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悟空視角】

  為什麼逃跑?


  連孫悟空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何等剛烈而又恣意的性子, 犯下多大的錯事也從不低頭, 莫說是後悔了,怕是連眉毛也不皺一下,生死早不放在心上,聲名更是早已狼藉, 那麼他到底在怕什麼, 令他恐懼如此之深, 竟到了落荒而逃的地步?


  一貫是孤身一人生來孤獨死也寂寞的傢伙,天地間尋不到一方立足之地, 如今卻彷彿融入了什麼地方一般, 有了庇護之所,與人有了牽連,彷彿無處立足的假象已經褪去,他已經不是獨身一人了。


  所以在那妖怪打死善財的一刻,他到底在怕什麼?

  孫悟空把自己關到空無一人的山洞之中, 一次又一次地想著這個問題。


  難道取經不是很好嗎?難道不是已經信賴菩薩了嗎?為什麼還會害怕?

  是怕菩薩對他失望?是怕失去所有人的信賴?

  不是。


  他從來便是孤身一人, 從不渴望能有人可以長久地依賴,更不敢奢求從此便可立足, 菩薩願意分一分心來照顧他便已經是足夠了。


  他怕的是被原諒、被放任。


  他怕即便是經歷了這一切, 最後那個端坐於蓮花之上的人依舊用往日里的心待他,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依舊是和煦的笑意, 既不責怪也不怨恨, 依舊送他回到原路,所有的一切便可以照舊,有如世間萬物生長一般自然……


  那麼為什麼原諒他?他明明已經做錯了這麼多事,觸犯了那麼多教條,為什麼還要原諒他?


  為什麼不任由他就這般墮入深淵裡去,用怨恨與憎惡打量世間的一切,為什麼要在深淵邊上對他伸出一隻手,將他吊在這高崖邊上?

  順著那救濟的手爬上去便是天堂嗎?

  不。


  但是跌下去便是無底的深淵。


  觀世音以前對他說,一個人要先是一個完整的人才能做佛,沒有被人愛過也不知如何愛人的人,連完整的人也不是,又談何做佛呢?

  可是他最怕的正是如此。縱使他早已經意識到那扇門正在對他逐漸打開,裡頭未知的一切依舊令他畏懼。


  孫悟空從很早就明白自己不是人——他是一隻猴子,一隻像極了人卻不是人的東西。正是因為他不是人,他才能在天地間過得如此自在而又瀟洒,既不懼生,也不畏死,以前他什麼也不怕,現在他開始怕了。


  沒有什麼比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更令他畏懼。


  做妖怪多好?既不用被人倫道義束縛自身,有無父母可以供養,更不必糾纏於名利地位,只需要混吃混喝,瀟洒自在,可是人呢?

  這世上只有人會折磨自己,會迫害同族,會把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壓在身上。


  但是當人就不好嗎?


  若是不好,為什麼這世間妖怪皆想為人?

  這次不一樣了,他深知這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這次一旦踏出就沒有退路了,積在他心底的堅冰已經開始融化了,桎梏與高牆正在倒塌,一去不返。


  為此他躲入山洞,用石塊堵住入口,想尋一方清靜的地方理理思緒,卻發現越理越亂。


  黑暗沒有盡頭,光明卻界限分明,這正是世間最荒誕的地方。


  然而等不及他如何理清這一切,山口的巨響猛地響起,堆積而起的石塊猛然倒塌發出轟然巨響,一個手持黑棍、身穿白衣的少年人站在洞口,身後是刺目的燃燒著的天光。


  惠岸手中的棍子猛地擊打在洞壁上,極為銳利的眉毛高高昂起,傲然的神情里滿是不屑,怒喝道:「孫悟空,你躲的可真好啊?」


  啊啊,煩死,煩死,這就是他為什麼不想做人。


  人一個個都這般煩人,令他恨不得把這些腦袋一個個都打爛,讓那些腦袋裡的東西全都碎了爛了才好!


  惠岸一把打爛石洞的石壁,一邊厲聲喊道:「你何時成了這般懦弱、畏懼、膽小的廢物?你倒是出來讓我好好看看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膽小鬼,何等軟弱的廢物!」


  孫悟空忍無可忍,一個筋斗從洞中翻了出去,拍拍身上的灰塵,對著惠岸吼道:「什麼好的壞的,膽小的,不膽小的,還不是你們人定出來的東西!」


  大概是心頭氣憤越燃越旺,他索性把一腔怨氣都傾倒在惠岸身上:「你們人定義出來了那麼多的東西,都是一團糟,一團糟!全都爛透了,爛透了 !」


  他越說越氣,氣得幾乎要炸裂開來:「只有你們人才嚷嚷著原諒別人,信任別人,可是我還沒同意呢!我還沒同意呢!我同意要你們信任我、原諒我了嗎!我沒有!我從始至終都沒有!你們卻偏要、偏要……」


  偏要擅自給他不該給的希望,又要對他失望。


  惠岸原本也積了一肚子想要罵他的話,被他指著這麼一叫竟是沒了脾氣,愕然望著他良久,才道:「大聖,我師弟慘死,你就要這麼看著那妖怪藉此為踏板,西天取經,來西天封佛,最後修成正果?」


  孫悟空被他這般一說,小小聲咕噥道:「自然不是。」


  惠岸又問:「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棄他而去,躲在這裡?」


  孫悟空有滿腔的話要說,卻偏生不想就此說出口,他幾次張口,卻又再度閉上,末了,只道出一句不倫不類的話來:「我怎麼知道對菩薩而言哪個是好的?我是個麻煩精,蠢妖怪,我怎麼知道他還想要我回去?」


  說到此,他黯然下去:「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總覺得這件事我便是兇手,我要承擔責任,可是我不知道要承擔何等的責任。」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可是他卻不清楚這一切到底指向什麼樣的結局,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但是他唯一知道的是:無論他現在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已經不能回頭了。


  但是即便是這樣,他也必須做出選擇。


  他知道惠岸不是做出回答的最佳人選,但是他沒有更好些的選擇了。


  於是,他遲疑著問道:「佛是真的無欲無求么?僧是真的六根清凈么?」


  惠岸說:「是,也不是。」


  孫悟空勃然大怒:「我問你問題,可不是要你給我說這些話的!」


  惠岸又說道:「因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不敢說而已。」


  孫悟空道:「那你知道多少,便與我說多少!」


  惠岸說:「我早知道佛比人更清靜,慾望更少,僅此而已。但是這不是黑與白那麼明顯的東西,或許人可以相信佛的清靜,佛卻不能相信自己的清靜。」


  孫悟空又問道:「佛也說自己慈悲,佛就真的慈悲么?」


  惠岸說:「佛比人更慈悲,但是慈悲本身卻有局限。師父常講的那些大道理,只是大道理而已。佛的慈悲到底不能超脫自身的局限。既然佛不殺生,不吃肉,為什麼不連粟米也一起不吃了呢?植物難道不是生命嗎?不,他們自然是生命,只是和我們的形態並不相似,不如動物那般像我們,所以我們認為他們沒有生命,我們對其進行殺戮。但是殺戮真的是錯的嗎?獅子捕食羚羊,你會認為獅子邪惡嗎?羚羊咬斷草葉,你會覺得羚羊邪惡嗎?自然不是。」


  惠岸黯然道:「我想,我們只是覺得自身有太多弱點,試圖去尋找一個與道德的契合點而已。」


  孫悟空聽他講了這麼多,末了,詫異道:「僅此而已?」


  惠岸:「僅此而已。」


  孫悟空小聲道:「照你這般說,做人也沒有那麼難么。」


  惠岸見他有迴轉之意,便不再逼迫,換了平靜的聲音道:「我師父總說,做佛不難,做個好佛卻是很難的。因為這世上沒人真的知道『好』是什麼,難就難在這裡而已。」


  他還想再說什麼為他鼓起勇氣,卻忽然見那猴子腰板挺直了起來。


  躲在黑暗中多日滿身塵埃的傢伙,如今僅僅是昂起頭顱而已,卻有了一股脫胎換骨的意味。


  拂落滿身的塵埃,擦亮黯淡的眼睛,他開口道:「我這幾日想得清楚,我再不要給菩薩添任何麻煩了!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一頭莽撞才能做成的,既然玉皇大帝看不起我,想要將我換掉,便任由他換去也罷!他不是要個不攪亂他在秩序的傀儡么?這個傀儡既然可以是那隻下賤卑鄙的妖怪,為什麼不能是我?」


  他對惠岸道:「若是饒是他也看不出我二人的分別,那你我不如將計就計,騙他個徹底!」


  說罷,將那如意金箍棒盪出,扛在肩上,明明是重若泰山的一個擔子,抗在他肩上卻好似無形,他沖著惠岸一揚手,小到哦:「走,我們去為你師弟尋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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