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正所謂計劃不如變化快, 上香的帖子桃華還沒發出去呢, 陸盈先跑到蔣家來了。
“你們聽說了沒有——”陸盈一臉興衝衝的神情, “南華郡主來了!”
“南華郡主?”桃華還真是不知道, “是哪位?”
蔣燕華在一邊坐著, 聽見郡主兩個字, 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郡主?那不是比知府的品級都高嗎?”
“是啊。”陸盈一聽到消息就跑來了, 也不管按禮數要先遞了帖子,第二日再上門。惹得譚太太在她額頭上戳了好幾指頭,不過最後還是放行了, 畢竟隻是女孩兒家來往,隻要雙方長輩不出麵,規矩倒也沒那麽重。
“你們不知道南華郡主嗎?”陸盈愛說話, 尤其在有人認真聽的時候說得更開心, “南華郡主啊,她是已故安郡王的女兒, 按品級本來是當不上郡主的。”親王的女兒才能封郡主, 郡王的女兒隻能封個縣主。
“但是安郡王夫婦去得早, 正好太後身邊沒有女兒, 就把南華郡主抱進宮撫養, 等到她長大了要出嫁的時候,太後就向先帝請加封她為郡主。太後一生無子無女, 把南華郡主當成親女兒一樣,所以她雖然封號是郡主, 可在宮裏就跟公主一樣尊貴呢。”
桃華對這些皇家人物表很不了解, 主要是聽起來跟她離得太遙遠了,她這一輩子應該都跟這種貴人搭不上關係才對——當然,以蔣家的處境來說,搭不上關係才是最好的呢。
“那她怎麽到無錫來了?”
“這個嘛——”陸盈一時也有點答不上來,不過她迅速又抓住了另一個八卦的角度,“她嫁的郡馬姓江,聽說是個醉心山水的人,這些年在外頭到處遊山玩水,很少留在京城。”
靈光一閃,她自己找到了答案:“聽說江郡馬愛南邊的山水,或許他就在無錫附近,郡主是來找他的呢?”
這個答案倒也合理。桃華點點頭,不怎麽在意:“郡主來了,不會妨礙我們出行吧?”畢竟不是公主,不會搞什麽官員出迎,封街淨道的儀式吧?
“這怎麽會。”陸盈很有把握地說,“隻要我們不跟郡主撞到同一家寺廟去上香就行了。不過聽說郡主好像身子有些不適,一住進驛站就叫了郎中呢。”
“水土不服吧,若不然就是路上吹了風。”貴人們都容易得這種病,反正蔣家現在也沒郎中,橫豎不相關,桃華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就出來了,“說起來我正想著下帖子給你呢,咱們去哪個寺廟好?”
“惠山寺吧!”陸盈馬上回答,“聽說惠山寺裏泉水最好了。”
“說得你好像沒去過似的。”桃華一句話就道破了陸盈的目的,“你是想去嚐嚐惠泉酒吧?”
惠泉酒是用無錫本地出產的糯米與惠山寺泉水一起釀製的黃酒。這個時候它還沒有後世那般名聞於天下,不過是惠山寺和尚們自己釀製一些,並不對外銷售,隻是去上香的香客可以喝到。
陸盈捧著臉直笑:“你知道就行,做什麽要說出來……”她愛喝酒,可是譚太太除非年節是不許她喝的,若是回了陸家,那更不必說了。因此雖然惠山寺也去過,這惠泉酒卻沒喝著,難得這次譚太太許她自己出來,當然要去嚐嚐了。
“去也行,你可不許多喝。”桃華警告她,“有喝不了的,我們偷偷帶回來倒行,你若在寺裏喝醉了,我可就再不跟你出去了!”陸盈再怎麽在家裏不受待見,對外也是陸家女,若是出外醉酒的名聲傳出去,陸盈自己討不了好,蔣家也要受累。譚太太也是看蔣家穩妥才肯放陸盈跟她出去,這可萬萬不能出岔子的。
陸盈點頭如搗蒜:“我都聽你的!”說完又抱怨,“我比你還大一歲呢,怎麽總是叫你管著我!整日裏連姐姐也不叫一聲,這般霸道。”
桃華隻笑:“我說得有道理,自然要聽我的。”兩輩子年齡加一起,她當陸盈的娘簡直綽綽有餘,哪兒還能叫她姐姐。
陸盈雖然好說好玩,卻也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何況在家裏不得寵的孩子,做事隻會考慮得更多。陸盈在譚家可以隨心所欲,卻不能不顧著陸家那邊的規矩,也隻能點頭道:“你放心,我都知道的。”若有什麽失了規矩的事,可不是又給了家裏伯母們批點她母親的借口麽。
陸盈議定了上香的日子,高高興興走了。桃華帶著蔣燕華一起送她到側門,看著譚家的馬車走遠,蔣燕華才吞吞吐吐地問道:“姐姐,郡主來無錫,我們能見著麽?”
“我們怎麽見得著。”桃華笑了一聲,“咱們家若不是父親有秀才功名,連四民之列也不屬呢。郡主是皇室貴胄,哪輪得著我們見。”
“可咱們家從前是太醫呢。聽說太醫是有官階的。而且現在大伯父不是也在京中做官嗎?大姐姐還是娘娘呢。”
桃華略有點詫異地看了一眼蔣燕華:“你這些說得都沒錯。可那都是伯祖父他們那一房的事吧。”她倒沒想到,蔣燕華居然把蔣家看得這麽高。
並不是說桃華自己看不起自己。醫者雖不在四民之列,細論起來也就比優伶吏倡之類高上一些,但其實醫家有自己特殊的地位——誰敢說自己就沒有用得著大夫的一天呢?至少說起婚嫁之事來的時候,名醫之子女,比一個窮兮兮租種別人土地的農戶子女要吃香多了。就好像吏聽起來被劃分為賤民,可衙門裏頭那些小吏,有時候連官都要忌憚一二。
然而她所處的這個時代,又確實是有明確而殘忍的局限性。太醫不錯是有官階的,可是仍舊是被呼來喚去的人,給貴人們治好了病得些打賞,若治不好,才沒人管那是不是你的錯,反正找你算賬就對了。蔣家二房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如果這麽看,蔣家長房應考上進的作法才是正途。也幸好本朝不似前朝一般——農工之下,連讀書應舉都不許。長房現在已經改了門楣,隻不過這送女入宮的法子,桃華實在不敢苟同。
“都是姓蔣……”蔣燕華喃喃地說了一句,後頭就沒聲了,大約是想起了她雖然姓蔣,可並不是蔣家人。
桃華沉吟了一下,決定還是跟她多說幾句,免得她生了什麽糊塗念頭連累家人:“長房是長房,我們二房是先帝親口定的罪,無可更改。父親是終生無望再應舉上進,若是運氣好,或許等柏華長大了,那事兒也淡了,再去讀書應舉便無人為難。然而對你我來說,終生都隻是醫家女,若是一心攀高,不說別的,隻要有心人想起當年的事,就許給家裏招了災。至於說大姐姐入宮,那宮裏也不是省心的地方,你以後也少提這事。”
她這話有幾分誇大。先帝當年隻是說蔣方回不配行醫,也不過是氣頭上一句罷了。蔣家長房辭官二房返鄉,其實也是蔣老太爺想要借機收身,急流勇退。至於說蔣錫不能再應舉,主要還是蔣錫自己於仕途並無大望;當然也是為了謹慎起見,因為長房已經出了一個官身,若二房再出,沒準就會成為有些人攻訐的借口。若說蔣柏華以後讀書應舉,那卻是並無限製的。
蔣燕華臉色有些發白,低聲道:“我,我知道了。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還,還有人記得嗎?”她並不知道當年的詳情,也不曉得這裏頭的門道,聽了桃華的話便都信了。
“別人記不得,皇室中人還記不得嗎?”桃華掃了她一眼。蔣燕華從前雖然也有些攀高結貴的想頭,但她所想的最好也不過就是蘇縣令家那樣的門第,怎麽今天連郡主都惦記起來了,這是吃錯了什麽藥?
兩人在小花園處分了手,桃華看著蔣燕華回自己院子去了,便吩咐薄荷:“得空去問問白果,最近太太和二姑娘都說些什麽。”是有什麽事發生,讓她的心比從前又更大了?
自從蔣錫回來,知道了玉雕水仙之後,雖不曾發作,卻對曹氏冷淡了些。曹氏自己心虛,連病都不敢裝了,日日都窺探著蔣錫的臉色過日子,連著蔣燕華也如此,很是低聲下氣了些日子。這會兒忽然又生出些想頭來,若說沒個原因,那是絕不可能的。
蔣家院子就這麽大,伺候的人就這麽幾個,何況青果和宋媽媽又被打發出去了,曹氏有什麽事都瞞不住人。沒一會兒薄荷就從白果那裏問了出來,是曹五太太來了信。
“那信是二姑娘念給太太聽的,把人都打發了出去。白果隻送茶的時候聽了一耳朵,好像是曹家舅爺得了個什麽官,一家子都要往京城去了。”
“難怪呢。”桃華笑了笑,“看來是我娘那座玉雕水仙管用了?”拿著蔣家的東西去給曹家人謀前程,曹五太太真打的好算盤。
薄荷不敢接這個話。玉雕水仙這事兒不能提,一提姑娘那股火氣就又起來了。
“曹家舅爺——能得個什麽官兒呢?”薄荷試探著問。
“那誰知道。隻不過她們一聽往京城去了,大概就覺得是前途光明了吧。”桃華心裏明白,曹五爺她也見過一次,再聽聽曹五太太的談吐,看看她的行事,就知道曹家是什麽樣子。這樣的人,身上又隻有個秀才的功名,即使去了京城也不過是為吏,所謂的官,還不一定是做什麽呢。
“罷了,隨他們去,倒要看看日後是個什麽前程。”桃華一擺手,“先收拾出上香的東西來,那日馬車定是用譚家的,其餘的咱們就多準備些。”
如果是後世,從無錫到惠山火車隻需要8分鍾,然而現在乘著馬車,卻要晃蕩上半個時辰之多。這還是因著惠山寺香火盛,一路上的道路都修得好的緣故。
桃華穿越過來幾年,仍舊是不能習慣這裏的馬車。雖然譚家的馬車裏放了厚厚的錦墊,一路上仍然顛得她半身發麻。不過等到了惠山寺一下車,迎麵山風沁涼,鬆濤低嘯,這些辛苦就頓時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惠山寺的泉水有天下第二泉的美譽,取泉烹茶便是香客們常做的事情。陸盈當然不會錯過,才下馬車就嚷著要去親自取泉水。
“你急什麽,時辰還早著呢。”桃華搖頭直笑,轉頭對服侍陸盈的丫鬟道,“跟好了你家姑娘,這猴急的,別掉進泉水裏去才好。”又吩咐薄荷先去定下今日中午的素齋,尤其不要忘記要兩瓶惠泉酒。
“對對對,別忘了酒。”陸盈活潑地補充,“最好多要幾瓶!”
跟著她的丫鬟中有一個是譚太太的貼身大丫鬟,名叫輕緋,來過惠山寺好幾次了,聞言苦笑:“姑娘,惠山寺有規矩的,咱們說是兩家人,其實隻有您和兩位蔣姑娘三個主子,能得兩瓶就不少了。而且惠山寺的酒瓶大,盡夠您喝的。”這位表姑娘什麽都好,就是這性子太跳脫了,今日譚太太不來,她得看住了表姑娘,身上壓力可不小。
“就是。”桃華安排好中午的飯食,這才叫萱草拿下燒水的小銅壺來,“你可是說過隻嚐嚐的,若喝多了,下回我再不帶你出來。”
陸盈在帷帽後麵對她吐吐舌頭,轉身帶頭開始爬山。
惠山寺裏有一口泉眼,為供香客們取用,用白石砌了池子,還有小沙彌專門打水。不過因人太多,有些講究的客人嫌不夠幹淨,也有去寺後另一處泉眼取水的。
那處泉眼在山上,路是崎嶇些,但風景絕好。有些文人雅士,還專門去那泉水旁邊烹茶賞景,賦詩填詞。陸盈是出來玩的,自然不肯就用寺裏的泉水,硬是要自己到寺後去取水。
惠山寺香火極盛,今日雖然不是初一十五,香客卻也不少,其中亦頗多女眷,講究一些的也跟桃華等人一樣頭戴輕紗帷帽,若是市井之間的女子婦人,便無那麽多顧忌,露著一張幹幹淨淨的臉兒,進山門燒香拜佛。
陸盈走得有些熱,看著那些不必戴帷帽的女子眼熱,很想把帷帽摘了,卻被輕緋一把拉住:“姑娘,前頭有男客!”
桃華抬頭看去,泉眼已經近在眼前。泉邊生著幾株梅花,寺僧又在那裏修了一座簡陋的草廬,看著倒頗有幾分詩意,尤其冬日裏一場薄雪之後,梅紅草黃水碧雪白,宛然天生畫卷。這會兒梅花雖然沒有,但泉水清如碧琉璃,映著上頭藍瑩瑩的天,也是美景一幅。
不過這會兒,草廬裏已經被人占據了。幾個年輕人團團而坐,中間一隻小風爐正煮著水,旁邊桌子上擱著茶具,還有四樣點心。
“已經有人了啊……”陸盈有些失望,“虧咱們來得這麽早。”
桃華隻笑:“哪裏早了。再說,咱們是從城裏趕過來的,再早怎麽早得過本地人。罷了,本來咱們也不宜在這裏烹茶,能來取水已經不錯了。”若是譚太太來,隻會叫丫鬟過來取水,哪肯讓陸盈自己來。
陸盈一想是這個道理,心下也就釋然,又要親手提了銅壺去打水。這個輕緋可萬萬不肯了,桃華也笑著拉她:“你省事些罷。萬一失腳,不說跌了進去,就是濕了裙子濕了鞋,輕緋都擔待不起。”
蔣燕華也細聲道:“陸姐姐,走了這些山路,歇歇罷。”
桃華對她擺擺手:“那邊那塊石頭平坦,讓萱草把坐墊鋪上,你去坐著吧。”蔣燕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爬這一段山路,別人還沒怎麽樣,她已經喘起來了。若不是萱草扶著拽著,恐怕根本走不上來。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草廬裏的人,一起轉頭望了過來。桃華穿越過來的第二件收獲就是拋掉了上輩子的近視眼,得到了一雙視力極佳的眼睛,草廬又在泉眼旁邊,她抬眼一掃就把草廬裏的數人全部看了個清楚。
中間是個身穿天青色袍子的年輕人,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左右兩邊的人一個是十四五歲的童子,正拿著扇子煽火;另一個二十來歲身穿短打,皮膚黝黑,望過來的時候神情警惕,手還移到了腰間。
桃華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眼,確定那年輕人手在腰間是握著個什麽東西,仿佛是個什麽柄兒。結合年輕人臉上的警惕神色,她覺得那應該是刀柄或者劍柄。
“萱草,你去幫著輕緋打了水,我們就趕緊回去吧。”桃華阻止萱草往外拿點心的動作,低聲吩咐。不管那個是不是刀劍,還是離遠一點好。平日這泉眼旁邊人也不少,今日看著好像沒別人似的,或許也是躲著這三個人。她們一行女眷,隻有一個隨車的小廝來提水,還是謹慎為上。要吃點心,回寺裏還不盡著吃,何必急在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