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123章


  到了黎侯鎮,見王福新已經是無所事事,無官一身輕了,在王府招呼著一大家子的妻妾賢孫享受著晚年的樂事,他才是真正告老還鄉的紳士。


  劉福祿看到親家的這一切真是有點無地自容了,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比人家矮了大半截,他跟親家的歲數比起來也不相上下,看到人家哪個無所事事的樣子跟自己卻還始終沒有感受到事情已經做完了的那個樣子,真是不可比擬。


  劉福祿在黎侯鎮住了兩天,臨走時他想到縣城中心轉一轉,大街上張貼著不少標語:


  “支持革命,剪辮易服”;

  “ 剪辮易服,與世大同”;

  “不剪發不算革命”……


  像是縣衙警務人員三三兩兩在一起,手裏拿著剪刀在街上巡遊。


  劉福祿忽然感覺到什麽,下意識摸摸腦後,再不敢往前走。忽然前方一胡同跑出一個人來,那人雙手抱著頭,叫喊著:“官爺留情,官爺留情,我願革命,切不要剪我辮子,難見祖宗啊。”而後嗷嚎大哭。


  後麵緊緊跟著警務人員,手中拿著剪子。


  那抱著頭的見前麵也來了拿著剪刀的,知道不可逃脫,便跪在地上哀求,磕頭如搗蒜。


  後麵跟上來的警員根本沒把他的哀求和嚎啕大哭放在眼裏,沒說二話,兩個人按著他的肩膀,拿剪子的人左手抓住他的辮子右手張開剪子,從辮根齊牙牙“哢嚓哢嚓”剪掉了。


  然後將辮子遞給專門焚燒這些鞭子的人送到一個冒出一股熏焦味的地方。


  那人見自己的辮子已剪,就在地上打起滾來,仍舊嚎啕大哭,眾警員發現了劉福祿便朝他走過來。


  劉福祿知道這是躲不過了,他並不害怕什麽,也不怕剪辮子,隻是遇到這樣的場合,讓人家按著自己的頭硬來,像宰殺豬那樣,有失體統,他就是個願意革命的,他就是想不通這剪辮子算什麽革命,又不是拚刀子殺頭。


  身在異地,抗拒就會吃虧,見幾個人同時朝他走來,劉福祿便迎上前去說道:“老總們,我願意剪辮子革命,要我親自來,我是自願革命的,不用強迫。”


  拿剪子的警員好像是在專門享受這剪辮子的那種“哢嚓哢嚓”的快意,沒等劉福祿說完,那剪子就朝他的後腦勺伸過來。


  其中一個警員說:“老鄉,誰願意自己剪自己的辮子,革命這麽久了,你怎沒有剪掉呢,怎還敢來城裏曬著個辮子轉悠?”


  劉福祿看著他們拿上他的辮子就往那火堆裏走,急忙從身上掏出幾個銅錢追上那警務人員,不由分說硬是將錢揣在他懷裏說道:“鄉黨哩,俺順溜聽話將辮子剪了,您可高抬貴手不要燒哩,讓俺拿回家去自個兒燒吧,行個好哩。”


  警務員知道他塞的是錢,這也不是一回二回的事,有的沒有現成錢的,還肯讓那些在乎自己發辮的回家拿錢回來,讓他將自己的辮子拿走,少燒多少一個發辮誰也看不出來,都是黑白黑白的灰粉兒。


  劉福祿討辮子回去,找一塊幹幹淨淨的粗布包好,到祠堂將辮子放在老祖宗的牌位下方,點著三炷香,深深地對著老祖宗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道:“不孝子福祿躲不及被革命派將老祖宗留下來的發辮剪了,現已拿回交給老祖宗,世道變了,由不得孩兒了。”


  雖是他心裏壓根兒就對剪辮子這事表示不反對,畢竟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他想革命,還不想丟了老祖宗的臉,等他百年後他會帶著辮子去見先輩們的。


  在祠堂對著先人做個陳述也是理所應當的找尋個心理平衡。


  沒想到這次之舉又一次受到了縣府的表彰。


  這些榮譽是他沒有計劃的,沒有準備的,甚至是沒有想到的。


  光緒八年他擔任裏長的時候,他也是沒有計劃,沒有準備,甚至也是沒有想到的是縣府盧縣令突然表彰他那“義舉”的行為,還尊稱他為“義士”、“義紳”。


  現在反正了,輪到民國了,革命了,他當年的那個“義舉”還時興,還沒有失去那個“韻調”。


  鄉保所那日通知劉福祿到鄉裏受“訓”,說是民國了,要任命新任保長,讓在任的裏保到鄉裏交任,來個“脫胎換骨”。能留的則留,不能留的則退,去“庸”留“賢”。


  劉福祿換上長衫短褂,頭戴禮貌,到鄉裏受“訓”,鄉裏新任辛縣令親自主持受訓會。


  鄉下各莊各村的那些保長一個個都到了鄉裏,除了台上坐著的縣令鄉首們後腦勺都是齊刷刷的剪發頭外,其餘鄉下的保長們還都是留有大辮子。唯獨劉福祿煥然一新,蓋藏在禮貌下麵的剪發頭裸露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朝他投去驚異的目光。


  劉福祿看不出來他們這目光裏是對他感到由衷的不恥還是無限的敬佩。


  他們有誰知道他劉福祿是在迫於無奈的情況下突然被別人強製剪掉的,若不是那次神摧鬼攆地到了黎城縣城,他是不會自覺自願剪掉發辮的,也會隨著大家一塊來執行這個新法令,不會在這個上麵當一個什麽“模範”,這不像當年他辦學校和製定鄉約那樣,那才是冠冕堂皇的“模範”。


  會場上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劉福祿知道這是大家在議論他頭上的辮子沒了。


  魏鄉首站起來穩定一下會場的氣氛開始訓話,先介紹新上任的辛縣令:“各位保長,這位是我們壺關縣新上任的民國第一任縣長辛縣長,大家歡迎。”


  下麵一陣陣鼓掌。縣令變成縣長了,大家都聽得清楚,這一字之差就意味著換了個世道。


  辛縣長隨著熱烈的鼓掌聲站起來朝大家行個摘帽禮然後講道:“各位鄉黨,革命了,反正了,大清退位了,已是民國了。革命了,就要有個新氣象,有個新麵貌……”


  下麵的各保長都在翹耳細聽,滿臉的疑惑,還不時地朝劉福祿頭上看。


  “大家聽懂我講來嗎?”辛縣長講了一通忽然朝台下問道。


  “聽懂了。革命了,民國了。”


  “各位鄉黨,那什麽是革命呢,革命是個啥呢?有誰懂得不懂?”


  下麵鴉雀無聲。


  “革命就是剪辮子。”


  忽然台下有人喊道。


  大家同時朝說話的看,原來是劉福祿,他這是憋不住了,既然大家都朝他的頭上看,他還嫌什麽,這也是藏不住的,倒不如挑明了。


  縣長忽然帶頭朝劉福祿鼓掌。


  劉福祿一進門就見鄉黨們定神地目不轉睛地看他的後腦勺。他知道那頂帽子是掩蓋不住後腦勺裏麵的真相的,一旦敗露就會遭人啼笑皆非。但他一見到台上坐著的那些鄉官以上的都跟他差不多,心裏一下子就踏實了。


  辛縣長這次下鄉宣講本意就是要完成上麵安排下來的剪辮子任務,革命這個行動首先是體現在辮子上,帶頭剪辮就意味著帶頭跟大清決裂,一刀兩斷,就是帶頭革命了。


  隨即台上的鄉首們也鼓掌起來,劉福祿看看大家,還想表示一下自己對大家由衷的謝意,見那些朝他投過來的目光裏還是包藏著那種藐視。


  辛縣長朝大家擺擺手,掌聲停下來,示意劉福祿來到台前,魏鄉首在辛縣長的耳旁又咕喃了幾句,那是在告訴縣長劉福祿是京官劉保金的父親。


  辛縣長點點頭。


  待劉福祿上的台來,令他摘掉帽子,讓他將後腦勺朝台下一個亮相,辛縣長也示意台上的鄉首們跟他一塊背朝後,讓大家盡意的看。


  聽訓的眾鄉黨誰還不知道他們都是剪了辮子,卻是不習慣幾百年來老祖宗留下來的這個風光一下子就變成了台上的那個禿鷹一般的發飾,禁不住嗤笑起來。


  辛縣長突然扭轉頭嚴肅地嗬斥道:“誰在嘲笑,這是在嘲笑革命,嘲笑民國,是會被殺頭的。”


  頓時台下鴉雀無聲。


  辛縣長接著訓斥:“斷發易服乃振興國民之精神,上麵再度發布文告稱:號召全體民眾義務爭先剪辮易服,剪去胡尾,鏟除奴根,還我大好頭顱,增我民國光輝!”


  “大家要學習劉福祿,帶頭剪辮,帶頭革命。”台上的魏鄉首喊道。


  眾鄉首又一致鼓掌。隨即台下再一陣鼓掌。都是保長之頭目,甚有覺悟,再不敢在縣長麵前兒戲。


  是時運又一次促成了劉福祿在河口莊的威望。


  自光緒八年他擔任莊上的裏正至今已三十餘載,河口莊鄉學也培育出不少的國之棟梁,那一塊大清知縣為他贈與的“興民義學”四個隸書體大字的匾額還在校門上熠熠發光,見證了劉福祿那時被稱之為“義舉”的輝煌

  光緒三十年,清廷廢除科舉,莊上不少子女到莊外的新學堂去念書,莊上各村還有不少在他的鄉學念讀,已成習慣。


  這次辛縣令來鄉裏訓導,遇到劉福祿,進莊看了他的鄉學,大為褒獎,應承拔款下來籌劃一所地方新學堂,任劉福祿為校長。劉福祿大為感激,發誓帶頭革命,光耀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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