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願化身石橋(2)
被師門扔到幽冥界的時候, 陳萬青其實是鬆了口氣的。
本來就是啊,如果要說那位天之驕子光風霽月的大師兄偷了宗門內至高秘籍和靈藥有誰會信?他這個從乞丐堆里撿回來的野種才是更適合的人選吧。
陳萬青是青岩宗的一位長老在外面撿回來的弟子,看他身世可憐, 年紀輕輕根骨又很是不錯, 便讓他跟在了自己身邊。那老頭總和他說小子你待人處事別總是這麼不合群,凡事都給自己留條退路,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又何必呢。
他師父生前還在的時候他還會用袖子抹抹臉滿不在乎的的點頭應聲,但是在他師父死後, 陳萬青就徹底成了泥地里的野狗。
誰都可以施捨一下,誰都可以踢上兩腳。
好在他不在乎自己的一條賤命, 就算被人按上莫須有的罪名后扔到幽冥界替大師兄去死也沒關係, 反正他也沒什麼非要活下去的理由。
……本來如此。
本來, 他們侮辱自己這件事對陳萬青來說是真的無所謂的。
但是野狗也有主子, 就算是野狗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陳萬青縮在一個角落裡躲避著鬼卒的巡視, 捏緊了手裡的一枚戒指。
那枚祖母綠的戒指造型款式頗為華麗精美, 大小是女人的尺寸,怎麼看都覺得不是他的東西。而且陳萬青的手指因為常年幹活骨節粗大,這枚戒指細的連他的尾指都套不上,他便弄了條結實的鏈子穿起戒指把它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小心翼翼的保護著。
他上輩子沒什麼執著的東西, 死的時候乾乾淨淨, 唯獨這麼個小小的物件兒隨著他的死一起來到了這個世界, 和他重新經歷了一遍長大的過程。
陳萬青之所以被逐出師門不說, 還直接扔到了據說由那位鬼王親自鎮守的幽冥界, 就是因為在眾人審訊他「罪行」的過程中有人對隨口罵了句「不知道是閃瞎哪個不要臉的姘頭給了他這枚戒指讓他這麼小心護著」,結果本來一言不發老老實實跪著聽安排的陳萬青像只瘋狗似的衝上去,不顧身上刺上來的劍鋒,直接用蠻力生生捏斷了對方對方的喉骨!
這件事實在是影響太過惡劣,原本只是打算放逐師門現在看來實在是不夠,在大部分人的同意下,陳萬青被直接扔到了幽冥界。
在修仙界之中傳著一句話:這世上有很多種凄慘又可悲的死法,但是如果和幽冥比起來,再凄慘的死法都是幸福的。
陳萬青可不怕死,也不怕折磨。
他怕丟了戒指,那就是丟了他最後一點念想。
「三姑娘……三姑娘……」他死死捏著那枚華麗的祖母綠的戒指,念著那幾個字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
……他得回去。
他必須回去!!!
他得讓那群膽大包天居然敢侮辱三姑娘的雜碎付出代價!
****
——陳萬青第一次見到鳳非離,是跪著見的。
年輕的女人在一個不可能的歲數成了鳳家的家主,鳳家幾個孩子,她行三,同輩和長輩稱一聲鳳三,底下的人習慣叫鳳三姑娘。
十七歲奪權,二十歲接受生意,二十三歲真真正正坐上家主的位置,二十五歲就已經是抬個眼皮都要一群人心驚膽戰犯尋思的主兒。
和陳萬青這條泥地里撲騰的野狗一比,鳳三那就是天上的月亮,他拼了命努力一輩子也摸不著一個影子邊的存在。
他知道,所以仰慕,崇拜,猶如最忠誠的狂信徒,卻也從來沒有、也沒敢有過一絲一毫不敬的想法。
……神明不可褻瀆。
陳萬青活的渾渾噩噩,瞧著是條打發點吃的就能拚命的瘋狗,骨子裡卻也留著惡狼的凶性;沒爹沒媽,孤兒院出身,坑蒙拐騙土裡刨食咬著牙活到現在,人家一筆錢打到賬上他就不聲不響的替人家扛了人命債,然後就進了一家私人監獄。
——他挺感謝那筆錢,也挺恨那筆錢。
感謝的是,他見到了鳳三;恨的是,給她第一印象留下來的是個被人摁在地上打得半死不活狼狽不堪的殺人犯。
陳萬青被監獄里的人打得半死不活,腿彎被人狠踹了一腳,抬都抬不起來,硬是被人拖到了那個房間里的。鳳三那天穿了身黑色的西裝,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細跟高跟鞋,她雙腿交疊,褲腿稍稍向上收了收,露出線條圓潤的足踝骨和一小片隱隱透出皮膚之下青色血管的白皙腳面。
「你小子走了狗屎運。」拖著他來的那人不大樂意的低聲咕噥著:「三姑娘對你來的原因有些興趣。」
說是有些興趣,按著鳳非離的一貫行事這話問完之後這小子就要被送出去了——如果他真的是如同那份送到鳳三面前的報告說的一樣,是被人拿錢買了一條命替人進來的。
陳萬青額上臉上都是血和泥土,狼狽又骯髒,他雙臂被人駕著,雙膝跪地,剛剛掙扎著試圖抬起頭,又險些被人粗魯的按到地上。
「停。」
那人開口了,聲音冷冷淡淡毫無波瀾隱約還透著點懶洋洋的笑意,卻駭得一群人瑟瑟發抖。
「你這一手摁下去,這小子的命可就沒了。」
「是……對不起,三姑娘。」監獄里囂張跋扈隨意打罵犯人猶如惡魔的傢伙哆嗦的像是只沒毛的鵪鶉。
然後他就聽見她又說話了。
「這個樣子說話都說不清楚,把他給我帶出去,治好了收拾乾淨了再送來見我。」
陳萬青的視野里看著那雙高跟鞋踩在地面上,滑落的西褲掩住了那一截白凈纖細的漂亮足踝,一種莫名的衝動促使他掙扎著抬起頭,鳳非離的側影就那麼毫無預兆的落入他的眼睛里。
黑髮黑衣,側臉線條優美,細碎額發之下那雙狹長的鳳眼冷如皎月,銳如刀鋒。
她走的不快也不慢,陳萬青抬頭的時候,那女子也落下了一個毫無感情的審視眼神。
沒料到對方是這副模樣,更沒想到她會回望過來,陳萬青頓時愣在了那裡。
一眼足以入魔。
後來再見面就是在對方的別院里,陳萬青從頭到腳洗的乾乾淨淨后又換了身得體的衣服,被一群人好吃好喝養了好一段日子,確保看上去面色紅潤健康的不行后才送了過去。而鳳三換了身深紫色的長袍坐在院子里看書,燙金的書面印著他完全不認識的花體文字,他這回沒用跪著,在邊上站了一會後,她就揮著手讓他坐下。
「你之前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做的挺好,將來就跟著我做吧。」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改了他的後半輩子。然後陳萬青開始跟著鳳三做事,七年後,陳萬青得到了可以站在她後面的位置。
某一天,陳萬青盯著她的手發獃——他總是在盯著她發獃,有時候是頭髮,有時候是手指,有時候是線條漂亮的小腿。但是她明顯弄錯了他注意的地方,從手指上摘下來那枚祖母綠的戒指,親自遞給他。「看的這麼久,喜歡的話就送你了。」
陳萬青欣喜若狂的接下了。
陳萬青不信神明,也對惡魔嗤之以鼻。
——但他信鳳三。
完全不要命的、瘋狂到燃燒靈魂的、不顧一切的信著。
那種狂信徒式的狂熱崇拜連鳳三最親密的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然後有一天,鳳三死了。
完全不知道任何理由:沒有投毒,沒有暗殺,沒有疾病,就那麼突兀的倒下了。
再然後他便被斷了進出那棟莊園的權利,因為是昔日的得力幹將,陳萬青是最後一批被鳳三的大姐送出去的人。
最後一次離開時,陳萬青見到有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進了據說這棟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出的宅子,一個相當漂亮俊美的男人從車上下來,腳步匆忙的與他擦肩而過。
他記得那人的臉,叫席……什麼的來著?
他記不起來了,不過那人是他在鳳家的大宅里最後見到的一個人。
離開了鳳家的陳萬青那段時間裡渾渾噩噩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他下意識地覺得三姑娘可能只是睡著了,大概去了哪裡他不知道的地方,於是那段時間他不要命的見人就咬,最後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捏著那枚戒指死在了仇家的亂刀之下。
再次醒來后,他就是現在的陳萬青了。
……然後現在他好像又要死了。
又是一隊鬼卒從不遠處走過,腳步聲驚得陳萬青從回憶中抽身,小心翼翼的把那枚祖母綠的戒指重新放在衣領後面仔細收好。
幽冥界既然是修仙界中被所有人忌憚的地方,那麼除了它充滿了不可理解不能預知打開恐懼和危險之外,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這裡會是未來一段日子裡最安全的地方。
男人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鬼王宮,面上閃過一絲瘋狂。
……他得賭這一把。
出乎意料的是鬼王宮附近巡邏的守衛不多,按理來說這應該是整個幽冥界最需要重重把手的地方卻往往走出好遠的路都看不到哪怕只是一個影子;陳萬青卻絲毫不敢放下警惕,小心翼翼的摸到了一處走廊,左右看了看沒見到有人巡邏的影子。他不太敢繼續往前走,索性咬咬牙,一個閃身鑽進了一扇紅漆大門的後面。
——這間屋子很大,像是什麼人的卧室,整體色調依然是和鬼王宮一致的暗紅,陳萬青捂著胸口靠著剛剛關好的大門,劇烈跳動的心臟快要從嘴裡跳出來了,他死死咬著牙仁德面色通紅脖頸青筋暴起。
屋內極為安靜,他甚至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他忍了好一會,沒有聽到屋內傳來什麼聲音,這才咬著牙,努力挺直了兩條發軟的腿。
但是還沒等他走出兩步,裡面便傳出了女子的聲音。
「季延?」
乍一聽到那個聲音,陳萬青立刻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絕對不會錯!
那是鳳三的聲音!!!
陳萬青幾乎是本能的順著那個聲音的方向竄了過去。
那人擋在一扇紫檀木屏風的後面,依稀可辨別出是位個子高挑的女郎,她從屏風後面起身繞到了屏風邊上。率先搭在屏風邊上的那隻修長漂亮的手掌白得晃眼,緊跟著那人整個人都走了出來。
那年輕的女郎紅裙黑髮,容貌雍容而艷烈,一雙眼冷如皎月,銳如刀鋒。
「……鳳三?」
陳萬青小心翼翼的開口,生恐驚這是一場太過美好到不敢相信的精緻幻夢。
然後他便看到那女郎彎起嘴角,饒有興趣的問道:「……我可沒見過你,你認得我?」
鬼王宮之所以沒有巡邏守衛,那是因為季延覺得這些鬼卒鬼仆做的事情實在是沒必要,一來宮外有鬼王的護身結界保護,要想來去自如,要麼得實力強過鳳非離,要麼就要拿到一件鬼王的信物。
前者不可能,後者不可以。
陳萬青之所以能輕鬆進入鬼王宮,就是因為他隨身帶著的那枚戒指。
陳萬青立刻手忙腳亂的從衣領後面掏出那枚祖母綠的戒指,雙手遞了過去。
他遞過戒指后就低下頭不說話了,鳳非離接過戒指,在手指上轉了幾圈后,那種熟悉的觸感讓她相當自然的把這個小玩意套到了自己的食指上。
嚴絲合縫,非常契合。
……像是本來就該是她的東西。
鳳非離沉默了一會,抬眼看向面前立著的男人。
「您不認得我。」他開口了,居然還有點哽咽的哭腔。
鳳非離哭笑不得:「我應當認得你?」
陳萬青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是。」他還道鳳非離和自己一樣也是死後穿越,便毫不猶豫的對她開口道:「我只是認得生前的三姑娘,你在家行三,大姐二十歲就嫁了出去,二哥隨了母姓,姓雲,單名一個歌字……」
他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鳳非離的嘴角卻無意識的拉平了。
……那不是這個「鳳非離」的生前。
那是鳳非離在成為任務者之前的生前!!!
陳萬青唯恐她不信,還要繼續在說些什麼,眼前驟然閃過一抹艷麗的紅,緊跟著整個人就被掐著喉嚨,後背毫不設防的狠狠砸到了地上!
他一個字音都沒來得及出口就已經被掐的上不來氣!整張臉漲得通紅,看著鳳非離的眼神卻是委屈又可憐的。
像是只莫名被主人踹了一腳的可憐棄犬,可惜並沒有換來鳳非離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心。
鳳非離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甚至還掛著相當輕鬆的笑意,她豎起手指立在唇邊,笑眯眯的盯著這個人的眼睛:「我不知道是誰派你來的,但是從現在開始,給我保證絕對的安靜。」
陳萬青用力點頭。
他脖子上的那隻手終於慢悠悠的挪開了,留下一個青紫色的掌印。
男人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委屈和不高興,但鳳非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小子似乎有種「這樣才是鳳三」的詭異的洋洋得意。
鳳非離蹙眉盯著他好一會,努力回憶自己的過去。可惜這個時候經歷太多任務世界的後遺症就出來了——除了這小子大概和她頗有些關係之外,鳳非離並沒有找到什麼有價值的訊息。
老實說她能記得自己成為任務者之前的事情已經算是極困難的事情了。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她輕聲道。
陳萬青立刻皺起眉:「那鬼王是不是把你困起來了?」他拽上鳳非離的袖子,沖她道:「這裡危險的很,我帶你走。」
鬼王鳳非離連一秒的卡克都沒有,直接點頭:「嗯。」她頓了頓,又道:「鬼王名叫季延,你記得避著他一點。」
免得到時候見面了我再掉馬。
陳萬青一點懷疑都沒有,直接應下了。
鳳非離很滿意,於是她又說:「這裡的路我還是蠻熟的,我帶你出去,至於出了幽冥界如何那我就管不了了。」
陳萬青繼續乖乖點頭。
鳳非離對這個言聽計從的小傢伙簡直滿意極了,不過鑒於接下來的談話可能不太方便讓季延聽到,於是她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有預感,她能這小子身上得到很有趣的情報。
……非常、非常有趣的情報。
於是鬼王本人親自和陳萬青走了,反正關了五百年小黑屋上面也沒法在說什麼,她抱著這種態度,一點都不心虛的跑了。
如果她不是被關小黑屋才被扔進這個世界,作為任務者的鳳非離就能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小子是這個世界的最終反派boss;如果陳萬青能多走一步去到下一個房間,那麼他就能得到鬼王的寶藏,然後回歸修仙界成為男主最大的敵人。
……但是哪裡有那麼多如果。
於是,這篇本該是男主通過各種不要臉的手段坑蒙拐騙狂開後宮,最後一路走向人生巔峰的種馬爽文,因為兩個boss的聯手,不小心歪到了一個相當可怕的方向。
至於季延,因為鳳非離給他出餿主意非要吃炒瓜子,於是沉迷於研究如何在鬼界種植向日葵的系統君在兩個時辰后終於發現了自家宿主已經從鬼王宮跑掉了。
季延:……我宿主呢!?
我明明就放在這的!
那麼大一個的宿主!!!
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