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殺人不用刀
霍五一行到達滁州州府時,色已經大黑。
州府城門口,卻是城門大開,燈火通明。
馬寨主、李千戶、宋二爺等人為首,滁州留守的頭目人物,除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和尚,全都在此地迎候。
不是迎候將軍凱旋,是迎接英靈歸來。
大家不約而同的換了素服,也沒有人笑,氣氛很是肅穆。
馬蹄聲、腳步聲,大軍歸來。
沒有寒暄,大家進城來,直接回了州衙。
拉著唐光靈柩的馬車在州衙門口停下。
霍五、鄧健為首,馬寨主、薛彪、杜老八、馮和尚、霍寶、仇威六人在後,八人抬了靈柩入靈堂。
杜老八、馮和尚兩人是下午追上大部隊的。
兩人昨日剛拿下舒城,就得了消息,一刻沒耽擱,立時從舒城出發,就輕車簡從回滁州,昨晚又趕了夜路,才勉強在下午趕上扶靈歸來的大部隊。
八人披戴著白衫軍的白馬甲,看著倒是應景。
靈堂白日就搭起來起來,就在州衙正堂。
一百零八個和尚,一百零八個道士,齊做水路道場。
唐娘子一身重孝,已經在靈堂候著。
見了靈柩進來,她身子一軟,幾乎站不穩,李娘子與秀秀在旁照應,忙左右扶住。
今日正是唐光逝去第三,“接三”之日。
傳聞中逝者這一夜會魂魄歸來,親友要在靈堂坐夜。
霍五為首,滁州軍眾頭目依次在靈前祭奠。
仇威執了孝子棒在靈柩前跪靈,與眾人頭目還禮。
一應流程下來,仇威也是筋疲力盡。
唐娘子哭的厲害,倒是將仇威的嚇得又精神起來。
生怕舅娘再有個萬一,他忙請李娘子、秀秀扶了唐娘子下去。
霍五等人稍作休整,都回到靈堂這邊守夜。。
馬寨主路上就講了唐光妾室懷孕之事,霍五隻見唐娘子一人,再沒有女眷出來,不由皺眉,低聲問道:“老唐那妾情況很糟麽?連出來祭拜都不能?”
按照喪事規矩,孕婦是忌諱衝撞,可也不是沒有法子破解。
畢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孕婦、產婦這樣怕忌諱的女子穿了五彩衣服,就能破煞,可以上靈堂。
要是唐光真的魂魄歸來,知曉留了血脈,多少也能有些安慰。
霍五的想法與馬寨主一樣,相交一場,得幫唐光保全這點骨血。
馬寨主麵上帶了憂心:“老唐那妾之前就臥床了,唐娘子沒敢告訴她老唐的喪信,就怕有個閃失大夫昨查過,也不看好,隻是鬱結於心,傷了脾胃,才不思飲食,嘔吐不止得想想法子,這離瓜熟蒂落還有半年,這樣下去,可挺不到半年去”
霍五半響無語,抬頭看了眼馮和尚方向。
一個女子重視的不過是夫君孩子與娘家人,唐光走了,孩子還是肉芽,能寬慰尤氏的就隻有她的娘家人。
實在沒法子,就隻能派人去亳州接尤家人回來,寬慰尤氏。
尤家人貪婪可惡,不慣著就是,等孩子生下來再處置。
馮和尚坐的不遠。
他是童子功,耳聰目明。
聽到兩人對話,又看霍五望過來,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讓阿銀明日帶人去亳州走一趟”
尤家本是馮家放過來的家奴,在亳州那邊也是馮和尚安置的。
霍五點點頭,道:“那就讓銀將軍走一趟無論如何,這孩子咱們都要幫老唐保住。”
馮和尚與唐光打交道不多,可到底同屬滁州軍,並肩作戰的袍澤,還有那尤氏不是旁人,是他乳父之女,這般主動援手,還真是看了僧麵看佛麵。
馬寨主遲疑了一下,道:“五哥,徒三爺就在楚州,他與老唐也有交情,我今早打發人去滁州報喪了。”
馬寨主報喪,不僅是念著徒三與唐光的交情,而是借此給雙方一個台階。
兩方勢力緊鄰,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滁州要攻略江南,徒三勢力穩定,也是給滁州軍擋住北麵。
霍五頓了頓,點頭道:“離的這麽近,是該報喪陵水縣那邊也不要略過,明日也打發人過去一趟,麵上子得過得去”
提起陵水,他不免又想起亳州的教主。
恢複慶朝,年號“麒麟”,如今已經是“皇帝”。
就是這“皇帝”當的名不符實,跟過家家差不多。
他搖頭道:“這一個個怕閻王來的晚啊,一個兩個稱帝,自己哄自己玩兒的倒開心”
身邊眾將領頭目都聽到這一句,抬頭望向霍五。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大家跟著做這玩命的買賣圖什麽?
林師爺見狀,不由擔心起來。
如今滁州軍割據三州之地,兵馬將近十萬,看似風光無限,可實際上根基並不穩當。
各地占領的時間短,後來的兵卒還沒有整合。
霍五已經一個一個看回去,道:“你們可別惦記著叫我跟著那兩個大傻子學出頭的椽子先爛,他們樂意發白日夢,咱們可不發朝廷還在,這才哪到哪啊,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林師爺摸著胡子,一下子就踏實下來,開口道:“五爺想要取江南,那是不是給派使者去亳州,討個封號下來?”
得了亳州教主的封號,滁州軍就能隱在亳州朝廷身後。
回頭得了金陵,就算朝廷想要征伐,也會先奔亳州這個“老巢”。
就像現在,朝廷調各地人馬去杭州,可主力去了蘄春。
朝廷還在,逆賊就開國立都,這個如何能容?
同樣是“建國”,亳州教主是關門自己玩兒,消息最遠傳到滁州;那位右護法卻是聲勢顯赫,好幾路人馬征伐,也就將朝廷全部火力吸引過去。
若不是在靈堂上,霍五都要笑出聲來。
還是讀書人陰損,殺人不用刀。
不過亳州朝廷的確是滁州軍眼下最好的選擇。
如今在一縣一州之地起事的白衫軍渠帥不少,可多是無名之輩。
動靜最大的是三方勢力,亳州教主,蘄春壽萬,台州袁國真。
教主不用,彌勒教童教主之子。
就算他現在是稚齡,不是左護法的傀儡,就是孫元帥的傀儡,可老子留下的資曆,就足以讓下數百萬彌勒教徒側目。
壽萬是曾追隨童教主的彌勒教右護法。
袁國真是浙江鹽商,這些年一直不太平,與朝廷是招了降,降了又反,反複了兩、三回。
如今趁著白衫軍起義,他又開始作亂,薛彪從杭州回來時,他已經占了浙南幾個州府。
滁州軍剛壞了壽萬的好事,避之不及。
離台州又遠,貼不上邊,最好用的名頭就是亳州教主那邊。
畢竟滁州軍之前打著亳州柳元帥麾下的旗號。
壽萬在兩湖打著彌勒教的旗號行事,滁州軍要是得了亳州教主的“封號”,倒是比壽萬的“大慶軍”更名正言順。
林師爺見霍五不話,又道:“早討下早好,等徒三爺拿下楚州,多半會先收複亳州”
要不然直接打揚州的話,實力本就差距大,後方不穩,叫人無法安心。
教主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在誰的手裏,作用又不同。
林師爺與徒三打過交道,曉得他固然有優柔寡斷的時候,卻也是一時豪傑。
林師爺從不曾瞧徒三。
反而是帶著教主,先投奔徐州,後奔亳州的那位左護法,林師爺沒有打過照麵,卻也沒有放在眼中。
徐州距離遠,消息不通,之前是什麽情形大家也不知。
隻亳州事。
就算孫元帥野心勃勃,使手段吞並另外兩位元帥勢力,卻也拿名聲在外、得亳州士庶愛戴的柳元帥沒辦法。
至於馮和尚那裏,都是精兵,又有靠山,也不是他能動的。
亳州格局,從五帥並列,到三足鼎立,該是最安穩的時候。
左護法帶了教主被孫元帥迎到亳州,卻是打破這個局麵。
左護法不能對三位元帥一視同仁,明明是被孫元帥迎來,卻是與柳元帥交好,不過是打著“聯柳抑孫”的主意。
孫元帥狗急跳牆,要逼著中立的馮和尚結盟。
結果是馮和尚帶了全部人馬出奔,孫、柳兩方勢力徹底翻臉。
亳州內訌一回,又經了朝廷平叛兵掃蕩,早已元氣大傷。
以孫元帥的狂傲,獨占了亳州,又哪裏有那位左護法的好去?
這就是格局了。
隻盯著眼前那一畝三分地,計較一時得失,注定走不長遠。
同那個提前布局數月謀劃千裏之外的巢湖水師的右護法比起來,這位如今自領了丞相的左護法實在不夠瞧。
霍五明白林師爺話中之意。
想要扯教主這個大旗,越早越好。
等到徒三回頭北上,“收複”亳州,大家行事就要束手束腳。
“趕早不敢晚,明兒就讓李遙與宋二走一趟”
李遙就是李千戶,為人圓滑機敏。
至於宋二爺也過去,是因為宋家與孫元帥有舊,防著那個孫元帥發瘋的。
孫元帥之所以勢力最強,是因為他就是之前的亳州吏,手上握著幾千收編的亳州兵。
亳州與滁州緊鄰,官紳之間難免打交道。
霍寶坐在下首,聽著大家話,生出幾分遺憾。
選定金陵做根基,就要放棄打揚州。
隔著長江,兩地經營,滁州軍暫時力所不及。
等拿下金陵,為了穩定,滁州軍主要精力會放在開拓周邊,經營江南。
等到朝廷分崩離析,才是滁州軍主動北上的時候。
楚州,洪澤縣,城門口。
看著眼前風塵仆仆的來人,徒三很是吃驚。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馬寨主之前的兄弟鹿把頭,現在的鹿千戶。
他是蟒頭寨老人,自是與徒三相熟,才被打發來送信。
滁州到洪澤縣一百四十裏,中間還有三十裏的山路。
鹿千戶一行,一大早出發,快馬加鞭,也是半夜三更才趕到洪澤縣。
不敢打發時間,連夜扣城門。
守門兵卒不敢開門進去,可聽了滁州來人,也不敢不理會,就叫人報到徒三處。
徒三親自過來。
他認識鹿千戶,曉得鹿千戶分量,才會這般意外。
莫非是滁州有變?
徒三的心一下子糾起來。
是不是陵水那邊
滁州軍眼下的勢頭,就算主力開拔,也不是柳元帥那幾千人馬能挑釁的。
柳元帥要是真的受了慫恿動妄動,那就算是有自己麵子,滁州軍也不會再容他占著陵水縣。
“三爺,唐爺走了六爺打發的來報喪!”
鹿千戶氣喘籲籲道。
徒三驚得不行:“好好的,怎麽就走了?可是打和州出了閃失?”
論起來黑蟒山出身的三位寨主,徒三反而與唐光親近些。
唐光是他出麵招攬的。
就算滁州之變唐光沒有選擇跟他走,徒三也不曾記恨。
再沒想到,上次分開竟是永別。
江平在旁給鹿千戶遞水袋,聞言也是頓了頓。
唐光死了?
是不是霍五趁著打仗排除異己?
目的是唐光麾下那幾千人馬?
鹿千戶早就渴的狠了,接著水袋猛灌了兩口,才道:“不是在和州出事,是在廬州大前咱們滁州軍在裕溪河邊與廬州兵大戰,大獲全勝,唐爺過後沒留意解了鎧甲透氣,得了‘卸甲風’,第二就沒了今夜‘接三’,五爺應該已經扶靈回來訂好了‘頭七’出殯,六爺想著三爺與唐爺的情分,就打發的來報喪”
徒三與江平都怔住。
六月初至今,才過了三個多月,他們當然沒有忘記在滁州時大家議的“淮南攻略”。
先和州、再廬州,得巢湖水師再攻伐揚州。
徒三苦笑。
滁州軍主力開拔的時間,與自己入楚州的時間差不了多久。
自己楚州才得了一半,姐夫就已經得了兩州之地。
姐夫這樣能力,卻是與馬寨主一樣,都是淡薄不爭性子,才會在當初將黑蟒山勢力與曲陽兵都讓給自己。
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江平卻是心下發寒。
留給亳州軍的時間不多。
霍五,接下來該打揚州了。
打完揚州,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北上、蕩平淮南道諸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