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禍國妖后(二十)
秦.王.府
後花園涼亭
雨勢綿綿密密,不曾停息。
君鈺雙目放空,手執一杯清酒,酒爵在他手中搖晃,清冽的酒液滌盪,散開一圈又一圈波紋。偶有零星的透明酒液沿著酒爵滑落至手上,君鈺也尤不自知,只一心沉浸在自我的思緒里。
醇濃的酒液灑落,酒香瀰漫,混合著濕冷的空氣,有種令人迷醉的氣息。
春雨襲人,濺濕了他的華服。
他已經連續飲了不知多少日的酒,卻連微熏都做不到。
終究不是桃花釀。
那日,玉微問他要不要殺了她,他如何下得去手?終是在她越發冷肆的笑容中倉皇而逃。
這幾日,君鈺腦海中不斷翻騰的全是玉微那日的話——
殺了我
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明明是溫柔真摯的語氣,卻如鬼魅纏身般森冷,無端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驚得他冷汗涔涔。
他並不是怕了她的警告之言,便是當年和玉衡為了朝堂權柄明爭暗鬥,甚至短兵相接時,他也面不改色。但那日,他是真的心中惶恐不安,她太過陌生,陌生得令人害怕,找不出昔日的一分一毫。
如今肆意張狂的她和記憶里溫婉柔順的她不斷在心底重疊。毫無相似之處,猶似兩人的身影不斷疊合,直至終於融為一體,卻是冷冽吞噬了溫和,嫵媚磨滅了天真。
她是真的變了。
他到底做過什麼,方才把她逼至如今這般。不顧倫理綱常,不顧天下人眼光地嫁給親兄長。
玉微身著一襲雨過天青色長裙,手執一把青骨油紙傘,優雅地邁著步子穿過庭院,繞過繁花,向君鈺走去。
長裙逶迤卻不沾染分毫濕意。
「君鈺。」玉微走到君鈺身邊,收起傘,輕聲喚道。
君鈺以為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象,嘲諷地輕勾唇角。果然是最近想玉微想得入魔了。眼前之人竟然如此真實。
「你沒有做夢,也沒有出現幻象。」玉微輕描淡寫。
君鈺瞳孔微微一縮,不是幻象?
「你在好奇我是怎麼出宮的?」她款款地落坐在君鈺對面,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君鈺未語,他的確好奇。
皇宮戒備森嚴,堪稱銅牆鐵壁。便是武功高強如他,也不能來去自如而不被人察覺。
玉微不過一介弱女子,根本沒有任何武功,她是如何做到的?玉衡不可能放她出來單獨見他。
君鈺聽得安插在宮中的眼線彙報,玉衡那日是怒不可遏地從止蘭宮疾馳離去的,想必已經從玉微口中得知了那場荒謬。
玉衡如今只是一時間被玉微擾亂心神,顧不得處罰他。但也不至於糊塗到放任孤男寡女再次私自相會。
她說:「因為我不是人啊,我早就已經死了。如今你看見的不過是我的執念罷了。」
她清洌的聲音混合著春雨的淅瀝,擲地有聲,寒涼冰冷。
君鈺卻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不過短短數十幾日,他已是受過太多驚嚇。
玉微並不避讓,迎上君鈺的視線,湊進他,唇角帶著惡意的微笑:「那日說我還活著,不過是不甘心想要哄騙你罷了。」
她喜歡看他臉上倉皇的神色,越是倉皇失措她便越是喜歡。
人心易變,本性難移。
世間有多少情愛經得起歲月侵蝕?君鈺對委託者的喜愛能在漫長的年月中消磨殆盡。那他對藍寧的愛意自然也能。
唯一能長久一些的,不過是活在生者心中的死人。有什麼爭得過死人?人之已死,其形定矣。有什麼比知道曾經有那麼一個痴心愛著你的人在你的搓磨中絕望死去更讓人難以忘懷,更難以複製?
但終究也是做不到不朽的。
「你身體還帶有溫熱。」君鈺不自覺地反駁,他記得很清楚那日入手的觸感,細膩柔軟,帶著扣人心弦的溫熱。他下意識地又回憶起了那日的繾.綣旖.旎,喉間隱隱澀然,有幾分心猿意馬。
她太過美好,很難讓人不懷念。君鈺不是第一個中了玉微的劇毒之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執念而已,想要冰涼刺骨也是極其容易的。」玉微伸手觸碰上君鈺的臉頰,從一開始的溫熱暖人慢慢蛻變為冰涼浸骨。
君鈺的神色變得凝重,指尖輕輕顫抖著,竟然真的可以將身體溫度操控自如。
「君鈺,你說,我當初怎麼就瞎了眼,愛上了你。竟然還為了你做了那麼多蠢事。」玉微收回手,歪著頭,疑惑地斜睨著君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分明你從一開始就沒愛過我,我還義無反顧地一頭扎了進去。那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笑話?我很可笑吧?
玉微頓了頓,方才繼續道:「……也是,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呢,就像一個傻子般,被你呼來喚去。」
她的模樣活潑嬌憨,仿如經年晃過,他們還是那一年,那一對受人稱讚的金童玉女。有他的寵溺,她可以肆無忌憚,無憂無慮。
鮮衣怒馬,多麼美好的過去。
君鈺晃神,彷彿跨越了歲月的鴻溝,回到未曾遇見藍寧之前的靜好,竟是想伸手撫摸玉微清麗的眉眼。
玉微輕輕一個扭頭,便躲過了君鈺的大掌,嘲弄地道:「君鈺,事到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態?我們不死不休!……不對,我已經死了,應該是就算是死,也不罷休。」
語畢,玉微痴痴地笑了半晌,笑得花枝亂顫,姝麗的眉眼間都泛起了淺淺淚意,朦朦朧朧的眸子里氤氳著潮濕的霧氣。
無端瞧得君鈺心間一糾。
「我本來是說過要放過你的,可是……自從我死了之後,終究是意難平,連往生都做不到。無聊的時間裡,我便喜歡思來想去。我想啊,我不好過,你們誰也別想好過。君鈺,你不如大方成全我一次,如何?」玉微略微苦惱地道,頗為憂慮自己的無聊。
玉微的神色依舊天真爛漫,猶如未經世事,未惹塵埃的稚子,連身子都未曾挪動過分毫,然而她的身影卻一點點消散在空中,一寸寸變得透明,幻影般瞬間便要消失無蹤跡。
君鈺下意識地想要抓住玉微,卻是透過她的身體,握住了一片虛空。張開手,空蕩蕩的掌心唯有細如針尖的密雨傾斜。
竟然又是這般……
「玉微,桃花釀是你釀的?」君鈺慌不擇路地起身,撞上了圓桌也不自知。這點力道,對他來說不過是不痛不癢,他關心的是玉微的往昔。
「活著的時候少不更事,倒是釀了一些。」玉微的話語消散在風雨中,最後一抹幻影也完全消散。
君鈺跌坐在玉微坐過的石凳上,那石凳冰涼徹骨,沒有半分暖意,竟像是從未有人在這上面坐下過。可是……玉微方才分明落坐在這石凳上有半盞茶的功夫。
他驀然想起了幾個月前君霜所說的種種,有些無力地閉上了雙眼,心逐漸沉了下去,猶如置身冰天雪地,被凍得冰涼。
也許是麻木,也許是大徹大悟,君鈺分不真切,只覺得心間冰冷。
……
玉微施施然站在虛空中,語氣同情地感慨著君鈺的落寞:【君鈺這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真可憐。】
系統無語望天腹誹:……如果粑粑眼中的幸災樂禍不要那麼明顯,它也許還能相信幾分。
玉微話鋒一轉:【南硯宸現在在哪兒?】
系統不敢遲疑,趕緊定位:【大晉的西南方向。】
西南是大晉除了京畿之外,最為富饒之地,且屯兵數十萬。大晉雖是繁榮昌盛數百年,但卻沒有被眼前的安愉磨滅掉昔日的強勢。居安思危,有前朝覆滅的前車之鑒,大晉代代帝王勵精圖治,每年都撥諸多糧餉在西南操兵練馬。
南硯宸若是能佔據西南,想必拿下大晉指日可待。
玉微悠悠地感嘆:【快了,也該結束了……既然南硯宸都已經到西南了,我們也該加快進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