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產
匯益茶行一問便知, 離得也並不很遠, 少年打馬過去, 門口的夥計極有眼力, 一見他駐馬就忙著跑上前去替他牽馬:“公子可是要看茶?裏邊請。”
“聽說你們這裏新出了一種玳玳花茶?”少年並不下馬。他在京中什麽茶沒見過, 說聲喝茶, 自然有人采買了來雙手奉上, 要不是為了這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麽花茶,他壓根就不會來茶行這種地方。
“是是。”江南一帶盛產絲綢,便是茶行的夥計也懂三分, 自然看得出這少年身上的袍子衣料昂貴,繡花更是精細,當即陪著笑臉連連點頭:“這是小號今年新出的花茶。這玳玳花入藥又叫福壽草, 窖茶之後飲用, 可以舒肝和胃,安神助眠……”嘟嚕嘟嚕說了一串子好處。
少年聽得直笑:“這麽說, 竟是藥茶了?”
“好就好在這裏。”夥計笑嘻嘻道, “這茶雖有些藥效, 卻沒有藥氣, 隻是花香和著茶香, 雖濃鬱卻清神。本來茶性寒涼,女人家多飲了也怕寒傷脾胃, 這玳玳花卻是調節脾胃的,二者互補, 飲之無害而有益, 還能調節因脾虛所致的虛胖之症,令人身輕。”
“說得倒是天花亂墜。”少年擺擺手,“青盞,去拿上一斤。”
青盞便是那烹茶童子,聞言便進茶行裏去,不一時拿著個紙匣子走了出來,道:“公子,這茶可不便宜呢。就這麽一盒子,竟要十二兩銀子呢。”
夥計跟在後頭,忙解釋道:“小哥回去一看便知,小號用的茶葉都是上好的明前茶,單是這茶,一斤怕不要七八兩銀子。再加上炒製薰窖的工夫,還有那玳玳花的價錢——實不相瞞,隻因這茶新出,掌櫃的想著推廣開去,才隻定了薄薄的利。若是再加上這匣子和裏頭的罐子,小號實在也不掙什麽了。隻盼著明年這玳玳花開得多了,茶也多製一些,才能攤薄了本錢,賺些出息呢。”
青盞哼了一聲道:“你真當我不知道你們的生意經呢。若說不賺銀子,難道你們茶行都能喝西北風不成?你也不必說這許多,若是這茶好,我家夫人喜歡,少不得再買。若是不好,仔細我把茶摔到你們門口來。”
夥計連聲笑道:“小哥隻管奉回去。看公子也是品茶的行家,好與不好,您一嚐便知。若嫌不好,隻管拿回來。”
少年一笑,圈轉馬頭道:“青盞,走罷。”他當然是在惠山寺裏嚐過這茶,覺得味道不錯,母親多半會喜歡,這才來買的。青盞所說的摔茶雲雲,不過是嫌夥計話多,順口嚇唬一下罷了。
一行三人打馬回了驛館,才到門口,就有丫鬟迎上來:“我的恒二爺哎,可回來了,郡主都問過好幾回了。”
少年忙下馬笑道:“怎麽勞動琥珀姐姐出來了。母親今日可好?”
琥珀年紀十六七歲,身材高挑,容長臉兒,一雙鳳眼十分靈活,一邊上前來給少年撣袍子,一麵道:“郡主今兒已大好了,用了一份蜜汁排骨,倒覺得味兒不錯,還惦記著叫灶上再做一份,等著二爺回來好用呢。這衣裳上是在哪兒蹭的泥土,青盞看了也不知給撣撣。”
少年隨手拍了拍衣襟道:“不過是在山上坐了坐。我去給母親請安。”從青盞手裏接了茶和酒,一陣風地往裏頭走了。
無錫是富庶之地,連驛館建得比別處講究,宛然一個小小的園子。郡主駕到,整個驛館自然就都封了,隻供郡主一行人居住,十分寬敞自在。
這少年便是南華郡主的次子江恒,他提著茶葉一路到了南華郡主的居住,也不等琥珀趕過來替他打門簾,自己就掀簾子進去了:“母親。”
南華郡主已然四十出頭,但平日裏保養得好,看上去隻如三十許人。因著連續幾日腸胃有些不適,隻進些素粥素菜,人略消瘦了些,正倚著羅漢床跟一個年輕婦人說話。江恒一頭紮進去,連忙站住了腳笑道:“嫂子。”
這年輕婦人便是江恒的大嫂,江家長子江悟的妻子文氏,本是斜簽著身子坐在凳子上,見了小叔進來,也連忙起身:“二弟回來了。母親剛才還惦記著呢。”
江恒向嫂子行了禮,隨即就將手裏的紙匣和酒壺一起送到南華郡主麵前,笑嘻嘻道:“今兒惠山寺不曾白跑,不但帶了那惠泉酒回來,還嚐了江南這邊新興起來的花茶。”
南華郡主病勢初愈,精神還有些不足,但見著心愛的小兒子回來,臉上也露了笑容,口中卻道:“野了一天,可肯回來了。這是怕挨罵,才帶了這些東西回來堵我的嘴罷?”
文氏忙在旁笑道:“惠山寺離得遠,依兒媳說,寧可回來得晚些,也莫要在路上緊著跑快馬。再說這又是茶葉又是酒的,可見二弟孝順,知道母親愛這些個呢。”
一說到騎馬,南華郡主便沒意見了:“你說得也對。恒兒,路上不曾騎快馬罷?”
“不曾不曾。”江恒笑嘻嘻將酒壺蓋子旋開,遞到南華郡主麵前,“母親聞聞這個味兒。”
南華郡主也愛飲酒,京城家中藏了不少好酒,此刻深深一嗅便讚道:“果然好酒!既清且醇,其味綿長。今兒晚上就燙一杯來嚐嚐。”
文氏有些躊躇:“母親還吃著藥……”
南華郡主不耐煩地一擺手:“我今日都好了。你也見著了,中午用了那蜜汁排骨,一下午也無甚不適。當初那郎中也說,無非水土不服罷了。那藥晚上也不必吃了,不差這一服。”
她在江家素來說一不二,文氏也隻有聽著的份。倒是江恒笑道:“母親還是將藥吃完了才好。這酒又放不壞,明日再喝也是一樣。再說等母親身子大好,兒子陪您去惠山寺,吃著他們的素齋飲這惠泉酒,飯後再用那惠泉水烹一杯茶,才是享受呢。”
南華郡主隻聽這小兒子的話,這才放了酒壺,又指著那匣子道:“這是什麽茶?”
江恒打開紙匣,隻見裏頭兩隻白錫茶罐,文氏先讚道:“這罐子做得倒雅致。上頭畫的這花兒我竟沒見過。”
江恒指著道:“這便是玳玳花了。據那茶行夥計說,這花可入藥,叫什麽福壽草,能舒肝和胃,安神助眠。今日在惠山寺中,有香客在院子裏烹這茶,我聞著香味甚好,向寺僧討了一撮來嚐過,倒確實是花香茶香,別有滋味,所以回來就先去茶行買了些拿回來。母親和嫂子都嚐嚐。”
南華郡主點頭道:“怪道丫頭們說,無錫這裏還興喝什麽花茶,想必就是這個了。既說是和胃的,老大媳婦拿一罐去,若喝著好,回京城時再買些帶回去。”
文氏忙謝了,接過茶交給丫鬟拿好。小叔子既然回來,她這個大嫂也該避嫌,正要告退,琥珀從外頭進來,笑嘻嘻道:“郡主,縣令家遣人送了一簍子螃蟹來。”
“螃蟹?”南華郡主最愛吃蟹,這次趕著七月裏來江南,有一半倒是衝著蟹來的,“拿上來瞧瞧。”
來送蟹的是蘇夫人身邊的落梅,一進來先給南華郡主行了禮,才叫婆子將一竹簍螃蟹提起來:“這是今年的新蟹,一早剛從湖裏打上來,撿的全是團臍的。這時候蟹還不如八月裏肥,味道卻是鮮的,請郡主品嚐。還有一壇花雕酒,存了五年,配蟹還相宜……”
竹簍並不大,裏頭也就裝了二十隻蟹,卻是個個都不小,雖然用草繩紮了腿腳,仍舊不停地吐著白沫子,頂上用濕荷葉蓋著,顯然是剛剛送來的。
“倒是多謝你們夫人費心了。”南華郡主十分高興,一擺手,琥珀就拿了個沉甸甸的荷包賞了下去,“過幾日得空,請你們夫人陪我去上香。”
以南華郡主的身份,肯讓一個七品縣令的妻子陪她出門,就已經是恩典了。落梅連忙應了,心裏卻有點發愁——自家夫人剛診出有孕來,胎尚不足三個月,真要是陪南華郡主上香,這車馬勞頓的可實在不成。但她來時就得過囑咐,知道南華郡主脾氣並不好,不敢多說,謝賞之後就退了出去。
這裏南華郡主看著一簍子肥蟹十分滿意:“這蘇家還算有心。今日拿清水好好養著,正好明日不再用藥,就好吃蟹了。”
蘇家的螃蟹,這會兒蔣家也得了一簍,也有二十隻之多。雖然個頭與南華郡主那裏的比不得,但味道並不差。
曹氏看了那蟹便道:“這一簍子,總得好幾兩銀子呢。可尋點什麽給蘇夫人處回禮?”
桃華見了螃蟹也很高興:“吃蟹該配燒酒,家裏還有去年釀的青梅燒酒,叫人拿一壇出來,今晚大家都吃一杯。回禮麽——將那醃梅子還一壇去,若夫人吃著好,再來說一聲,家裏還有。”
來給蔣家送螃蟹的卻是蘇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聽了桃華的話便笑:“我家夫人常說蔣大姑娘是最細心體貼的,果然不假。夫人今兒一早起來就害喜了,往常是最愛吃蟹的,今兒這蟹剛送進去,聞著味兒就吐了起來。葷腥碰不得,青菜又覺得沒味道,午飯都是拿了一碟香醋才送下去的,倒把架子上的酸葡萄吃了好些。如今奴婢拿了姑娘這壇醃梅子回去,夫人必定喜歡。”
曹氏忙笑道:“酸兒辣女,夫人這般早就喜酸,這胎定是個大胖小子了!”
時人都是這麽說的,蘇家上下自然也是盼著蘇夫人一舉得男,丫鬟聽了曹氏的話便笑道:“都借太太的吉言了。”拿了醃梅子告辭回去。
當日晚上蔣家便將一半蟹洗刷幹淨,上屜蒸熟,擺上薑末香醋,配上青梅燒酒,吃得不亦樂乎。蔣錫雖高興,還是道:“這東西性寒,你們姐妹不可多吃。橫豎清水養著,明後日再吃倒使得。這蟹可一直吃到九月,盡有時候,萬不可一時貪嘴就吃得多了。那薑醋多用些,酒也喝一口兒,倒能祛祛寒。”
蔣燕華酒量極淺,兩口燒酒下去臉上就紅了,笑道:“這燒酒有些衝,不如中午喝的惠泉酒甜。”
蔣錫笑道:“那是黃酒,自然是甜。隻是蟹性寒涼,還是得燒酒來衝一衝。”
曹氏忙湊趣道:“倒可惜了,我原還想嚐嚐這惠泉酒呢,可是她們姐妹特地帶下山來的。”
蔣柏華年紀小,蔣錫不許他吃蟹。因怕他饞,桃華特地叫廚房又做了芋泥團子哄他,此刻坐在桃華身邊吃團子,半懂不懂地聽了些話就抬起頭道:“柏哥,也喝酒。”
桃華笑著捏捏他的小胖臉,拿筷子蘸了點酒讓他舔舔。曹氏還沒來得及阻止,蔣柏華已經吐出小舌頭,皺著小臉喊辣了。
蔣錫大笑,曹氏心疼得不行,但看了看蔣錫的臉色,又不敢說什麽。一頓飯熱熱鬧鬧將要吃完,外頭有聲音,白果出去看了一眼,拿著一封信走進來:“老爺,是京城來送中秋禮的。”
蔣錫年年是往京裏送中秋節禮的,蔣鈞那邊卻一般是送年禮,這會兒忽然說送什麽中秋禮,蔣錫便覺得有些奇怪,一麵拆信一麵道:“叫他進來。”
橫豎飯已經用罷,下人們收了東西,曹氏趁機抱了蔣柏華到廊下去消食,桃華便就著蔣錫的手看了看信,見裏頭隻說中秋將近,蔣老太爺收了無錫送來的節禮,格外思念蔣錫一家雲雲。之後便是薄薄一張禮單,不過是些京城裏頭的東西,老實說,並不值得格外跑這一趟。
蔣錫一目十行地掃完這信,不由得看了女兒一眼,這必定是京城裏出了什麽事,不好寫在信上,那就隻能由送信人來轉述了。
果然進來的人並不是每年來送年禮的,反而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往下一跪,給蔣錫和桃華行了禮便自稱叫八寶。這名字蔣錫知道,乃是蔣鈞這幾年身邊的親信。
“可是家裏有什麽事?”
八寶見廳裏除了蔣錫和桃華之外再無別人,便道:“不敢瞞二老爺,是宮裏咱們大姑娘——丟了孩子。”雖然蔣錫十年未回京城,然而兩邊通信,京裏頭也知道二房是這位三姑娘桃華掌家,是以雖然覺得這些話不大該在未出閣的姑娘麵前說,卻也不能讓桃華也避開。
蔣錫大吃一驚:“你說什麽?是梅姐兒她——什麽時候!”丟了孩子,就是說滑胎了?
八寶伏地道:“是六月裏,婕妤娘娘去園中散步,被一隻貓驚了一下,小產了。”
“大姐姐那時候應該已經有五六個月身孕了,出門必定有宮女太監護著,怎麽會被一隻貓驚著?何況大姐姐怕貓嗎?”
八寶低頭道:“三姑娘說得一點都不錯。可是當時一個宮女被貓撲到身上,抓傷了臉麵,摔下去帶倒了婕妤娘娘……”
“貓是誰養的?”桃華追問。
“是,是皇後宮裏的。原本關在房裏好好的,說是發了春,小太監未曾看好,才跑了出來。又說那宮女身上帶著的香囊裏有什麽香藥,貓兒聞了才會撲上去抓她。”
“所以最後就是打死了小太監和宮女了事?”桃華冷笑。
八寶低了頭:“是。就是大姑娘,還被皇後埋怨,說主子有孕,奴婢還在身上帶香,可見大姑娘對下人管束不力。因著咱們大姑娘不是一宮的主位,所以也處罰了香延宮的主位劉昭容娘娘,弄得昭容娘娘對大姑娘也不滿……”
蔣錫沉沉地歎了口氣。帝王後宮妃嬪眾多,然而子嗣稀少的卻不在少數,皆因這些嬪妃們之間明爭暗鬥,能安全懷孕直到產子已然不易,就是生下了子嗣,是否能活到成年可也不好說呢。最可恨是出了事卻難抓住罪魁禍首,一個不好,自己還落下個不能保住龍種的罪名。
“皇後未免也太囂張了!”桃華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皇上到現在還沒有兒子,大姐姐這一胎難道他不看重?皇後這樣明目張膽地戕害皇家子嗣,他就——”
蔣錫擺擺手,止住了女兒的話:“皇後娘娘是太後的侄女,她父親還是閣老,半個朝堂都是於家的勢力,一個未出世的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又哪裏動搖得了皇後呢。
桃華抿緊嘴唇,不說話了。因著蔣家在宮裏得了罪,蔣錫自來就不愛在家裏提朝堂上那些事兒,因此她隻知道皇後是太後的侄女,還真不知道後族已經占了半個朝堂了。難怪皇後這樣肆無忌憚,自己無出也不許別的嬪妃生子。
八寶垂著頭道:“大老爺也是這麽說。好在大姑娘還年輕,養好了身子,以後還有機會。隻是大姑娘的位份,在宮裏也用不到什麽好藥材,京城裏藥材又貴,所以大老爺叫小的過來,請三老爺幫忙,尋些補身的藥材回去。”
別看宮裏既有太醫院又有禦藥房,其實那些都是擺在麵上的,內裏跟別的地方一樣,都是捧高踩低。蔣梅華以前懷著龍種,自然有好太醫好藥材盡著她用,如今小產,又被自己宮中的主位嬪妃不滿,各項使用隻怕都要以次充好起來了。若在京城裏尋藥,一則價貴,二則蔣家多年不行醫,怕是也沒了門路。倒是無錫藥堂這裏尋藥方便,至少能弄點兒實在的東西,吃起來也放心多了。
“這不成問題。”蔣錫一口答應,“梅姐兒小產之後,太醫院總有人來診過脈罷,可開過什麽方子,用了什麽藥?有沒有說梅姐兒身子是何情況?”就是補身的藥也不能隨便亂用,得看著蔣梅華的體質來。
八寶直搖頭:“大姑娘小產之後,宮裏那些人也都敷衍起來,開的方子都是些產後補氣血的成方,連份量都不改的。老太爺去打聽過,小產之前開的方子,倒說大姑娘有些體熱。可是如今也沒法子進宮去給大姑娘診脈……”
蔣錫歎了口氣:“之前體熱,這小產之後可不知有沒有變化。罷了,還是尋些溫和的藥材來……你先下去吧,在這裏住幾日,我著人去尋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