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023章
莫非從小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她對玩具、芭比娃娃沒有任何興趣。她喜歡看電影、電視劇, 和爸爸一起玩遊戲。
爸爸會偷偷用家裡的VCD播放路邊攤淘來的外國碟片,有些很血腥很恐怖,她卻看得咯咯笑。
爸爸以為女兒膽子大,又擔心被媽媽罵他帶女兒看不好的東西, 於是和莫非約定好這是父女倆之間的秘密。
莫非很會隱藏秘密。
然而秘密在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被爸爸揭開了。那天媽媽送她去幼兒園, 她淡漠地走進裝飾著動物的鐵門裡, 一次也沒回頭,任由媽媽在後面的哭泣變成尷尬的苦笑。
後來媽媽去跟爸爸訴苦說女兒怎麼不哭時,爸爸說漏了嘴, 暴露了他們的小秘密。
然後莫非就開始了各種各樣的檢測, 去見小城有名氣的心理醫生,在那些醫生的指導下做無數張測試題。
十歲時,父母失去耐心, 她被送到老家由親戚開辦的私塾。
據說老家是個發源自前秦的歷史名城,既出過千古流傳的聖人, 也是武術之鄉。在私塾當老師的個個文武雙全,再頑劣的小孩老師也會因材施教。因此招收的學生家庭背景非富即貴。如果不是有層親戚關係在, 莫非的父母一年工資加起來也不夠交一學期的學費。
父母最後的期望寄托在私塾。
而私塾, 也確實改變了莫非一生的命運。
莫非和別的學生太不一樣。
她的文化課成績長期保持私塾第一名的水平, 再詰屈聱牙的課文她讀一遍就能背誦全文。武術課的老師也對她評價很高。
在一群因為不聽話跟不上學習而送過來教育的x二代之間,她的出眾稱得上鶴立雞群。
她受到很多老師們並不知道的欺凌——說欺凌或許不恰當,她完全不在意, 因而更像是麻煩的惡作劇。
但她還是中了惡作劇的招。
到私塾入學半年, 有人把一隻渾身長滿疙瘩的蟾蜍放進莫非的文具盒。悶的時間太久, 莫非拿出它時,那隻蟾蜍奄奄一息。
周圍的同學屏息以待,以為她會失控、尖叫,但是她沒有。
她沉默地看了蟾蜍一會兒,拿美術刀切掉了它的頭部,扔進垃圾桶。然後若無其事地去衛生間洗乾淨手。
她從衛生間返回教室的路上,被老師帶去辦公室,詢問她為什麼要傷害小動物。
老師問為什麼?
莫非說我不知道。
那之後,莫非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了。她的一舉一動都被有心的同學記下來,交給老師。包括她去後山樹林解剖兔子時微笑的細節。
再後來,父母被急電召回老家。校長、老師和父母就在莫非面前討論起這孩子的心理問題。
父母終於坦誠自己的孩子被心理醫生判定為無情型人格障礙,但父母堅持心理醫生說過這是可以治癒和改善的,請求老師再給莫非一次機會。
校長想拒絕,但父母搬出了族長。
老家歷史悠久有個好處,同城的人數上三代多多少少都有親戚關係。父母求爺爺告奶奶找出族長給莫非作保,已是為人父母能為孩子做的最後努力。
在族長的擔保下,莫非獲得最後一次機會。
那場雙方會談,莫非也從中了解到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她無師自通學會上網搜索所謂的「無情型人格障礙」,學到了隱藏自己的方法。
她開始主動學習。學習人類種種情緒的定義,學習在公眾場合和同學們做出相同的表達,學習關愛、友善、恐懼,學習……當一個正常人。
莫非差一點兒就成功了。
只差一點點。
十四歲生日前的那個周五,下課後莫非和同學們說說笑笑離開私塾,隔壁的超市老闆娘突然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喊著「死人了,死人了」。
莫非不是第一個去看熱鬧的,她本能地想離開是非之地,但是被同學們一左一右硬拉了進去。
屍體就藏在冰櫃里,上面蓋了好幾層飲料、雪糕,甚至還有人寄存的凍豬肉。
老闆娘為整理雜物移開了覆蓋在屍體上的東西,看到了死者那雙睜得溜圓的眼睛,繼而意識到自家超市的冰櫃里竟藏了一具屍體,大驚之下忘了報警,直接跑出去求救。
看熱鬧的同學看到屍體,吐的吐,跪的跪,唯一想著趕緊跑出去的還跑反了方向,跑到超市後面的倉庫里,撞到了正在理貨的老闆娘兒子。
莫非和同學們看到屍體的反應截然相反——她把所有東西撥開,盯著屍體看了足足五分鐘。
警察來拉她時,她說:「殺人的是老闆娘的兒子。」
而老闆娘的兒子當時就站在冰櫃旁邊。
把超市開在私塾旁的老闆娘,是私塾校長的血緣妹妹。
也就是說,莫非指認的兇手是校長的親侄子。
後來警察有沒有把老闆娘的兒子緝拿歸案,莫非不知道。她反正是被私塾徹底開除了。
老族長聽說這件事,也是氣得要把莫非剔除祖籍。
莫非父母收到消息匆匆來接她時,受到宗族長輩的一致唾罵——校長拿出當年同學們打的小報告,來判定這孩子是沒有心的人,是反社會的怪物。得到這些消息的警察也來盤問這個年輕的目擊證人,旁敲側擊她是不是與案件有關。
長輩們不理解什麼是反社會,什麼是無情型人格障礙,他們有更直觀的形容。
「恩將仇報」、「惡魔!」、「惡鬼!」。
再之後,莫非被送到了某所以電擊療法聞名的精神衛生中心,在那裡待了半個月後,她輕而易舉逃走了。
之後那麼多年的生活說不上順利,也算不上顛沛流離。
她花了很多年融入社會,藏起和正常人不同的觸角,偶爾失敗一兩次也無所謂。
對她而言,生存是場遊戲。
但也有艱難的時候——會因為某些事情突然煩躁,有無法控制的破壞欲甚至毀滅欲。
每到這種時候,莫非會用在私塾學的武術去□□拳。
漸漸地,這種慾望越來越少。
最後一次發作,是在一個寒冷徹骨的夜晚。
她被躁鬱的情緒俘虜,她心想該去找地下拳擊館。但因為城市整改,她記得的那些場館業已關門改造。
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她漫無目的地遊走在城市每一條昏暗的巷子里。
然後聽到豆華陽喊了聲「非姐」。
豆華陽才進組沒兩天,因為姐姐患病,他每天都會跑單跑到很晚。哪怕那天是十年一遇的下雪天,他也照跑不誤。
莫非停下來,摩挲著指關節,只覺得這小孩來得太不湊巧。
毫無防備,一杯熱豆漿塞進手裡。
「非姐,剛老闆給我的,你喝吧。天怪冷的,你快點回去哦。」
豆華陽塞了一杯豆漿便騎上電動車繼續送餐去了,只剩話語飄在昏暗幽深的巷子里。莫非聽著最後一個位元組消失,在原地站了很久。
捧著暖乎乎的豆漿,莫非驚覺臉上一片冰冷。
莫非毫不懷疑人類也會蛻變。
她就蛻變過。
那之後她粉碎了套在身上十多年的名為「無情型人格障礙」的枷鎖。
或許是童年時期父母找的那些醫生還不夠專業,她並不是反社會,也不是病理性無情,她只是對那些虛情假意和社交套路不感冒。
看,她就因為一杯深夜裡的熱豆漿都感動得流眼淚了。
她有感情。
莫非認為自己正常了。
別人講笑話時她能馬上領會到笑點,配合地哈哈大笑。
看電影的時候某些背景音樂響起,她也會潸然淚下。
至於少年時期最難處理的與他人的共情,她閱讀了很多書籍,總結出套路。她知道在什麼時候給出什麼樣的反應,知道別人在露出什麼表情時有幾種應對方式。
比如在舍友失戀時,陪她一起罵渣男;比如在看到新聞播報兇殺案時,她應該和觀眾們一起唾罵殺人兇手而不是分析案情疑點,比如——
有人對她好,要對那人更好,要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多年過去,機械技巧終於融於血液,成為與生俱來的靈活本能。
有感情的正常人會怎麼對付讓自己失去朋友的壞人呢?
心裡有個聲音問自己。
當然是以牙還牙,破壞這場該死的遊戲!
/20:16:24
「非姐?」
楊小花不無擔憂。
說了那句話后,莫非就保持著那姿勢一動不動。紅外線感應燈常亮,可楊小花卻莫名覺得一重又一重的陰影瀰漫在非姐周邊。
她的呼吸綿長細微,但這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動靜。
看到莫非額角鼓出青筋,鐵塔也覺得不大對頭,跟著喊:「莫小姐。」
莫非抬眼看他們。
楊小花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非姐……
非姐變了個人。
莫非的眼型是眼尾微微上挑的那種,即使不笑也會有種輕微的笑意。但現在,笑意消失無蹤。睫毛投下的陰影遮罩了瞳仁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則顯得格外淺淡,配上抿緊的唇線,整個人顯得十分冷漠。
好在她很快別過臉,輕輕一眨眼,斂去了那份漠然。
莫非鬆開胸前交握的雙臂,讓它們自然地垂下來,「怎麼了?」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楊小花往她前方快走了幾步,離開逃生門。
門下偶爾有黃色煙霧藕斷絲連地冒出來,儘管一冒頭就被稀釋,但霧對被困在太一塔的人來說已然是類似於致命的存在。
莫非揉著指關節,心不在焉地朝走廊盡頭抬了抬下巴,「只有那邊一扇門,當然是去那兒咯。」
「噢噢,好。」
楊小花先邁開步子,回頭見莫非不緊不慢跟上來,放下心來。
走廊不長,一邊是牆壁,另一邊則是半透明的玻璃幕牆。
除了人走動時隨著光線變幻而搖曳的倒影,玻璃幕牆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即便沒有霧,外面也已是深沉的夜晚。
/20:17:58
楊小花走在最前面,第一個到達門前。她用眼神詢問莫非,後者略略點頭,她便把手放在把手上,順時針擰下去。
門,順勢而開。
一隻綠色生物晃悠晃悠飛到楊小花頭頂附近停下來,好奇地望著她。它只有兒童拳頭大小,但脖子卻比身體還要長。
楊小花懷疑自己看錯了,回頭看鐵塔。
「非姐……」
鐵塔盯著那隻生物,扭頭看莫非。
「莫小姐……」
莫非蹭蹭下巴。
從前兩個人的反應來看,她沒看花眼。於是她配合地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表情。
懸在楊小花頭頂的就是一隻恐龍。
非常非常迷你的,恐龍。
而且,它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