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大哥
有了營業執照, 當然就該熱熱鬧鬧把小賣部開起來，然而單位正好安排葉瑞年去廣州出差，開店的事只能交給葉慧去安排。葉瑞年沒有半分不樂意, 他盼這次廣州之行已經很久了, 走的時候不僅帶上家裡所有的積蓄，連葉慧的錢都借走了。葉慧也沒阻止父親，小店真要開起來，還是需要不少貨的, 只能祈禱這次出行順順利利的。
葉慧利用休息時間去訂做了一個招牌，名字起得很樸實，就叫「惠民便利商店」, 全家人一起商量決定的。葉瑞年覺得這名字好，因為裡面有個字和葉慧的名字諧音。便利商店是葉慧起的, 裡面藏著她的一點小小野心, 想著將來也許能夠將這個商店開大開多, 開成連鎖便利店的形式。
葉慧和允文允武花了兩個晚上將所有的貨都分門別類整理好, 然後用卡紙寫上名稱價格貼在玻璃柜上, 明碼標價, 免除詢價的煩惱。
允文趴在桌邊看葉慧寫價格牌, 問：「姐, 我們都要上學, 那店就只能中午和晚上開嗎？」
葉慧隨口答：「不啊, 白天也開。」
「那誰來看店？」雙胞胎都沒法理解, 「爸爸不是要出車嗎？」
葉慧說：「我回頭去找劉阿姨來幫忙看店。」
「啊, 讓劉阿姨來看店？」允文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不太合適吧，我覺得怪怪的。」
葉慧白他一眼：「難不成你不讀書了，回家來開店？」
「好啊，好啊。」允文猛點頭，一臉興奮，這正中他的下懷，賣東西多好玩，還不用上學。
葉慧賞了他一個爆栗子：「想得美！」
允文抱著頭說：「那劉阿姨收了錢會給咱們嗎？她不會貪污嗎？」
「當然不會貪污，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就想著佔小便宜呢。你少操心，安心上你的學吧。」葉慧決定要跟劉阿姨正式談一下這個事了。
第二天清晨去上學的時候，葉慧遠遠看見劉賢英挑著擔子在前面走，她正準備趕上去跟她說話。這時一個男人迎面過來了，攔在了劉賢英面前，劉賢英挑著擔子似乎要繞過對方，卻被對方故意擋住了。葉慧騎著車唰一下沖了上去：「劉阿姨！」她看著擋在劉阿姨前面的男人，可不又是那個王麻子，她兇巴巴地說，「好狗不擋道！讓開！」
王麻子抬頭看見葉慧，說：「你罵誰啊？我跟她買東西，她就是出來賣的，我給錢，她難道不賣嗎？」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劉賢英氣得臉都紅了，放下擔子準備抽出扁擔來抽他。葉慧比她動作利索，從車上跳下來，跑到路邊一戶人家門口拿起一根靠在牆上的竹竿就朝王麻子抽過去：「長了個人樣，說話卻跟噴糞一樣，臭不可聞。劉阿姨，我替你抽死他！」
王麻子見她說抽就抽，趕緊往旁邊跳開：「她不是賣粑粑的嗎？我來買粑粑的。」
劉賢英往地上啐了一口：「滾！不賣給你！」
「叫你滾聽見沒有！」葉慧拿起竹竿繼續去抽王麻子。
王麻子趕緊跑開：「姓葉的妹子，你這麼潑辣，將來絕對嫁不出去！」
「關你屁事！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我就直接抽你。」葉慧將竹竿在空氣中用力揮了一下，揚起一片竹影。王麻子一溜煙地跑遠了。
葉慧將竹竿放回原處，過來看劉賢英，她的臉色十分難看，葉慧知道她此刻肯定又氣又窘，便說：「劉阿姨，你沒事吧？」
劉賢英搖搖頭沒說話，強忍著眼淚沒掉下來。葉慧說：「阿姨，你不用把這些畜生當回事，你去市場吧。晚上我過來找你有點事。」
劉賢英含淚點頭：「好。謝謝你，小慧。」
「謝什麼呀，那種畜生就是欠揍。」葉慧憤恨地說，「我去上學了阿姨，你也去市場吧，路上小心。」
劉賢英點點頭，重新挑起擔子往市場走去。
晚上葉慧放學回來，允文允武興緻勃勃地跟她彙報今天的戰績，賣出去了多少東西，掙了多少錢，顯然這倆小子還沉浸在當老闆做買賣的新鮮感中。葉慧將錢收了起來：「辛苦你們了，也不早了，都去睡覺吧。我去劉阿姨家有點事。」
允文突然想起什麼來：「對了姐，劉阿姨的腳燙傷了。」
葉慧嚇了一大跳：「怎麼回事？」
允武說：「今天劉阿姨在市場擺攤，有人打架，把她的鍋給打翻了，油濺了出來，她沒躲得及，腳背上皮都燙掉了，血紅血紅的，好嚇人。」
「這麼嚴重！」葉慧說，「我過去看看。」
葉慧跑到隔壁去敲門，小雨在裡面答話：「是誰呀？」
「小雨，是我，慧姐姐。」葉慧心裡想了無數個可能，到底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是自己惹的禍，王麻子去報復她了？這樣自己罪過可就大了，她深深覺得不安。
不多會兒，小雨把門打開了：「慧姐姐。」她聲音帶了點哭腔，彷彿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主心骨。
葉慧伸手摸了摸小雨的頭：「你媽媽呢？」
「在床上，她的腳好嚇人。」小雨抽噎了起來，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顯然她已經哭了好一會兒了。
「去醫院了嗎？」葉慧問。
小雨點頭：「去醫院拿了葯。」
劉賢英的聲音在後面響了起來：「是小慧嗎？」
葉慧趕緊進去，看見劉賢英躺在床上，左腳放在被子外面，腳背上一片赤紅，面積雖然不是特別大，但表皮已經被燙壞，露出了鮮紅的血肉，看得葉慧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阿姨，怎麼會這樣？」
劉賢英嘆了口氣：「今天有兩個人在菜市場門口吵架，有一個人的扁擔掉下來，正好砸在我的鍋上，油灑了出來，我沒躲得及，裡面的油潑到腳上了，偏生沒穿襪子，唉！」
葉慧的眼圈有些酸澀：「阿姨，吵架的是認識的人嗎？」她真怕是王麻子在伺機報復。
「不認識，就是郊區的菜農，兩個人為爭地盤吵起來了。」劉賢英倒吸了口涼氣，眉頭緊皺著，可見腳痛得難以忍受。
小雨和小雪坐在床邊，都啪嗒啪嗒掉眼淚，顯然為媽媽的遭遇難過害怕。葉慧看了一眼傷口：「上藥了嗎？醫生怎麼說的？」
劉賢英點了點頭：「上過了，醫生說起碼要過兩個月才能好。你說我怎麼這麼背時呢？」她說完眼圈紅了，伸手捏了一把鼻子。
葉慧理解她的難處，這樣一來，她出門都不方便，更別提去擺攤了，接零工也不方便，家裡也就斷了經濟來源，確實非常困難。葉慧說：「阿姨，你別難過，先不想別的，把傷養好再說。」
劉賢英苦笑了一下，此時此刻，也是別無他法：「對了，你早上跟我說有事，什麼事呀？」
葉慧在床邊坐下來，說：「是這樣的，阿姨，我本來想請你去幫我家看店的。」
「幫你家看店？」劉賢英露出吃驚的神色，「我？那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我家的小店已經開張了，可我爸經常要出車，我和弟弟又要上學，家裡的店也沒人看，只能晚上開一會兒，這就沒多大意義了，生意肯定也好不了。我本來想著你早上出去擺攤，上午和下午也沒事，來幫我們看店正好。我們還可以給你工資。」葉慧說。
劉賢英發現葉慧並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說的：「你說的是真的？是你的意思還是你爸的意思？」
「是我和我爸的意思，我們打算一個月給你四十塊錢，你順便幫小文小武做飯，買菜的錢是另算的。不過現在你也做不了飯，那就算了，只看店就好。」葉慧說。
劉賢英一聽連忙擺手：「那怎麼行，我怎麼能要你們的工資呢，你爸掙錢多不容易。」
「我爸也是同意的，所以才讓我來說的，他去廣州了，不然就自己來說了。」葉慧真誠地說，「阿姨，其實我們是真的需要你幫忙。要不等過兩天你的腳好點了，就來幫我們看店吧，也不需要去哪兒，就坐在櫃檯後面取東西收錢好了，價格都是我標好的，很簡單的。」
劉賢英還是搖頭：「這不合適。」
葉慧問：「怎麼不合適了？」
劉賢英猶豫了一下說：「工資也太高了，你家就你爸掙錢，都給了我，你們吃什麼呀？」一個月四十塊錢，雖然沒有她做生意賺得多，但已經相當於一個工人的工資了，她丈夫以前也沒拿這麼多工資。
葉慧笑了：「阿姨，我們開店也是掙錢的啊，不然哪裡請得起你啊。現在你的腳燙傷了，也沒辦法出去擺攤，不如考慮一下，來我家幫忙吧。」
劉賢英沉默了，葉慧這個提議無疑是雪中送炭，不用出門就能掙錢，哪有這麼好的事呢。但她卻不太敢答應，一方面是怕人說閑話，另一方面也是覺得不好意思，怎麼能拿熟人的錢呢，還給那麼多。
小雨在一旁拉媽媽的衣袖：「媽媽，去吧。我覺得很好，你就坐著看店不用走路了。」
劉賢英扭頭看著女兒，沒有說話。葉慧知道她肯定沒那麼快答應，便說：「阿姨，我家確實需要人幫忙，我爸帶回來那些東西很受歡迎，你也看到了，所以我才會想到請你過來幫忙。你再考慮一下吧，好嗎？」葉慧家裡確實急需用人，誰家開店也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得時刻開著，才會有客人上門，否則客人經常碰壁，誰還願意來？
劉賢英想到他們從廣東帶回來的那些貨，又很心動，她也喜歡那些小玩意兒，不過她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不能就這麼貿然答應了，便說：「你讓我想想吧，等我想好了再答覆你。」
「嗯，好的。也不著急，你先養兩天傷吧。」葉慧知道劉賢英肯定需要時間來權衡輕重和得失，也不著急，囑咐她好生養傷，並說弟弟這兩天的飯就不麻煩她做了，就回去了。
劉賢英還在考慮中，惠民便利店只好關著門，只在中午和晚上的時間開張，這種情況反倒有了點飢餓營銷的感覺，一旦開門，街坊鄰居們就馬上來買東西，生怕錯過了。允文允武現在放了學就往家跑，怕耽誤生意。
本來葉慧怕劉賢英腿腳不便利，給她增添負擔，讓弟弟們在外面買著吃算了。結果劉賢英還是讓他們過去吃，因為她們自己也是要做飯吃的，多做兩個人的份量也不是什麼負擔。葉慧便讓允文允武主動幫劉阿姨減輕負擔，幫著洗碗掃地，晚上回來的時候還要問他們有沒有幫忙。
「這事你問小武，我只負責看店！」允文坐在櫃檯後面，用錄音機放著歌，神氣十足，儼然一個小掌柜的架勢。
葉慧將頭扭向允武：「小武你幫忙了嗎？」
允武嘿嘿笑：「小雨和小雪搶著幹了，我都沒來得及做。」
葉慧說：「你怎麼能這樣呢？明天可不許這樣了，你是男生，要有點紳士風度，主動幫女生做事。」
允文做了個鬼臉：「喲喲喲，紳士喲。」
葉慧回頭來瞪他一眼：「你也一樣，別總是偷懶。」
「我沒偷懶，我賣東西呢！」允文抗議，「這是今天的錢，你點數。」
葉慧拿著錢，說：「你沒把錢找錯吧。找少了，人家肯定會問你要，找多了，吃虧的可是我們自己。」
允文揚著下巴：「我才不會找錯呢！我現在從來沒算錯過賬。」
葉慧將錢清點了一下，留下十幾元零錢放在盒子里找零：「沒算錯就好。還有一點，你現在自己能直接拿到錢了，千萬不要監守自盜，別以為這錢是家裡的，你就可以隨便拿。你要是養成了這個壞習慣，將來就會貪污公款，那可是要坐牢蹲監獄的。這錢是爸爸的，不是你的，你要錢花，就主動跟家裡開口，有正當理由，我們肯定給，但若是自己偷偷拿著錢出去花，那就是賊，懂了嗎？」
允文看了允武一眼，嘿嘿笑著說：「我當然沒有偷錢。」
允武移開眼睛不說話。
葉慧哪能不知道他們這點小心思，嚴厲地說：「你之前拿了多少，自己老實告訴我，跟我說實話，我不會計較，如果不說，我也是能查得出賬的，賣了多少東西我都能算出來，要是賬目對不上，你以後就不要賣東西了，讓小武來吧。而且以後的零花錢也要扣一半。」
允文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拿了五毛錢買零食吃。」
葉慧扭頭看著允武：「是這麼多嗎？」
允武點了點頭：「是的。我不讓他拿，他說不要緊。」
允文偷偷看姐姐。葉慧並沒有生氣：「我說了這次不跟你計較，但是沒有第二回，記住了沒有？」
允文猛點頭。葉慧說：「希望你說話算話，自己管得住自己，否則我就對你太失望了。」
允文聽見姐姐這話，覺得讓她失望比從前她生氣了打自己一頓還令他難受，趕緊說：「姐，你絕對要相信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我要錢用就跟你說。」
葉慧點頭：「嗯，這還差不多，我相信你能做到。」
沒兩天，葉瑞年從廣州回來了，又帶了幾大包貨回來。正逢周末學校放假，葉慧在家，她高興之餘又有些不安：「爸，你每次去帶這麼多東西回來，你們單位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說閑話？」雖然父親沒有耽誤過公事，但每次都這麼大包小包的，跟車的同事難道不會跟人說嗎？萬一有人眼紅給小鞋穿怎麼辦？
葉瑞年不以為意：「誰會說閑話？我又不是開著單位的車跑到廣州去給我自己辦事，只是順便而已。再說小唐怎麼會給我亂傳話，他的命都是我救的，工作還是我保下來的。」
葉慧一聽略略放了心，希望小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至少別是中山狼就行。她檢查了一下父親帶回來的貨，驚喜地發現居然帶了一些以前沒有的種類，比如絲襪、面霜，正好是適合這個季節賣的，看來父親也是越來越會做生意了，以後不再用自己操心了。葉慧小聲地問明了這些東西的批發價，好給它們定價。
葉瑞年問女兒：「你跟你劉阿姨說那事了沒有？」
葉慧說：「說了，她還沒答覆我，要不你去說說？不過劉阿姨的腳燙傷了，這兩天在養傷呢。」
「怎麼燙傷了？」葉瑞年瞪圓了眼睛。
葉慧把緣由說了，葉瑞年說：「那還擺什麼攤，直接過來看店算了。我過去看看她，對了，我得出去一趟。」他說著拿上外套，爬上駕駛室開車走了。
葉慧不知道父親去哪兒了，肯定是有事才離開的，她將父親帶回的東西都打開來看了看，然後拿出新帶回來的商品，將櫃檯里重新整理了一下，擺上了電子錶、絲襪和面霜。剛擺上，就有人過來買東西了，新進的貨果然備受歡迎，他們這兒冬天不會太冷，穿絲襪剛剛好，因此特別受女性喜愛。至於面霜就更實用了，它比蛤蜊油的味道好聞多了，滋潤又不油膩，是女人都喜歡用面霜，雖然比蛤蜊油要貴。
葉瑞年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瓶燙傷膏藥，說是他認識的一個中醫朋友自己熬的，效果特別好，他讓葉慧拿去給劉賢英：「你去跟她說吧，讓她過來幫忙看店。」
「你自己不去說？」葉慧看著父親，沒想到他還忸怩上了。
葉瑞年說：「你去是一樣的，就說也是我的意思。」
葉慧只好代父親跑了這一趟，送上了父親帶回來的葯，不知道是那瓶燙傷膏起了作用，還是劉賢英自己想通了，她答應明天就過來幫忙看店，不過工資的事還得跟她爸當面商量。葉慧得了准信，趕緊回去跟她爸彙報好消息，不苟言笑的葉瑞年臉上也難得露出了笑容：「慧慧，你現在去菜市場買菜，晚上咱們整一桌飯菜，慶祝咱們惠民商店正式開業。」之前雖然賣了好些天東西，但就沒有正兒八經開門營業過，今天算是第一天正式營業。
葉慧答應下來：「好，我去買菜。」
葉瑞年說：「買一隻鴨，買點五花肉和芋頭，再買條魚，晚上我來下廚。」
「好！」葉慧滿口答應，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吃到父親做的菜了，甚至都忘記父親有一手好廚藝了。
晚上葉瑞年親自下廚，做了芋頭扣肉和紅燒魚，鴨子兩做，一半做醋血鴨和一半清燉，再炒兩個素菜，請了劉賢英一家三口過來吃飯。劉賢英本來不好意思來吃飯，不過葉慧說是為了慶祝她家小店開張，她也就不好拒絕了。劉賢英有她的顧慮，去隔壁吃飯，鄰居們看見了免不了要問東問西的，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要去隔壁幫忙看店，這一關遲早是免不了的，所以她咬咬牙還是來了。
小雨和小雪已經好久都沒吃過這麼豐盛的飯菜了，就算是過節，她們家也頂多只會弄兩個葷菜，所以面對滿滿一桌子菜不由得直吞口水，但是礙於家教又不敢去夾菜。葉慧將鴨腿夾給小雨和小雪：「你們最小，吃鴨腿。」
劉賢英連忙說：「小雨小雪不吃鴨腿，給哥哥吃。」
允文吞著口水，眼睜睜地看著平時屬於自己的鴨腿進了別人的碗，本來還想抗議一聲的，聽見劉阿姨這麼說，便說：「你們吃吧，我吃鴨肉。」
允武說：「我也吃鴨肉。」
葉瑞年滿意地說：「小文小武懂事了，懂得謙讓了。」
允文是很少被父親誇獎的，此刻心中那點鬱悶瞬間煙消雲散，覺得鴨翅膀也很好吃。
葉慧看著缺了一角的八仙桌，心想等大哥回來了，正好就能坐一桌了，大哥應該快回來了吧，也沒個電話，不知道哪天才能到家。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第二天上午，劉賢英鼓起莫大的勇氣來到葉慧家裡，有些羞澀地坐在了玻璃櫃檯後面，葉家的大門敞開著，左鄰右舍過來買東西，發現坐在櫃檯後面的不是葉瑞年，而是劉賢英，都意外地問：「咦，怎麼是你在這裡？」
劉賢英臉上發燙，強笑著解釋：「小慧說家裡沒人看店，讓我過來幫忙。」
善意一些的鄰居會說：「也好，老葉家裡總是沒人在，有時候想買個東西也不方便。」
有些人則會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哦」聲，表示已經知道了。這令劉賢英十分尷尬，但她還是沒有臨陣脫逃，她告訴自己，自己這是在工作，大門敞開著，她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必怕。就這樣，她懷著拘謹不安的情緒適應起了自己的角色，她從小就羨慕那些在供銷社和百貨商店裡工作的售貨員，如今終於有機會圓了自己的夢，很快就進入了角色，不再被那些紛亂的情緒所左右。
劉賢英腳不方便，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等有人說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才過去取，她對貨櫃里的東西還不太熟悉，就一直在留心熟悉那些東西的位置。此刻外面忽然傳來了喧嘩聲，她沒辦法出去看，只能伸著脖子朝外看：發生什麼事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草綠色軍裝的人停在了商店門口，他抬起頭朝門頭上看了一眼，又朝屋裡看了一眼，似乎在確認什麼，還是不敢抬腳往裡走。劉賢英已經認出他來了，她站了起來：「志飛，是志飛吧？快進來啊。」是葉瑞年的大兒子葉志飛回來了，但是此刻葉瑞年去批發本地的雜貨了，他們自家人一個都不在，只有劉賢英一個外人在家。
葉志飛提著軍綠色的旅行袋進來了，還有點不明狀況：「劉阿姨，你在我家？哦，你幫我家看店是吧？我爸呢？」
劉賢英說：「你爸去進貨了，你妹妹和弟弟都在學校呢。你快把東西放下，先歇會兒。什麼時候到的？你爸都不知道你哪天回來嗎？」
「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時間，沒告訴他們。」葉志飛放下手裡的提包，又摘下背上的背包，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短短的板寸，這是典型的軍人髮型，這種髮型能把人所有的缺點都暴露出來，但卻絲毫不能掩蓋葉志飛的英氣，國字臉，劍眉，星目，高挺鼻，少了點從前的稚氣，多了幾分成熟穩重，這一條街上，葉家人的美貌都是出了名的，男的漂亮女的美麗。他拖了一條板凳坐到玻璃櫃前，低頭看著那些漂亮的小東西：「這就是我妹在信里說的小賣部啊？這些東西都很洋氣啊，我爸從廣州帶回來的？」
劉賢英笑著說：「對呀，你爸和你妹妹都特別有想法，開了這個小賣部。」
葉志飛大致看了一圈，說：「那就辛苦劉阿姨了，我先上樓去收拾一下。」
「行，你去吧。」劉賢英面對他也有些拘束。
葉瑞年回來的時候，還沒進家門，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對他說：「老葉，你家志飛回來了。」
葉瑞年一激動，抬腳上人行道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葉志飛已經從樓上看到了父親，叫了一聲：「爸！」說完趕緊從樓上沖了下來。
父子二人見了面都有些激動，葉瑞年臉上堆滿了笑容，眼眶有些潮濕地看著大兒子，忍不住上下左右打量，抬起拳頭朝兒子胸口輕擂了一拳：「好小子，又長高了，比我還高了。不錯，不錯，部隊的米飯還是養人的，結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
葉志飛眼眶也有些潮濕，笑著說：「必須的，飯管飽，每天都有好多訓練任務，鍛煉多了，自然就結實了。」
「好，好！」葉瑞年笑得合不攏嘴，「我去做飯，今天中午咱們爺倆好好喝一頓。」
「爸，我來吧。」葉志飛發現父親比自己要矮了，額頭也有皺紋了，雙鬢也添了些銀絲，第一次感覺到父親老了，不由得有些心酸。
葉瑞年拍拍他的肩：「我來我來，今天要為你接風洗塵。對了，要把慧慧也叫回來，咱們一家可要好好聚聚！」葉瑞年的心情跟秋日的晴空一樣明媚，別提多高興了，四年了，一家人總算又團圓了。
葉志飛說：「妹妹在幾班來著，我去接她吧。」他知道妹妹在南高復讀。
「好啊，她在復讀理科二班，我也不知道她教室在哪兒，你去問問就知道了。」葉瑞年說。
葉志飛說：「行，自行車呢？」
「你妹妹騎走了啊，要不開我的車去？」葉瑞年說著就要掏鑰匙。
「不用了，我坐公交車過去，一會兒騎車回來。」他很久沒有回來了，想順便看看這座生他養他的老城。
南星市屬於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市內也有不少兀立的嶙峋山峰，站在街頭就可以看到。葉志飛看著熟悉的街景，歲月安寧靜好，那些炮火紛飛噩夢般的日子已經遠去，他能夠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已是一種極大的幸運。他上了公交車，直奔南星高中而去。
下課鈴響，葉慧周邊的同學都拿著飯盆去食堂吃飯，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去吃，沒準大哥今天回來了呢，她想第一時間見到他。葉慧隨著人流出了教室，去車棚推車，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慧慧！」
葉慧猛地一回頭，看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軍人正笑盈盈地望著她，葉慧的眼睛瞬間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轉身撲了上去，抱住了對方：「哥，哥，你回來了？」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洶湧而出，這是她的大哥，她已經忘記有多少年沒有見到他了，大哥曾是全家所有人不能提及的遺憾與疼痛，如今他是真實可觸的，她被這種強烈的幸福衝擊著，不由得抱緊了他，她再也不會讓那個悲劇重演。
葉志飛知道妹妹見到自己會激動，但沒想到她會激動成這樣，她抱緊他放聲大哭，他似乎並沒有告訴家裡上前線的事，雖然臨出發前是寫了遺書的，但最終還是沒發出去，他微笑著揉了揉她的短髮：「好啦，好啦，不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周圍已經有很多同學站在那兒看著他們了，在這個感情內斂行為保守的年代，沒有一個成年人會當眾抱著一個人，就算是親人也不例外，葉慧的舉動理所當然引起了路人的側目，更何況並沒有人知道葉志飛是她哥。
葉慧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從大哥懷裡抬起頭，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淚，抽著鼻子說：「太久沒有看到哥了，太激動了。」
葉志飛掏出手絹遞給她，笑著說：「眼睛都哭腫了，不怕羞，擦一擦吧。以前在家的時候天天跟我拌嘴，我離開這麼久知道想我了吧？」
「想得很。」想了幾十年了，葉慧擦了擦眼淚，又擦了一把鼻涕。
葉志飛皺了皺鼻子，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臟死了你。」
葉慧嘿嘿笑：「回去幫你洗嘛。」
一個頭髮花白戴著眼鏡的老師扭頭朝他們兄妹看，看著葉志飛有些遲疑地說：「你是——」
葉志飛扭頭一看：「是謝老師啊，您好！我是葉志飛，我來接我妹妹。」
葉慧也趕緊回頭：「謝老師好。」這是她的數學老師，看樣子也教過大哥。
謝老師點點頭：「你們是兄妹啊，我說怎麼看著眼熟。葉志飛去當兵了吧？」
「對，剛剛複員回來。」葉志飛從袋子里掏出一包煙，「謝老師我記得您抽煙的。」
謝老師擺擺手：「身體不好，早戒了，謝謝！當兵好，保家衛國。有空來老師家坐坐。」他低頭將自己的自行車鎖打開，將車子推出車棚。
「好的，老師慢走，老師再見！」葉志飛朝老師揮手道別。
周圍看熱鬧的人大致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大家轉身離開，吃飯是正事。不過還有女生頻頻回頭張望，那個穿軍裝的男的真帥，比電視里的演員都好看呢。葉慧將自行車推出來，葉志飛接過來：「我來吧。咱們也回家吃飯，爸爸在家做飯呢。」
葉志飛跨上車，葉慧跳上車後座，攬住她哥的腰：「哥，你剛到家嗎？怎麼會想到來學校接我？」
「嗯，剛到家不久，爸爸說要接你回來吃團圓飯。我看你本來也打算要回家的，早知道就不來了。」葉志飛說到這裡笑了。
葉慧趕緊說：「為什麼不來？來了好，讓我多高興一下嘛。哥，我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你還是那麼帥！」
「瞎說，明明更帥了好嗎？」葉志飛逗妹妹。
葉慧嘻嘻笑，她說的還是那麼帥不是指出去當兵以前，而是指很多很多年前，她英俊瀟洒的大哥，曾經是多少女孩的夢中情人，卻也是因為這個而命途多舛，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守護他，讓他遠離噩運。葉慧將頭貼在大哥的後背上，望著深秋的藍天，白雲如絲絮一般輕柔，她的心情也如這絲絮一般柔軟，披裹著金燦燦的陽光，她彷彿喝了甜酒一樣沉醉，太好了，大哥回來了，他現在平安健康，溫暖鮮活，沒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還有一個人，他現在應該也很好吧。葉慧很想問問魏楠的情況，猶豫了半天，還是問了：「哥，你那個同學呢，他也退伍了嗎？」魏楠是大哥的同學兼死黨，以前也常來他們家玩的，兩人是同一批去參軍的，在同一個部隊，不過不在一個營。
「哦，你說魏楠嗎？他也回來了。你怎麼問起這個？」葉志飛的聲音帶了點戲謔。
葉慧說：「你上次匯款回來，說錢是跟戰友借的，我們猜想會不會就是他。對了，你借的錢還給人家了嗎？」
「還了，借的也不多，不是跟魏楠借的，他跟我不在一個營地，見一次面也不容易。」
那麼，她應該很快就能見到魏楠了吧，葉慧情緒有些複雜，既期待又有些怕見到。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苦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暑假裡剪的短髮現在已經長長了一些，但也長不到哪裡去，而且她的頭髮比較粗，半長不短的蓬鬆得像個刺蝟，得趕緊去理個髮才行，早知道就不剪這麼短了，太像個男生了。
兄妹倆開心地說了一路，回到家的時候，雙胞胎也回來了，兩人見到大哥，跳上來一人摟一條胳膊，抱著大哥一頓鬧騰。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軍人就是他們心目中最神聖的存在，大哥就是活生生的英雄，怎麼能夠不崇拜。
葉瑞年一臉笑意，說：「都別鬧了，趕緊收拾桌子吃飯了。慧慧，去叫你劉阿姨和小雨小雪來吃飯。」
葉慧這才注意到劉賢英回家去了，不在櫃檯后坐著，趕緊跑到隔壁去叫人，卻發現劉賢英母女三人正在吃飯：「劉阿姨，你們怎麼就吃飯了，去我家吃啊。」
劉賢英笑著說：「你哥回來了，一家人難得團聚，我們外人就不打擾了。你趕緊回去吃飯吧，一會兒還要上學呢，我吃了飯就過來看店。」
葉慧只好回去了，跟葉瑞年一說，他有點遺憾：「怎麼自己回去吃了，不是說好了在我們家吃的嗎，我都做好菜了。算了，下次吧，端菜準備吃飯。」
全家五口人圍桌而坐，葉瑞年開了一瓶平時不捨得喝的酒：「小飛陪爸喝一盅？」
葉志飛點點頭：「好。我來吧，爸。」伸手拿過了酒瓶。
允文說：「我也想喝酒。」
葉慧用筷頭敲了他一下：「一邊去，小孩子喝什麼酒，吃飯。」
葉志飛端上酒杯：「爸爸您這些年辛苦了，以後我回來上班了，就能替您減輕一下負擔，您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這杯我敬您。」
「好。」葉瑞年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吃菜。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酸筍魚。」
「嗯，老早就聞到了。」葉志飛放下酒杯，笑著去夾酸筍。
葉慧安靜地吃著飯，看著親愛的父親兄弟，內心無比滿足，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大家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沒有噩運，沒有意外。
葉瑞年問兒子：「部隊給你安排工作了嗎？」
「安排了，我明天去民政局安置辦問問，看是哪個單位。」
「好。你回來了，咱們家也得抓緊時間把三樓給修出來，錢不夠，否則就直接修四層，以後允文允武的房子也都夠用了。不過也不用擔心，最遲明年就能修四層了。」葉瑞年一臉自豪，這小半年從廣州倒騰貨物回來賺了不少錢，修三樓不用擔心負債了，等到明年，蓋四樓的錢也就都有了，他的腰桿都直了不少。
葉慧聽父親打算蓋四樓，便說：「爸，既然明年打算蓋四樓，那今年就先不蓋了唄，免得折騰兩次，用那錢買一輛拖拉機不好嗎？」
葉瑞年扭頭看著葉慧：「這事不用說了，我不會辭職的。」
葉志飛不明所以：「怎麼回事？」
葉慧對大哥說：「哥，回頭再跟你解釋。」
葉瑞年心裡高興，指著屋裡的小店說：「你們不用擔心，有這個小店在，明年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正好有鄰居過來買鹽，葉慧趕緊制止了父親：「爸，周伯伯要買鹽。」她怕父親說多了，被鄰居們聽見，以為他們家開店賺了多少錢呢，惹得人到處說閑話，財不外露，賺錢這事只能私下裡跟自己家裡人說。
葉志飛放下筷子：「我來吧。」他和父親坐在靠外面一點，正好比較方便。
允文趕緊說：「還是我來，我知道鹽在哪兒。」
葉慧坐在靠牆的位置，出來不太方便，允文給客人拿了鹽，才重新回來吃飯。葉慧見外人走了，這才小聲地說：「爸，你說話也注意點，給人聽見了多不好，以為咱們東西賣得多貴呢。」這些東西相對於百貨商店的同類商品來說並不貴，只是賺了個款式新穎和地域價格差而已，何況還是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來的。
葉瑞年嘿嘿笑了幾聲，點頭說：「知道了。」
全家和樂融融地吃完了飯，葉志飛給了兩個弟弟一人一個彈殼當禮物，按規定，退伍時是不允許帶走這些的，葉志飛留下的這幾枚彈殼是他從陣地上撿回來的，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跟首長打報告申請留作紀念，得到了批准。允文允武拿著黃銅色的彈殼，興奮得直打滾，這是每個男孩夢寐以求的收藏品啊。
葉志飛看著站在一旁的葉慧，攤開手，拿著最後一枚彈殼說：「慧慧你要彈殼嗎？」
葉慧搖了搖頭：「哥你留著吧。」
葉志飛突然想起什麼來，從袋子一側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布包來：「對了，這個給你。你拿去串個手鏈吧。」
葉慧打開一看，居然是包紅彤彤的相思豆，她不由得噗嗤笑出聲：「哥，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們營地外面就有一棵這樣的樹，子很硬，不會變色，我采了一些。」葉志飛說。
葉慧將這包相思豆塞回哥哥手裡：「哥，你收著吧，將來送給你喜歡的女孩。這個是紅豆。」
葉志飛一愣，頓時笑了：「啊？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那個？」
葉慧點頭笑：「對。」
「那好吧，我送你這個確實不太合適，以後讓別人送你吧。我這沒別的禮物了，要不等你放假了，我帶你去買吧。」葉志飛覺得自己離開四年，回來總得給妹妹送點禮物。
葉慧心想，誰還會送自己紅豆啊，她搖頭：「不用了，哥，把你畫的畫兒送我幾張唄。」她知道哥哥在部隊肯定畫了不少畫，她想要幾張來作紀念。
「好啊，你自己挑吧。」葉志飛拿出自己的畫冊，他繪了好幾本。
葉慧都捧在懷裡：「哥，我先拿去看，挑好了再給你，可以不？」
「可以，不要弄壞了，我幾年的心血都在這兒。」
「我知道，絕對不會弄壞的。我先去上學，晚上回來慢慢看。」
「去吧。我也要休息一下，昨晚在火車上跟魏楠聊了一晚，都沒合眼。」葉志飛說到這裡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葉慧心中一動，很想問問魏楠的情況，然而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現在應該挺好的，自己也沒必要為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