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夏末的蟬鳴,已沒有那麽刺耳有力,但天氣還是一樣的熱。
趙慕鳶擦了把汗,前一日練的太多,今天整個手臂都是酸的,再繼續練便稍顯費力。
“不用著急啊,你們中原話不是有一句話叫什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學什麽都不是一時半會兒的。”阿木爾看著她吃力的樣子有些擔心,將帕子遞給她擦汗。
“今天怎麽是你自己過來的?”
“衛青有些事要做。”她含糊答道,仰起臉盯著樹上的秋蟬看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
這個時候的蟬最好捉了,一捉一個準兒。
“阿木爾,咱們捕蟬吧!”
“捕蟬?怎麽捕?”草原上沒有蟬,她還真不知道怎麽捕這些整日叫的人心煩的蟬。
然後阿木爾就看到她問客棧要了一根竹竿和幾根鐵絲後,捋起袖子蹲在廊下擺弄著,覺得很是驚訝。
她一點兒都不像中原的大家閨秀,那樣恬靜典雅,可她卻一點都不粗魯。她會開懷大笑,會想要學騎馬學箭術,而絲毫不顧忌旁人的目光,甚至,她比草原上的姑娘還要不拘一格。
做好了捕蟬的工具,趙慕鳶笑著拿過來給她看:“就是這樣,先找蜘蛛網這樣纏上,然後找找哪裏有蟬,啊,那邊有.……”
她說著,站在樹下,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竹竿靠近那振翅而鳴的秋蟬。
危險臨近而不自知的秋蟬,依舊叫的很歡。
忽然
一道利刃閃過,那蟬的身體眨眼間變成兩段,迅速掉落在地上。
衛青百無聊賴的靠在樹上,手中捏著幾片樹葉,每扔出去一片,四周的蟬鳴聲便小了一些。
終於,遠處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手裏還拎著個酒壺,邊喝邊嘟囔著什麽。
他展開趙慕鳶畫的那幅肖像,點了點頭,這麽胖,一看就是。
看著那胖子慢慢走近,在經過樹下時,他足尖勾著樹杈調轉了身體,和那胖子四目相對,隻不過一個站在地上,一個掛在樹上。
那胖子像是被嚇得酒醒了一半,不過,衛青可懶得等他酒意全醒。
丁掌櫃的叫聲尚還卡在喉嚨,人便已經緩緩倒了下去。
生命啊,有時候真的就是草芥,隻需輕輕那麽一踩,就灰飛煙滅了。
趙慕鳶從吉祥客棧出來的時候,衛青正靠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下發呆。
“走了。”她走過去喊了一聲,然後慢悠悠的往回走著,邊走邊踢著一粒石子兒,直到那石子被踢進人群中,不知道被多少人又踢來踢去,轉眼間就不見了。
她也停下了腳步,低下頭看著自己蹭了灰的鞋尖。
“我想回家了。”
“不是正回著呢嗎?”衛青不解。
“這裏不是家,不對,這也算是家,但這不是我想回的家……”
說著這些話,趙慕鳶的嗓音裏忽然帶了一絲顫抖。
“那麽,你想回的家是什麽樣的?什麽,才是家?”
衛青彎下腰,俯首去看她,果然是哭了。
黏膩的熱風卷著午後的日頭,吹起她發髻間的銀鈴鐺。
“有思念著我,並且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傷心到無法活下去的人的地方,才是家。”
“你的長姐,二哥都很疼愛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這裏也是家,可我現在想回的不是這個家!”趙慕鳶抬起頭瞪了他一眼。
衛青看著她紅紅的眼睛,站直了身體,順手從旁邊的攤販上拿過一個細紗錐帽蓋在她腦袋上。
“你幹什麽!”
軟紗遮擋住了她臉,也讓視線變得模糊,她有些生氣的說著,卻看到衛青轉過身去蹲在她麵前。
“走吧。”他看著前方,頭頂是炎炎烈日,“回家。”
趙慕鳶沉默著乖乖伏在他背上,眼淚浸濕了白紗,未曾注意過在他們的身後,有一串淺淺的水漬,像雨水落在地麵,連綿不絕跟著衛青的腳步走了好遠。
有思念著你,並且會因為你的離開而傷心到無法活下去的人的地方,那樣的地方,在他再一次死去之前,還能找到嗎?
*
“哭了?”
趙鳴鶴看著她的眼眶,有些不確定的問著。
印象中,好像沒有見過幾次三妹哭,即便是小時候,她也很少哭鬧。
“沒有啊,昨天睡得不好。”趙慕鳶笑著揉揉眼,俏聲道:“二哥要不要幫我嘛。”
“自然是幫,怎麽會不幫。”趙鳴鶴說著把手邊切好的蜜瓜推到她麵前。“你什麽時候去拜見先生,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明日就去。”
“這麽著急?”
“也沒有很著急,這件事好多天前我就和蔣六兒商量好了,一直忘記和二哥說了。”趙慕鳶吃著盤裏的蜜瓜,看了一眼門口站著少年,問他:“夏鳴怎麽樣?”
“挺好的,讀書比我還用功,你給我找了個好書童。”趙鳴鶴笑笑,怕她不信還招手叫了夏鳴進來。
“給三小姐背篇《湯問》。”
“二哥,你就別為難我了,夏鳴背了我也聽不懂。”趙慕鳶厚著臉皮如此說道,順手從小荷包裏取出幾顆銀豆豆遞給夏鳴,“我二哥覺得你好,那就是好,這些算是我獎你的,你可要好好督促我二哥讀書。”
夏鳴接過那幾顆銀豆豆,答道:“都是夏鳴應盡的本分。”
待他出去後,趙鳴鶴這才說她:“那銀豆豆是祖父特意打來給你把玩的,怎麽就賞了人。”
“打賞了出去,才好早日再和祖父討要新的呀。”她說著,又吃了塊蜜瓜便起身道,“我回碧籮館了,就不耽擱二哥讀書了。”
“好。”趙鳴鶴點點頭,看著她離開時的背影,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是在瞞著自己。
回到碧籮館,趙慕鳶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的人,癱倒在小榻上,讓瀲枝給她按著肩背。
“真的死了嗎?”
“當然。”
“真的死了啊。”她如此又重複了一遍,閉上眼睛聞著榻上錦被的淡淡香味。
“害怕嗎?”衛青問她。
趙慕鳶沒有回答,像是睡了過去,唯有瀲枝的手在用力時微微顫抖著。
“有我這樣的侍衛,你想要殺任何人都不用害怕。”
夕陽漸沉
衙役圍著一處空地,一位身穿朱紅官服的中年男子蹲在樹下,仔細打量著那具屍體。
這個人陳禩從前也見過,是趙府鋪子裏的掌櫃,但是為什麽要對這樣一個人下手?根本毫無意義啊。他一麵思索著一麵仔細翻找著屍體上的傷口。
衣衫整齊,脖頸、後腦勺、四肢、身體都沒有一處傷口和淤青,甚至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他沉思半晌,正打算放棄時,忽然瞥到屍體的脖頸側麵有一道很短的深色線條,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摸了過去,眼神一震。
那是什麽硬物,很薄的一個硬物,應該就是凶器,他一時好奇心大發,抬起另一隻手按住屍體脖頸周圍的肌膚,費了半天力氣才終於拔了出來,在他拔出凶器的瞬間,鮮血噴湧而出,那凶器也轉眼間變得觸感柔軟。
他看著手中那片葉子,又抬頭看了一眼頭頂枝繁葉茂的桑樹,是真的,隻是一片普通的綠葉。
樹葉殺人他倒也見過,但絕不是那幫人中會有的高手,甚至在殺人後還可以讓樹葉依舊維持利刃的狀態,隱藏在屍體中,這樣一個不明敵友身份的高手,居然隱藏在金陵城內,未免有些可怕。
“大人,有什麽發現嗎?”一個衙役走過來,彎腰詢問。
“沒有。”陳禩起身將那片樹葉藏在袖中,吩咐道:”應當是患病暴斃,讓他的家人早點把屍體帶回去吧,未免引發瘟疫,必須以骨灰入棺。”
那衙役看看地上多出來的鮮血,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要替凶手隱瞞,卻還是依令去辦了。
金陵縣衙,主簿王岐問看到陳禩回來,有些急切的問道:
“有齊大人消息嗎?”
“沒有。”陳禩有些疲倦的坐在太師椅上,搖了搖頭。
“那……那具屍體?”
“不像是那些人的手段,雖然和趙府有關,但應該跟這件事關係不大,暫時先把這件事壓下去吧。現在還是找到齊大人更重要,若是齊大人先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不僅趙大人,我們這些年的努力也都將是功虧一簣。”陳禩神色凝重的說完,把那片染滿了鮮血的樹葉放在桌子上給他看。
“用一片樹葉取人性命,甚至在那人死去後,這片樹葉依舊像一把利刃停留在屍體身上……這樣的高手,你覺得,宣德王府有嗎?”
王岐問聞言大驚失色,搖頭道:“絕不可能會有,否則齊大人也不可能活著從宣德王府出來了。”
“可是,不是宣德王府的人,那這個人到底是誰呢.……”陳禩說著陷入了沉思。
“這件事,要不要和趙大人說一聲?”王岐問小聲道。
“自然要告訴趙大人的,我們在金陵形勢不明,或許趙大人在京城能知道些什麽。”他說完,起身提筆寫下一封信,交給自己身邊的親信,叮囑道:“一定要親手交給京城……”
話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將信封撕毀又重新寫了一封。
“一定要親手交給洛陽趙立阮,趙大人手中。”
王岐問聽他這樣說,不解道:“為何不送到京城?”
“趙大人如今應當比在金陵時還要情勢險峻,前有楊虎,後有宋狼,陛下的心思又難以揣摩,此時行差踏錯,斷送的可就不隻是你我,趙大人的性命了。”
陳禩看著窗外正含苞待放的金菊,不知,是否還有幸能看到這金菊再次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