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037章

  如果封閉空間全然寂靜, 大家除了呼吸和心跳,以及偶爾的輕咳,不發出任何聲響, 想必很容易發現機關轉動時那無法消除的白雜訊。


  就像裝了消聲器的槍, 當子彈射出時, 還是會有種咔啪聲。


  那就是自然、或者說世界運行的規律, 凡是運動的, 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痕迹。


  然而房間里卻是熱火朝天。


  說不清她到底有種怎麼樣的魔力, 以她為起點,人們像參加交流會似的,暢談起為什麼會來太一塔, 而過去24小時又遭遇了怎樣的事件。


  莫非的記憶力超出一般人能夠理解的極限。


  她有時會沿著某種肉眼可辨的軌跡閑逛。


  她記得每一個打過招呼的人的聲音,他們提到過的事情。轉一圈回來,流暢地銜接話題,好像她一直都在專註地傾聽對方。


  她跟昨天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何謬不自覺地想。


  好像長久以來的偽裝正一層層地剝開,然而露出的仍然不是她的本質,趨近於本質, 但又不是純粹的她。


  因為老頭子的要求,何謬系統學過心理學。雖說是好幾年前的課程, 但某些核心理念吸收了, 就變成思考方式。不止是他, 其他管理員應該也或多或少研究過如何分析一個人——這是管理員篩選種子的一重考量。


  但運用能回憶起的理論知識, 何謬依然看不穿莫非的內核, 搞不懂她每一步行動的意義何在。


  比如現在——


  //14:47:24

  「炮五進三。」


  「車二進四。」


  「……」


  老劉苦思冥想下的一步棋, 莫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跟上。


  「哦喲喲,小莫夠狠的。」


  盲棋。


  也就是二十分鐘前,在老劉說到他喜歡下棋時,莫非提議道:「來一局吧。」


  喬少:「沒有棋盤也沒有棋子,怎麼下啊?」


  老劉道:「小屁孩子不懂了吧,下盲棋。」


  印象七八年前,象棋還是街頭巷尾老少咸宜的娛樂活動。然而隨著手機網路的普及和公共空間的規範,用來下棋的領地也逐步縮減,愛好者只好把這項活動轉移到網路上。


  現在,除了社區公園和老年活動中心,越來越少見一群人屏息凝神圍著對弈雙方和棋盤的觀戰場景了。


  但在這地方,下盲棋倒不失為凝聚聽眾的好節目。


  莫非一面等著老劉下一步,一邊和喬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幫他介紹規則。


  「馬走日、象走田、車行四方。」


  「卒子在這邊只能往前走,過了河就可以往前、往左、往右。」


  老劉補充:「但是不能後退。」


  「對的,不能後退。」


  聽不明白象棋規則的,有樣學樣地打起盲牌。


  「三帶一,三個勾帶一個三。」


  「不對,我剛剛出過對勾。」


  「你記錯了,你沒有勾,我對家有個勾,是順子。」


  「是嗎?」


  「好、好像是吧。」


  事實證明,鬥地主這種隨機性很強的活動不適合瞎打。


  不過,打牌的人並不在意。


  就算明知道對方耍賴,心裡卻對這種耍賴行為抱以超乎尋常的寬容。


  因為此類消遣比時時刻刻提防被人偷襲輕鬆多了。


  自從莫非說地上有機關,可以想辦法試試之後,人心忽然定下來。


  把所有可以移動的傢具按順序排列,安排志願者並排躺在地板上充當人型探測器,餘下的就是耐心等待。


  等待熄燈。


  最早這麼布置時,還有人問要是沒有機關,或者就算知道有機關他們自己也沒法發動怎麼辦。沒等莫非說什麼,就立刻有人回答:「咱們都耗了一天一夜了,再等等嘛好了。總比自己打自己好。」


  所以說,人們心裡其實有明鏡,然而狂風鼓噪,明鏡難免蒙塵。一旦有人肯擦拭,或者提供避風場所,鏡子自然而然會潔凈。


  只是,願意這麼做的人需要如炬的慧眼,能找到使人安定的避風場所。


  何謬後來看監控回放才知道莫非抓的是哪個點。


  她進場后沒多久,就是策動人們想辦法——哪怕是把衣服脫下來,也要找到東西保護好眼睛,因為長時間曝露於強光會對視神經造成永久損傷。


  不是沒人這麼做,只是沒有人明明白白提出來,而且不遺餘力地讓大夥照做——讓人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這女孩是真心實意地關心我,還有人關心我。


  就這樣,只這麼一項,籠絡了人心。


  搞清楚前因後果,何謬不得不承認,莫非是操控群體心理的高手。更可怕的地方在於,他幾乎找不出操控的痕迹。她的一切行動渾然天成,好像是發自內心地幫助他人。


  白光籠罩中,她甚至有種聖母般的純潔光輝。


  但何謬又很清楚這些都是假象。


  一旦達成目的,她會毫不猶豫拋棄所有人。然後在下一關故技重施,遊走在人群中,尋找和塑造每個往上爬的機會。


  這女人真可怕。


  看著她彎彎眼睛,翹起唇角,不掩得意地說「將軍」,何謬心裡一涼。


  按照設定,管理員和種子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低區,管理員在儘可能不暴露身份,以及不暴露關鍵設定的前提下,引導種子往上走。


  到中區,種子們漸漸熟悉模式,管理員拿到的劇本也只是大體框架,多半要靠各自所長尋找出路。這一階段,管理員主要目的是了解種子實力,哪些種子可以重點栽培、哪些差不多該放養,基本都有定數。


  到了高區,沒有劇本,設定籠統,管理員沒太大優勢,靠的是前期和種子打下的感情基礎,如果不能形成彼此信賴的契約關係,變成競爭對手也不無可能。


  照送外賣的風格,搞不好他會在失去利用價值后被無情拋棄。


  變成被種子拋棄的管理員……


  一個知道劇本的管理員被種子拋棄……


  何謬瞳仁輕輕一縮,一股冷意從心底無休止蔓延。


  //14:53:48

  房間的溫度比之前又升高了兩度左右。


  汗腺發達的部位不停滲出汗水,流失的水分未經補充,連口腔也像著了火似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嚷著「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周圍吵吵嚷嚷,有下棋的,有打牌的,還有人乾脆利用環境玩捉迷藏的。


  哪怕不小心撞到桌子椅子呼哧呼哧地抽冷氣,叫一聲「好痛」,聽起來也是笑嘻嘻的。


  他們怎麼還能那麼開心呢?

  不知道都快要死了嗎?

  這個房間、這些光、手機收到的簡訊,無不說明這一切都是人為安排的大逃殺,是把人當成蠱蟲,看大夥自相殘殺。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人們都不懂呢?

  無名者握緊了手中的美工刀。他拿到這東西有段時間了,藏在口袋裡,準備在合適的機會使用。


  在那個女的進來之前,他已經找到了人選——往右前方十步左右的距離有對母女。聽對話,母親是確診了癌症,不甘心躺在醫院等死,就讓女兒帶來世界第一高樓遊覽風光。被困太一塔這件事,母親對女兒愧疚不已,而女兒聽起來對母親也有些許怨懟。


  媽媽說:「都怪媽媽不好,選了昨天來,我應該聽你,等你放假再來。」


  女兒懊惱:「是呀,我還只請了一天假,今天算曠工了,都怪媽媽!」


  「對不起嘛……」媽媽嘆了口氣。


  聽,因為母親的任性,連累了辛苦工作打拚的女兒,這樣的媽媽是不是很該死?

  無名者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握緊美工刀,大拇指輕輕推動卡槽按鈕。


  「既然你得了癌症,還連累了女兒,不如做我的戰利品,助我展現實力,離開這裡。」無名者想,「這樣對誰都好,不是嗎?」


  無名者慢慢地往母女倆的方向走。他走的很小心,步伐很輕。


  媽媽又嘆了口氣:「唉,都怪我。」


  「怪你怪你都怪你,要罰你。」


  聽,女兒都氣哭了。無名者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罰你做三黃雞。」女兒哽咽道,「還有鍋燒河鰻,糟雞、糟豬爪、黃燜栗子雞、扣三絲……罰你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不重樣的給我做菜好不好?」


  母親呼吸一滯,聲音斷得不成樣子:「好好好,好……」


  無名者耳朵轟隆隆作響,像是瀑布從頭頂訇然泄下。刀片完全出了卡槽,8公分長的刀片,很鋒利,他的手指就被刀片划傷過。


  「媽媽,沒事兒的。我同事父親去年也……也查出生了病,然後同事送他去S醫院,上個月聽說已經完全控制了,等咱們回去……」


  女兒的聲音越來越低,無名者緩緩搖頭。


  回不去了,笨蛋。這是一場有來無回的殺戮遊戲,而你們,絕對不是能活到最後的。


  還有一步……


  無名者停下來,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母女倆的交談。


  她們聊得真投入,根本沒發現有人接近。


  無名者確認了母女倆的位置,舉高了美工刀——


  他驀地感受到泰山壓頂的龐大壓力,似乎背後一座山拔地而起。隨即他突覺虎口一麻,手裡的刀被人奪走了。


  這還不是最令他恐懼的。


  兩秒后,後頸和肩部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慘叫。


  而一隻遮蓋了整個面部的大手卻將叫聲牢牢封鎖在他的咽喉。


  他被人拖著往某個地方走。


  前方,母女倆仍在對話。


  女兒問:「媽媽,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媽媽:「什麼聲音呀?」


  「我好像聽到有人慘叫,還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媽媽都沒幻聽呢,你怎麼幻聽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從媽媽的屁股下響起,「哎呀是媽媽不小心坐到慘叫雞了,對不起哦乖囡。」


  「媽媽,都說了你不要老是道歉。」


  「……好嘛。」


  /14:59:18

  鐵塔俯身在莫非耳邊輕聲說道:「剛又解決了一個,第五個了。」


  莫非點點頭。


  「差不多了。」


  對面老劉捶胸頓足:「哎呀,你這個小丫頭,也不讓讓老人家的,我又輸了。」


  「老劉。」莫非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準備下,我們該出去了。」


  話音落地,在老劉沒能把「這麼快嗎」的感慨說出口時——


  白光倏然熄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