待蘇北的親戚,但兩個世界的人依然格格不入。每次唐家親戚們離去,她們會更換床品,晾曬被子,拖地的水裡擠上青檸檬汁,連帶著把二樓的公廁和樓梯間也清潔得乾乾淨淨,還會給鄰居們送上小點心。周道寧曾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幹嘛要這麼做,唐方瞪圓了眼,反問他難道自家親戚大聲說話隨地吐痰上廁所不清潔馬桶走路咚咚咚不是給鄰里添麻煩了嗎,給人添麻煩了當然要有所表示,不然賣相也太難看了。
周道寧依稀記得自己當時搖搖頭不以為然,現在把三棟樓走了一圈,看著不落俗套的現場布置和處處精心設計的細節,突然回想起那些往事來,他自問不會在這些上面費心思。
「道寧?」
周道寧回過頭,沈西瑜正關切地看著他:「儂還好伐?」
「蠻好。」
「還有十分鐘婚禮就開始了——」
「馬上過去。」
兩人並肩往祥雲樓走,前面舊樓已經傳來喜慶的鼓樂聲和鞭炮聲。周道寧不禁駐足停了下來,越過幾重飛檐,依稀能看見舊樓的那片烏瓦。沈西瑜站在他身後,突然間鼻子就酸了。
***
灰色的地毯從院落一路鋪入祥雲樓,唐思成當先,林子君扶著唐方慢慢走了進來。一片漆黑中只有追光燈和搖臂跟隨著她們慢慢移動,室內喝彩聲轟然響起,隨即響起一片快門聲閃光燈在暗處迸出一道道光。
唐方身穿深青色廣袖吉服,上面綉著小小的橘色翠翟,紅羅領邊和袖邊上綉著金色雲紋,同色寬腰帶和散開的裙擺根本看不出懷孕中期的樣子,頭上花冠覆蓋著半透明的大紅綃金綉芙蓉花暗紋蓋頭。她跨過門檻站定,抬起頭,一眼看見站在喜台下面身穿紅色吉服的陳易生。
陳易生笑著舉起手裡挑蓋頭用的小金秤,唐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桿金秤貌似是999足金的,陳老爺子和常總工這筆竹杠被敲得不輕,還好沒有秤砣。
唐思成手裡的紅綠綢花帶微微顫抖起來,日復一日骨頭的刺痛似乎也沒了感覺,頭皮有點發麻,四處看一圈,暗乎乎的好像誰也沒看到,再看幾眼,才見方樹人和親家公親家母坐在喜台上。他今天嫁女兒了,他還趕得上。
司儀說些什麼他耳朵嗡嗡地響,根本聽不進,腦子裡跟快進的電影一樣,想起當年方樹人結婚多年不肯生孩子一心撲在事業上,最後鄉下的父母堅持要從大哥那裡過繼一個兒子給他,徹底惹惱了她。方樹人賭氣似的懷上了唐方。看到軟乎乎小小的糖糖的那一刻,他們倆都無比小心,誰也不敢伸手去抱,怕抱壞了她,眼巴巴地看著外婆抱起她笑眯眯地走來走去。他只有三天假陪妻女,學會抱嬰兒后恨不得日日夜夜不放手,回到部隊里總牽挂著。她一天一個樣,一眨眼就掛在他脖子上喊爸爸了,依依不捨地送他回軍營,上學后給他寫信,畫她們三個吃了什麼做了什麼,委屈地告訴他又被姆媽罵了。他心甘情願地主動提出複員,把留軍的機會讓給同袍,他想多陪陪他的寶貝糖糖,替樹人分擔一些。他看著她長大,交到好朋友,喜歡上周道寧,開始有了煩惱和悲傷。
如今,他的糖糖找到了自己喜歡也喜歡她的人,懷上了他們的女兒。他應該高興才是,為什麼眼睛鼻子卻酸澀得很。
「唐伯伯,上去了。」林子君輕聲提醒。
唐思成回過神來,轉身牽起唐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易生,請你好好照顧糖糖。」唐思成有點哽咽地說完,才發現自己漏了那句我把女兒交給你了。
陳易生接過綠色綢帶,樂呵呵地點頭:「爸爸你放心。」
唐方牽住唐思成的衣袖:「爸爸——」
唐思成把紅色綢帶塞到女兒手裡,緊緊握了握她的手,慢慢鬆開,吸了口氣轉身走上喜台坐到方樹人身邊,看著陳易生用金秤挑起蓋頭。
「怎麼少說了一句話?」方樹人壓低了嗓門,看了他泛紅的眼眶,哼了一聲:「真是。」
交拜禮繼續進行,受過新人的禮,兩家父母入了席,看著台上的陳易生和唐方喝合巹酒。沒有婚禮蛋糕也沒有香檳塔,沒有交換戒指,沒有捧花,甚至連花童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只看得見他們兩個,他們眼裡只看得見對方。
禮畢後唐方被林子君接下喜台,送入主座,忽地追光燈滅了,祥雲樓里一片漆黑,周圍的綠植擺設上卻亮起了幽幽的點點星光,賓客們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見司儀宣布:「下面有請新郎陳易生先生為新娘唐方小姐獻上特別的禮物。」
追光燈再亮起的時候,剛才的古箏和琵琶樂聲已經變成了輕快又熟悉的流行音樂前奏,林子君搶先喊了出來:「Wow!《Better Man》。」現場一片騷動,觀禮的年輕一輩們紛紛鼓起掌尖叫起來。
唐方訝然看向喜台,立刻笑出聲來。陳易生背著不知哪裡天外飛仙而來的電吉他,正朝她揮手,趙士衡鍾曉峰和老李三個人,都和陳易生一樣身穿黑色西裝打著窄窄的黑色領帶,帶著墨鏡,分別手持三角鈴和沙錘,每人面前都有架著一桿復古麥克風。
「Send someone to love me,I need to rest in arms…….To be a better man.」
當仁不讓的主唱陳易生始終面對著唐方,令人跌破眼鏡的是後面的鐘曉峰和老李,一臉肅穆卻扭得舞姿妖嬈,引來尖叫聲不斷。唐方見趙士衡笨拙的舞步始終差他們一個節拍,不由得笑倒在林子君身上,她壓根沒察覺陳易生什麼時候準備的這個驚喜,果然又驚又喜。
一曲將畢,台下的年輕人們剛剛開始跟著搖擺,哪裡肯罷休,紛紛尖叫安可。果然下一曲的音樂立刻無縫銜接上了,依然是羅比威廉姆斯的歌曲,是他寫給女兒的《Go Gentle》。
歌曲中間的口哨過場結束,音樂聲突然再度變化,變成了Chuck Berry的「You never can tell」。林子君趴在桌子上笑得肚子疼:「低俗小說!哈哈哈,伊拉四個男人要跳扭扭舞!喂,糖糖,儂、儂要做撒?」
趙士衡被鍾曉峰手裡的沙錘錘了好幾下,終於跟上了節奏,四個人兩對兩一本正經地扭了起來。台下忽然一片尖叫轟然響起,卻是唐方拉著林子君的手笑著一起上了台。
方樹人追了兩步卻被唐思成一把拉住。
陳易生大喜過望,立刻丟下趙士衡和唐方面對面接著跳,平時在102,兩人經常興緻來了就扭一扭笑成一團,默契沒得說,唐方身上的宋代禮服和陳易生的西裝在視覺上笑果更強。
趙士衡和老李眼睜睜被自己的舞伴即刻拋棄,對視了兩眼,讓開中心位,繼續扭扭扭,滿場大笑聲中,終於有年輕人忍不住離開座位,跑到喜台下面跟著扭了起來。大表姨父笑著站起身來跟著節奏鼓起了掌,老一輩的人從開始的面面相覷,也變成了跟著節奏鼓掌,祥雲樓里的熱鬧達到了頂點。沈西瑜忍不住看向另一桌上的周道寧,卻見他微笑著在鼓掌,眸子閃著光。
***
舊樓設的新房下午被重新布置得喜氣洋洋,唐方靠在床上,陳易生盤腿坐在她旁邊,兩個人認真地數著紅包。
「大表姨父怎麼給這麼多。」唐方咬了咬筆頭,嘆了口氣。
「我不懂,你們這邊一般給多少?」
「很熟的兩千,不熟的五百,倒不一定。」唐方在手賬本上記上了大表姨父的禮金兩萬元。
「大表姨父真好,我媽也太小氣了,她也才給了兩萬。」陳易生嘆了口氣,繼續拆下一個紅包,笑了起來:「這個紅包超級大,厚厚一沓子,周道寧送的。」
「你媽媽可是出了金秤的呀。」唐方笑著踢了他一腳:「下次我要告你的黑狀。道寧送多少也有還他人情的時候,不要緊,多少?」
陳易生抬起頭:「被你打斷了,忘了。分你一半一起數,目測絕對超過兩萬了。」
周道寧送的是吉利數字:29999。
十一點多鐘林子君打電話給唐方的時候語氣曖昧:「是不是勒圓房伐?」
「沒,勒數紅包!」唐方中氣十足興緻勃勃。
「還沒數好?賺翻了啊拿倆噶頭。」
「幫吾謝謝拿老鍾啊,伊真大方。」
「比吾還大方?」
「哈哈哈哈。」唐方慫恿她:「早港讓拿幫阿拉一道辦婚禮(早說讓你們和我們一起辦婚禮),現在後悔了伐?」
林子君嘆了口氣:「吾被爺娘打腦子打到現在哦,伊拉勿要太歡喜陳易生格種女婿,賣相好能力強別出心裁還專一——(我被爸媽洗腦洗到現在,他們不要太喜歡陳易生這種女婿哦……)」
陳易生雙眼放光,顯然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成模範女婿,忍不住撐著腰哈哈大笑。
唐方不由得同情起鍾雄峰來,手機那頭卻傳來曖昧的聲音,顯然有人藉機報復。林子君吚吚嗚嗚地掛了電話。
陳易生手腳並用,把還沒拆封的紅包和一疊疊新錢胡亂堆到一旁,搶下唐方手裡的本子和筆:「我們可不能在圓房上落後給他們倆!來,糖糖寶貝,你要不要在我上面?」
唐方摟住他的脖子,格格笑:「不要!我一直想睡在錢堆里,你朝我身上撒錢嘛——」
「撒什麼錢,撒野還差不多。」
「你敢嗎?不怕嚇到你女兒儘管野啊。」
「算了——我還是撒錢吧,會不會把長安也變成了愛錢的小氣鬼?」
「『也』是什麼意思?」
「哈哈、呵呵——錢來啦——」
……
「錢好還是我好?」
「你好——」
「要我還是要錢?」
「都要——」
「只能選一個呢?」
「肯定選錢啊。」
「唐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