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從侍女到島主夫人的枝頭15
拄著破樹枝,搖搖晃晃一步一步走來的陸清離,終於也到了陣法門口。
他站在原地喘息,卻沒有走進來。
陣法是他設置的,他自然懂得如何解。
只是,設置的陣法雖然是為了防止上雪山來的江湖人闖入,也是為了阻止雪蛤蠱王跑出來。
現在的他,進去的話能做什麼呢?也許還能拖個後腿吧。
耗費了所有的力氣,眼前一陣黑暗一陣光點的陸清離,疲憊而虛弱,連站立似乎都不穩。
但他終於還是決定走進來,他要看著,看著這個孩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受了什麼傷。
動物的攻擊無非那幾種本能的捕食動作,爪拍,舌頭襲擊,舔、卷、絞殺。
速度快,靈活,是它們極大的優勢。
更何況,這種雪蛤蠱王還是千軍萬馬的毒物里廝殺出來的。
很快,真一就只有狼狽躲閃的份了。
也許外人看上去,險象環生,真一心底卻不焦慮。
本來一開始就是沖著試探去的,如果不了解這東西的攻擊方式和弱點,怎麼能活捉?
試過後,更發現,它這七年以來,蟄伏雪域 ,本身沒有天敵,又常常冬眠降低能耗,殺傷力比她想的要小多了。
只不過,真一自己的武學水平根本無法和陸清離相提並論,即便現在屏蔽痛覺,想要速戰速決也是不容易的。
更何況,他們誰都等不起。
但想要活捉,雪蛤蠱王最大的殺手鐧卻是毒液,幾乎不可能完成。
試探過所有的方案,漸漸的,雪蛤攻擊越來越敏捷靈活,而真一自己,卻逐漸體力不支。
這樣下去不行,恐怕會被耗死在這裡。
那就,只能孤注一擲了。
她萬分後悔,那三年沒有更努力的學習武功。
注入七成內力的劍,義無反顧射向雪蛤的真一,劍鋒終於刺破雪蛤皺巴巴灰白色的皮膚,釘死在雪地上。
猩紅色黏糊糊的舌頭被真一抓在手裡,她一腳踩住雪蛤的腦袋,拔出劍鋒的鋒芒割斷舌頭,又跳起來重重的拍下去……
走入陣法內部的陸清離,眼睛睜大,彷彿渾身被凍僵。
真一抹一把臉,面無表情的提著雪蛤的後頸皮膚,纏著厚厚棉布的手,還能聽到毒液滋滋的聲音,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焦灰色。
她沒有遲疑,迅速走到那株血色的植物面前,提劍將瀕死的雪蛤連戳了好幾個洞。
灰白色的血便快速的低落到植物暗紅色的葉片上,順著莖葉,一路向下蜿蜒,滲入根部。
吸收了白色血液的葉片,彷彿被霜打了似得,慢慢蔫了下來,蜷縮起來,葉片的顏色急速的蛻變著,一點點變成白色,最後成了一株冰雪一般透亮晶瑩的植物。
然後,合攏的葉片抖動了一下,一片片抬頭,露出纖細小巧的花萼花苞。
一、二、三……
真一小心的呼吸著,默數著,到第九下的時候,那水晶一樣的花骨朵綻開了。
花瓣極薄,極大,像透明的冰雪羽毛,整個花張開的大小,竟然佔滿她的掌心,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花。
真一用力的在身上擦掉手上沾染的血污,小心的摘下那朵花兒。
被摘走花朵的植物,彷彿瞬間萎蔫了一般,委頓一地,那枝葉竟然也像真正的冰雪一般融化成水一樣的液體。
一隻灰白色的蝌蚪一蠕一動的在液體里遊走,液體中間的土壤里,一株暗紅色的小芽冒出了頭……
又一個輪迴開始了。
真一笑了一下,感覺從未有過的輕鬆。
她鄭重的捧著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向來處走去。
然後,就看到了本以為躺在山洞裡,生死不知的陸清離。
陸清離怔怔的看著她的臉,茫然而壓抑。
彷彿一股難以理解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後頸,叫他無法出聲,無法思考。
真一平靜的走近他,神色自若的撕開那朵剛剛還萬分珍惜的水晶花,把一半塞入他的嘴裡。
她面無表情的說:「吃一半,完全可以剋制寒毒了。另一半暫時不能給你,你恢復武功就要跑了。」
陸清離彷彿是陷入了迷障,真一掐著他的臉,強迫般的塞入進去的半朵花,世間只此唯一的救命葯,他卻顧不上在意。
那花卻如雪水一般入口即化,令他不由自主吞咽。
「你的臉……」陸清離這才沙啞的出聲,他的臉色和生氣卻是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起來。
一直注意觀察的真一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微微皺眉,卻並無多少在意的碰了一下左臉眼睛部位:「吃過解毒的葯了,死不了。我武功沒練好,自然是要付出一點代價的。」
毀容對一個女子是多大的傷害,她卻好像只是多了一塊無傷大雅的傷疤一般理所當然。
「胡鬧。事不可為再想辦法就是,女孩子的臉跟命一樣重要。」陸清憤怒她這般的對自己毫不在意,也憤怒自己一時大意,布局不慎,寒毒發作的不是時候,居然要靠一個小女孩為他拚命。
真一併不在意他的憤怒,瞪圓了眼睛,略帶威脅的盯著他:「我又不是靠臉活命的,告訴你,就算我毀了容,島主夫人的位置也是我的。」她又漫不經心的緩和了語氣,「不過,你放心,你可以隨便寵愛哪個美人,我也可以親自為你去找。」
陸清離氣極:「都什麼時候了,你到現在還惦記著島主夫人?」
真一滿不在乎的挽著他的手臂,跟她未曾反叛囚禁陸清離之前一樣,腳步輕快的往外走:「我到死都惦記,你不會這麼小氣,到我死前都不願意吧!」
「你想要什麼,告訴我就是,我難道還會不給你?」
話是這麼說,但陸清離捫心自問,現在自然是她要什麼,他都毫不猶豫願意給的,但是在她反叛之前,答案卻是未必。
真一那麼了解他,很難說是不是知道他的答案,此刻卻掀起一絲跟他如出一轍的溫柔微笑:「別人給的,自然隨時都可以收回,我想要的東西,更願意自己親自去拿。即便是阿離,也不能阻止我,我會很生氣的。」
陸清離怒極反笑:「你生氣能怎樣?知不知道,我可能會殺了你?」
她這傻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見她反叛,根本已經是當她是個死人了。她卻還拿曾經他默不作聲縱容下的寵溺假象當真,一味對他不設防。
然而,真一卻揚了揚手裡的半朵花,眼中毫不掩飾的防備:「知道啊,不然為什麼這麼防著你。但我更相信自己的能力,不會讓你有機會殺了我。你不要這麼傻,這一路你病得要死了,我都沒有解開你的穴道,現在更不會。」
陸清離心中哂笑不語,他當然知道她的小把戲,這時候也不會告訴她,自己在她當初點穴不過三息之間,就已經解開。
她那不知死活的舉動,若不是正好撞上他布局關頭,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根本就是找死。
不知道,自己曾經離墳頭草兩丈高的結局很近的真一,神情天真,目光清透,就像當年初遇時候一樣,微帶好奇,探究的看入他的靈魂深處:「你該不會覺得,我是為你出生入死,狼狽毀容,感動得快要哭了?」
她冷靜至極,毫不在乎:「千萬別因為生病,就變得跟淼淼一樣傻,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知道的,我做了什麼,都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捎帶上了你,也是因為你對我而言有這個價值。你不會真的這麼想吧?」
她微帶嘲諷的,驚奇的盯著——陸清離似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眉宇間就露出真切溫情的神情——彷彿有些難以置信。
陸清離蹙眉,他性情冷淡倨傲,外貌生得卻溫潤如玉,清雅深情,此刻如遭雷擊,怔愣了一瞬,分明不悅。
他沉默著,沒有反駁,微微縮小瞳孔,盯著帶著跟他如出一轍的嘲諷神情的真一,彷彿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真一晃晃他的手,又笑起來,她這個時候不像陸清離了,天真而殘酷,像一隻山野的小獸:「好啦,不要生自己氣了,我不嘲笑你就是。你生病了嘛,沒關係的。」
她竟然覺得,會柔軟,會感動,會相信感情的陸清離,是錯誤的,是因為他生病了,才不正常。而正常的他,就該是不信任任何人,絕對理性,嘲諷感情用事。
陸清離一路都不再說話。
他沉默的隨著蹦蹦跳跳,腳步輕快哼著歌的真一,拉著他往山洞的方向走。
外面呼嘯的風雪格外的冷,這雪域的路也似乎變得分外難走。
他想到在神無山莊的庭院,背著他,拿著劍,傷痕纍纍卻一步不退的女孩兒;
想到各種各樣的武器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血濺在自己臉上,他卻沒有受到一絲傷害;
想到她腳步踉蹌,呼吸力竭,她的武功是他親手調教,怎麼會不知道極限?若不是他暗中示意潛伏的手下幫忙,她幾乎要死在那裡;
他又想到竹排上,神情疲憊的阿真,胡亂的掬著湖中的髒水飲用,想到她吞咽都困難被水嗆著,想到她自然而然的把唯一的飲用水留給自己;
想到山腳下,那個陰毒如蛇的男人,那柄差點將她劈成兩半的彎刀,想到她生死昏迷的時候,胡亂抓著他的手喊阿離……
他閉起雙眼,眉眼顫抖,似乎是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