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

  歡呼聲幾乎掀翻了體育館的屋頂, 就連燈架似乎都因為爆炸般的音波而微微震顫。


  羅曼站起來,扯去面罩, 露出汗涔涔的年輕面孔, 毫不矯飾的自豪和喜悅從他眼角和唇角的每一道弧線溢出。他舉起雙手向觀眾致意, 先是小幅度的揮手,然後雙臂直挺挺地高舉,緊緊握拳。隨著這個象徵勝利的動作,體育館中再度爆出一波更為熱烈的歡呼。


  他抹了抹眼角, 像是要擦去流進眼睛里的汗水,也像是拭去喜極而泣的淚水。他剛要把手放下來, 裁判就捉住他的手腕, 再度舉高——毫無疑問,這是承認了他無可爭議的勝利。


  裁判的嘴巴在動,似乎在照本宣科宣布的姓名, 但是館內的歡呼聲過於響亮,他的聲音完全被淹沒了。最後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臉上帶著無奈的笑意。


  羅曼一邊揮手一邊倒退向出口。他在賽場邊緣的防滑地毯上絆了一下, 歡呼的人們頓時哄堂大笑,而笑聲很快變為充滿揶揄的口哨, 因為他跌入了身後西薩爾的懷抱。


  西薩爾毫不避忌他人的目光, 緊緊環抱著他,親吻他的耳朵。羅曼紅著臉回過頭讓他別鬧, 他卻順勢捕捉了羅曼的嘴唇。


  所有人都在為這個童話般美滿的結局喝彩。勇士戰勝強敵, 贏得愛情, 他們難道還能期待什麼更好的結果嗎?

  至於敗者的結局就沒多少人關心了。頂多是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不乏惡意的幾聲嘲弄——「哎呀,自作自受,真是可憐。」在後台有更「熱烈」的歡迎儀式等著愛德華,全部來自他的手下敗將們。他們迫不及待要將愛德華曾經給予他們的譏諷連本帶利地奉還回去。


  比賽的最後,依照規矩,兩名對手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也得握手致意。羅曼倒是不介意擺出高姿態和愛德華握手言和,至於愛德華的態度……嗯,他也不想關心啦!


  愛德華面帶無比屈辱的表情握住羅曼的手,後者的耳朵紅彤彤的,仍因方才西薩爾的「非禮之舉」而面紅心跳。愛德華看了心裡更加不是滋味。


  後面的頒獎儀式可謂是地獄般的煎熬。他不得不和興高采烈的羅曼以及趾高氣揚的阿列克斯站在一起接受主辦方頒發的獎盃,聽組委會主席宣讀冗長的祝賀詞,擠出苦澀的笑容和另外兩個人合影,全程沐浴著所有選手、觀眾和工作人員幸災樂禍的目光。哪怕把他扔進地獄火里活活燒死也比現在這樣強!

  頒獎儀式結束后,愛德華謝絕了記者採訪的邀請,怒氣沖沖地走進後台。果不其然,以萬年老二三人組為首的手下敗將們一擁而上,面帶譏嘲的微笑說:「恭喜啊愛德華,第一次參賽就拿到了亞軍,前途無量呀!」


  愛德華瞪了萬年老二三人組一眼,他們這次沒有退縮,而是勇敢地瞪了回來。要知道,以前他們可是根本不敢跟盛怒之下的愛德華有任何眼神接觸,現在居然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由此可見他落魄到了何種地步!


  他推開這群老母雞似的咯咯叫個不停的手下敗將們,來到更衣室屬於他的一角。他拿出自己的包,嫌棄地將那尊精美的獎盃隨手丟進去,好像那是個大型不可燃垃圾。手下敗將們仍在遠處聒噪著,拿他的落敗作為一個調侃話題。愛德華攥緊拳頭,指甲將手掌掐出一個個半月形的深痕。


  他想不明白,他怎麼會輸掉呢?他所學習的格鬥技術難道還比不過一個新人?羅曼當時的那個招式,是不是有什麼破解的辦法?如果當時他沒有使用反制技,而是用別的方法,是不是就能化險為夷了?


  愛德華不斷在腦海中反覆演練當時的情形,假如羅曼這樣,他該如何應對,羅曼那樣,他又該怎麼見招拆招。他很快找出了破解那一招的技法,不禁又是興奮又是懊悔。要是再有一次比賽該多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能反敗為勝!到時候不用進入驟死賽,不用拼摔跤技,他直接在劍術較量階段就能以壓倒性的實力讓羅曼俯首稱臣!

  他多想回到賽場上再拿起劍戰鬥一次啊!


  當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愛德華愣住了。


  他在想什麼啊?他不是最討厭劍術嗎?他不是最看不起這些幼稚的遊戲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會渴望回到賽場?為什麼他會那麼認真嚴肅地思考破解敵人招式的辦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把這無聊的遊戲當了真?

  「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我……我明明討厭這些啊……!」愛德華望著自己的雙手,驚懼不安地喃喃自語。


  「難怪你這麼寶貝它。你一定很喜歡玩劍。」小女孩的聲音浮現在耳畔。


  ——不是!我討厭死它了!


  「如果有一天你厭煩劍術了,一定要說出來哦。我不會怪你的。」老婦人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


  ——我早就厭煩了,是為了您才忍住不說的,不是因為我自己喜歡!


  愛德華抱住疼得彷彿要裂開的腦袋,痛苦地蹲了下來,雙肩不住地顫抖。他身上肯定有某個地方出了故障,否則他怎麼可能……捨不得放下劍術呢?

  一隻溫柔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愛德華猛地跳起來,這才發現聒噪的手下敗將們已經作鳥獸散了,更衣室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他背後的老人。


  「老不死的,你來幹什麼!」愛德華揮開老人的手。


  老人握住拐杖,有些拘謹地看著他。自打回國之後,愛德華還是第一次跟老人面對面談話。在這麼近的距離,他可以清楚地數出老人臉上的皺紋。七年過去,老頭子變得更老了啊。他想。


  「你是來看我的笑話嗎?」愛德華怒不可遏,連一滴淚水溢出眼角都沒發現。


  「愛德華……」


  「你看夠了嗎?滿意了嗎?現在可以滾了吧?!你不滾?那好,我滾!這總遂你的意了吧!」


  愛德華脫下防護服,將他的裝備胡亂塞進包里,然後將包甩到背上,撞開老人,氣沖沖地走出更衣室。


  他輸得徹頭徹尾,毫無尊嚴可言,繼續留在這兒除了丟人現眼外還有什麼意思?

  「愛德華。」老人在他背後喚道,「這場比賽你打得很漂亮。」


  愛德華站住了。


  「你在說反話是不是?故意嘲諷我很有意思?」


  「雖然沒有贏,但是依舊很漂亮。我和海妮教給你的東西,你已經運用得爐火純青了,甚至學會了我們沒教過的那些。你已經把你所掌握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使出來了。如果這都不算一場漂亮的戰鬥,那還有什麼算呢?」


  愛德華氣得渾身發抖。「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依舊沒贏……我輸給羅曼,輸給西薩爾,我發下的豪言壯志一個也沒實現,我淪為所有人的笑柄,成就了他人的事業,你卻說這些輕飄飄的話來安慰我,這算什麼?!」


  「你想贏嗎,愛德華?」


  「廢話!」


  「那就回來吧。」


  「……你老年痴獃了?」


  「回來,然後繼續練習劍術。你還需要更多磨練,需要不斷地和別人交流技術。閉門造車可是沒用的。」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你其實喜歡劍術,不是嗎?」


  「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是為了討海妮的歡心才去學劍術的!我根本不喜歡這玩意兒!」


  「那麼為什麼,」老人凝視著他,「不論海妮健在時,還是她過世后,你都從沒有放下過劍術呢?」


  如果有一天你厭煩劍術了,一定要說出來哦。我不會怪你的。我不想逼你做你不樂意的事。


  ——可是他一次也沒有說過「我討厭劍術」。


  起初或許是為了討老婦人的歡心,他才拿起劍的,但是他很快發現,劍術遠比他最初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不知自何時起,他已經完全沉溺進去了。


  什麼「劍術只是幼稚的遊戲」、「打劍的人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只是為了貶低老人最喜歡的東西而說出的氣話而已。


  他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跟老人慪氣,才這麼說的啊……


  「回來吧,我從沒有禁止你回來過,家裡的門一直向你敞開,你隨時都可以回來。你的房間一直保留著,我每天都叫人打掃。」


  愛德華不想再聽下去了。要是再聽一會兒,他說不定就會回心轉意。


  他背著包衝出去,撞開一路上所有擋路的人。但願沒人注意到他眼角的水珠。


  快接近體育館出口時,他又被人叫住了。


  「愛德華!」


  這次是西薩爾。


  「現在你又來了?!」愛德華沒好氣地吼道,「老頭子叫你來勸我回去嗎?」


  「什麼?」西薩爾一愣,「沒有,布萊克森先生什麼都沒跟我說。他勸你回去了?」說這話的時候,銀髮青年臉上帶著無限的期待。


  「我不可能回去的!」愛德華說,「但如果是為了你,我願意考慮考慮。」


  西薩爾為難地抓了抓臉:「呃,我想最好趁現在跟你說清楚。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和我是不可能的。」


  「那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醒醒,難道你就配得上嗎?」


  愛德華啞口無言。他連羅曼都打不過,怎麼敢妄談自己比羅曼更適合西薩爾?


  「西薩爾,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當初沒有發生車禍,你順利來到機場,而我回頭了,我們是不是有可能呢?」


  「……我想還是沒可能的吧。」


  「你從沒對我有過一星半點兒意思嗎?當初是你主動接近我的,是你先想跟我成為朋友的,難道從頭到尾都是我自作多情?」


  「因為我當時剛到你家覺得很孤單嘛,布萊克森先生好凶,布萊克森太太成天只知道做學問,沒人跟我玩,連狗都嫌棄我,除了抱緊你大腿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就只是這樣?」


  「說實話,你後來對我有那種想法,我也覺得蠻尷尬的。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希望你能變得成熟,遇上另外一個成熟的人。也許有朝一日,你帶著你的戀人,我帶著我的,我們在酒桌上把這段少年時代的往事當作年幼無知鬧出的笑話一樣拿出來調侃。我夢想的是這樣的生活。」


  但是已經沒可能實現了。愛德華苦澀地想。他曾有機會過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生活:跟親朋好友把酒言歡、共憶往昔。可他親手毀了這一切。現在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放心吧,今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他轉身走進體育館外的夕陽中,「你儘管過你夢想中的美好生活。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愛德華,我們總有一天得長大的。我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等你能坦然面對我、羅曼和布萊克森先生的時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算了吧,我可不當破壞別人家庭的惡人。」


  「什麼?!你居然想勾引羅曼?!」


  愛德華無可奈何地笑了。這傢伙腦子有問題,從小到大從沒痊癒過。也就那個同樣腦子有毛病的羅曼才受得了這傢伙。


  他走進夕色中,淚如雨下。


  ***

  西薩爾目送愛德華孤獨的背影逐漸遠去。他倚在門口看了半晌,一轉身,就對上了羅曼的眼睛。


  「……你在這兒多久了?」


  「大概在『我們總有一天得長大』的時候吧。」


  西薩爾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背著手,又是求情又是撒嬌地朝羅曼扭動身子。


  「聽、聽我解釋,我希望愛德華能跟布萊克森先生和解嘛,他們祖孫倆老是冷戰,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以前好歹有愛德華幫我分散火力,自從他跑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海妮不在了,老頭子那麼凶,狗也嫌棄我……」


  「你再逼逼,我也要開始嫌棄你了。」


  西薩爾不敢逼逼了。


  「你跟他都說清楚了嗎?」


  「我努力說清楚了,他有沒有理解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要是他沒有,那你就再跟他說一遍,直到他理解為止。」


  「當然,當然,說多少次都可以,為了你。」


  「嘴巴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甜?」


  「一直都是這麼甜嘛!」


  西薩爾厚著臉皮親了羅曼一下。「是不是很甜?」


  羅曼眯起眼睛。「沒嘗出來。再來一次。」


  於是他們又親了一次。


  當他們分開的時候,赫然發現艾麗莎牽著恩雅站在他們身後。艾麗莎一臉陶醉地看著他們,同時不忘捂住女兒的眼睛,以免她被什麼少兒不宜的景象荼毒了純潔的心靈。


  「……你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在『一直都是這麼甜』的時候吧。你們兩個還真是卿卿我我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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