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演技打臉
周玉和說他看過三遍《情報》,其實是說謊了的。
事實上,包括《情報2》在內,他看過不下數十遍。
季辰不到三十歲,在人氣最如日中天的時候殺入I.S董事會,之後就再也沒有拍過任何電影和電視劇。
他在熒幕上所有的痕迹都被周玉和小心謹慎地收藏,對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因忙碌日程無法見面時他的心靈慰藉。
《情報》是他看過最多次的作品。
不光是因為季辰的演技出色,也因為這的確是個好片子。
在其他演員看來,人物繁多,劇情複雜的《情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但周玉和對《情報》的了解,已經深入骨髓,只要喊CUT,他就馬上能完美演繹其中任何一個角色,包括渡邊一郎。
所以他怎麼會緊張呢?
他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麼會緊張。
可能還是因為季辰吧。
他幾乎不敢想象,十多年後,他竟然還有跟這個人對戲的機會。
其實從季辰死之前說過的「拙劣的演技」,就知道他是一直看不上他的演技的。
也不能這樣說,有還是有,最開始認識的時候,的確是周玉和的演技吸引了這位花花公子的目光,否則美人環伺的他也不會對他熱烈追求如斯。
但後來呢?
說不清是因為季辰的事業做得越來越大,導致周玉和接的商業片越來越多,還是周玉和的商業片接的越來越多,導致季辰的事業越來越大,總之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他嘴裡那「拙劣的演技」。
周玉和不服,卻也沒辦法。
因為看得上不代表比得上。
就算在演技最好的新人獎時期,他的演技也比不過季辰。
那年他拿的是新人獎,但季辰拿的卻是影帝,他完全有資格,也有能力挑剔或者評判他的演技。
而就算十五年後他的演技爐火純青了,季辰也成了真正的娛樂帝王,商業巨子,演技這兩個字在他心裡更是一點地位都沒有了。
而現在……
微微顫抖的指尖,蠢蠢欲動的心緒。
與其說緊張,不如說——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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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位。
所有人都抱著事後補救的心態,反而沒了之前那種緊張的氣氛。畢竟是試鏡,還是替身補拍的試鏡,實在叫人提不起什麼勁。
再加上有先例在前,擁有那麼多粉絲的嚴英逸都被季辰壓戲壓成那樣了,現在這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小演員還能怎麼樣?能順利把台詞念下去,補拍的背影和身形不垮就很不錯了。
然而,就在導演喊「Action」的瞬間——
片場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氣氛?感覺?說不出是什麼,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只是所有人都在這一刻默契地不再說話,開始東張西望起來,最後他們才發現,這種氛圍是從導演那一圈傳出來的。
準確來說,是被導演們圍在中間的攝影機監視器上傳出來的。
那個少年,不一樣了。
原本看上去還有些心不在焉,明顯感到緊張的少年,在開拍的瞬間,彷彿五感融入了意識一樣,瞬間就找到了拍戲的感覺。
鬆散的坐姿變得挺拔,溫和文靜的眼眸變得深沉冰冷,好像浸在九天寒潭的黑珍珠一樣,散發著幽深而詭譎的氣息。
一絲不苟的烏髮,暗花金扣扣到最上面一顆連一絲褶皺都無的軍服,皮製的軍用手套,做工繁複精緻的懷錶……配上那張端正,禁慾,白皙得有些病態的臉蛋,他簡直完美冷漠得像一座雕塑。
楊宇站在拍攝器後面,雙手環胸,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目不轉睛地盯著片場中正襟危坐在刑訊椅上,穿著原本屬於嚴英逸的日本軍服,就連劇本也是臨時才背的少年——或許……應該說是青年?
那成熟強大的軍人氣勢,實在不像個十九歲的孩子能散發出來的——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明明渡邊一郎看的不是這個方向,明明知道是演戲,可在這樣深沉的目光注視下,那壓抑而死寂的力量還是穿透他周身小小的一方空間——片場布景,朝布景外的人們鋪陳而去。
所有人緊張得像被擱淺的魚。
難以呼吸。
這死寂般的氣氛是被推門而入,散漫無理的顧無西打破的。
顧無西雖然是被刑訊的犯人,但在定罪之前,他仍是偽政府要員,押送他的兩個士兵根本不敢為難他,他幾乎可以說是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刑訊室。
然而就在看見渡邊一郎的瞬間——
季辰臉上的笑意明顯一頓。
這樣的狀態,這樣的表現力,別說是一個替身演員了,就算演過了很多戲,經驗豐富的演員也未必能夠達到——
他連台詞都還沒有說,只是坐在那裡,坐在場景的一角,就鎮住了整個畫面?
這應該只是巧合……
壓住心頭的震驚,季辰不動聲色地保持著笑意走了進來,坐下,拿出自己擅長的交際手段,開始改變談話氣氛,試圖掌控主動權。
渡邊一郎的臉上並無任何不悅與不耐,他只是在顧無西一番調侃之後,突然啪地打開懷錶,狹長的眼眸微微向下一撇,禁慾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卻讓人無端感到緊張。
「十點四十三,你遲到了三分鐘。」
冰冷又機械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老舊的鐘錶,讓時間瞬間停滯。
渡邊一郎抬起頭,顯示器中放大的俊臉,露出了一個淡淡的,譏諷的,帶著絲絲血腥與殘酷的笑容。
這抹笑與顧無西嘴角散漫驕矜的笑容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一個圓滑狡詐,一個鐵面無情,對峙的張力瞬間就從整個畫面滿溢而出。
楊宇的心「咯噔」一下——
這個周玉和!
被這個笑容驚艷的絕不止楊宇一人,他幾乎可以聽見圍在監控器旁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樣惡意又冷淡的笑容,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啊!
眾所周知,像這種鐵面無情的人物,一旦演員的把控不好,就十分有可能被演繹成了面癱——冷淡就成了面無表情,痛苦就只是稍微皺皺眉頭,就連笑都很容易帶上一股狂拽酷炫的裝逼之感。
但周玉和,你絕對無法把他的表現和「面癱」扯上邊。
有一句被人用到爛俗的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這句話套用在演員身上卻非常合適。
一個角色,尤其當它是一個內斂而不是外放的角色時,眼睛,成了一個演員傳達情緒的最佳利器。
許多演員在演繹冷性格角色時,因為表情的限制,往往雙眼也跟著放空,於是就成了大眾眼裡常見的「面癱臉」。
但周玉和不是的。
他的眼睛像一把隨時隨地準備出鞘的利刃,不管有沒有台詞,有沒有表情,他的眼睛都處於一種飽滿的情緒中,像盯住獵物一樣玩味又冷淡。
而且他所謂的「沒有表情」,也不是真的沒有表情,只是表情的幅度不大,看起來沒有那麼外放,卻也不會讓人物處於「待機」的狀態中。
那「有表情」的時候呢?
他的每一塊面部肌肉都被拉扯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太「收」,變成「面癱」,又不會太「放」,過於誇張不符人設。
他只是通過挑眉,勾唇,瞥眼,嗤鼻,露齒笑等面部表,就將一個鐵血冷漠,骨子裡卻流著嗜血本性的日本軍官精準又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用驚艷全場來形容也不為過!
這樣的氛圍,不自覺地吸引了更多圈外的工作人員往監視器旁邊擠。
還有不少像楊宇一樣聰明的人,在片場周圍找了個視角上佳的地方。
在那個絕對不可忽視的笑容之後,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只是一場試鏡,開始全神貫注地欣賞起接下來這場令人期待的表演。
對,表演——
「這就要問渡邊先生你的手下了,我都不知道富春路就這麼短短几分鐘的路程,是怎麼磨到現在的。」顧無西瞥了一眼身邊的士兵,後者的頭立刻低了下去。
漆黑的眼珠在士兵的臉上流連片刻后,又轉了回到了眼眶中間的部分,「可我怎麼聽說他們一個小時前就已經趕到清心堂,是你把所有人攔在外面,一個人在裡面,足足磨蹭到現在。
「所以請你告訴我——你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顧先生?」
「見不得人」四個字咬得很輕,看似不經意,但季辰的心頭卻一震。
他在套話。
因為顧無西在教堂里的確是在銷毀一些東西。
在具有壓迫感的眼神下,季辰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壓力值正在飆升,他整了整西裝,笑道:「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每周在這個時間都會做禮拜,信仰是一件神聖的事情,不管為『它』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更別提每周這短短的一個小時……當然我想像渡邊先生你們這種追崇武士道的日本人,大抵是不能理解這種心情。」
兩個人都話裡有話。
渡邊一郎的步步緊逼,顧無西的圓滑世故。
沒有背景配樂,沒有長鏡頭和慢鏡頭的切換的渲染。
令人血脈僨張,緊迫的張力就從場景中央瀰漫而出,就連空氣都被分割成遊絲,讓人有些缺氧。
先敗下陣來的是誰呢?
按理來說應該是渡邊一郎。
因為這時的日本方已經是強弩之末,面對美軍和國共兩黨的壓迫,他們已經是進退維谷的狀態,而顧無西不光是政府要員,他的身家背景也非常強大,官銜比他還高,面對這樣的犯人,嚴英逸扮演的渡邊一郎節節敗退。
因為他說服不了自己。
說服不了本身就處於弱勢,又不佔道理的日本方,要如何在審訊中壓倒顧無西的氣勢。
心虛,這才是導致壓戲的根本原因。
但周玉和呢?
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向後靠去,悠閑又帶著些許不屑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中世紀的歐洲貴族,而他身下的椅子也不再是審訊椅,而是華麗舒適的雕花沙發——
「信仰?你說的是什麼信仰?大東亞共榮圈的信仰?還是三民主義?或者……卡爾·馬克思?清醒點,顧先生,信仰可不會救你出去。」居高臨下的語氣和倨傲的神情彷彿在說:能讓你出去的人只有我一個,服從我,聽從我的命令,是你唯一的選擇。
他再次綻開了惡意又冷淡的笑容,不過這次,笑容里還帶了些許不屑和蔑視,這樣複雜的笑容配上那張精緻絕倫的臉蛋,富有衝擊力的畫面不但驚呆了顯示器外的眾人,也驚呆了正處於「審訊」中的季辰。
他屏息,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面的軍官,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回應,對方卻先站了起來。
嗒、嗒、嗒。
軍靴踩踏地板的聲音,好像一下又一下地踐踏在階下囚的心臟上。
所有人,包括攝影機顯示器后的導演都不敢大口呼吸。
渡邊一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一刻,高傲的,淡漠的,陰戾的……所有複雜的情緒從那雙細長的眼眸沖涌而出,直擊靈魂!
季辰雙眼驀然瞪大。
咚、咚、咚。
他聽到了自己心臟被踩在腳下的聲音。
轉眼間,渡邊一郎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凌遲般的眼神非但沒有讓這位出身高貴的犯人感到不適,反而令他沉浸在一種說不出來的,被凌.辱的快.感里。
心臟撲通撲通狂跳。
他情不自禁地仰頭看著這位冷漠禁慾的軍官。
下一秒——
嘩啦。
冰冷的水衝掉了他的金絲眼鏡,衝掉了他一絲不苟的烏髮——
像大雨沖刷冷傲的花朵,像海浪卷翻孤舟——
衝掉了他全部的自尊心。
哐當。
鐵桶被扔到一邊。
他後腦勺的頭髮被人用力向後一拽。
他還來不及呼痛,就被強迫著,抬起頭對上那雙狹長的眼眸。
像是透明又清晰的琉璃,在那雙眼睛里——
他看見了淡漠又強烈的殺意。
他看見了連靈魂都抑制不住地顫慄的自己。
這一刻他只想匍匐在這個人的腳下。
完全地……臣服他。
軍官微微一笑,他湊近了犯人。
輕微的嗓音,是那樣的殘酷,冰冷,血腥,又帶著若有似無的致命誘惑。
「在這,我就是你的信仰。」
我就是你的信仰!
拽著頭髮的手鬆開之後,季辰仰著頭微微喘息,意識放空了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壓戲!
這又是一次壓戲!
所有人心頭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