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章 沙丘
“陛下,是否稍改行程,回歸鹹陽?”
皇帝的身體狀況身邊近臣並非全無所覺。
一向強勢的皇帝減少了露麵的時機,剛毅的臉上即使有妝扮遮掩仍難掩蒼白。
趙高是最先察覺到皇帝狀態不佳的,但他也隻是更加小意的服侍,此時卻是李斯輕聲提了出來。
看著李斯小心翼翼的模樣,嬴政的心頭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許是三分悲涼。
但緊接著,更深層的豪邁之氣湧出,“朕平八荒,掃六合,興兵誅亂,執六王於廟下,西擊匈奴,南征百越,天下乃定。”
“書同文,車同軌,北築長城,擴建天下馳道,功業蓋世參天,彪炳千古!”
“朕之功業,足以告慰大秦列祖列宗,泉下相見,也是倍感欣慰。”
李斯悚然而驚,這還是皇帝第一次在正式場合談及生死榮枯。
陰陽家畫了張大餅,又有東皇太一前鑒不遠,給了嬴政極大的希望,卻又在最後關頭悍然背離,給予當頭一擊。
饒是皇帝心智堅定,也是遭受重創,疲累不堪。
“陛下燭見萬裏,仆臣有幸侍奉明主,得遂生平之誌。”
李斯這番話有一半是出於衷心,另外一半則是加以刻意的吹捧。
文化人拍起馬屁來,總能撓到對方的癢癢肉,更何況李斯侍奉皇帝這麽久。
這份君臣相得、起於微末之情也是皇帝願意津津樂道的。
“李斯,你辦事總是那麽的恰如其分。”
麵對皇帝的褒獎,李斯隻是垂首恭聲回敬,絲毫顯露不出半點誌驕意滿來。
“朕之一生,有如逆旅行舟,何曾有過虎頭蛇尾之時!”
行百裏者半九十,皇帝將之奉為圭臬。
李斯敬佩得點頭,心裏卻是在苦笑。
我的陛下,臣是擔心你猝然崩殂於外啊!
但心底的這番話卻絕對不能宣之於口,皇帝的口氣雖有總結臧否一生得失功過的意思,但李斯深刻的知道,那裏仍是皇帝的雷區。
觸之必死!
“朕有意立儲。”
皇帝的聲音雖輕,卻有如石破天驚,不僅李斯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一直安靜駕車的趙高雙手也是一抖。
“依愛卿所見,諸子中誰能挑起大秦的江山社稷之重?”
李斯背後瞬間就濕了一層,冷汗順著脖領匯聚流下,這是道送命題。
“臣的態度一如往昔,正如先前所說,這是陛下的家事,臣才智平庸,與陛下相比就如熒火之如皓月,豈敢貿然置喙!”
“此非人臣所當議,正合陛下一言而決,金口玉斷!”
天家無私情,別看此前君臣相得溫情脈脈,一旦皇帝發現自己的丞相有了傾向性,那麽迎接他的將是一場災難。
皇帝的王子們自出生之日起便背負著謀逆的“罪”,權柄甚巨的外臣這番罪更深更重。
心底冷汗直流,麵上仍是恭謹依舊,李斯豈會鑽近這樣的套中。
對此,皇帝的反應不知是滿意還是覺得李斯滑頭,隻是將眼睛微微闔上。
趙高不敢扭頭,輕輕抖了抖韁繩,馬車在直道之上平衡得前進著。
李斯背過身去,落後一馬頭,悄悄抹了抹汗。
真想陛下的車駕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但,死亡,不期而至,每個人都會走向這處終點,富有四海威加宇內的皇帝也一樣。
行營內,眾大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臥難安,李斯、趙高也是一臉凝重。
皇帝病了,情況很不好。
這是隨行禦醫夏無且說的,現如今能靠近皇帝病榻前的也就隻有皇子胡亥、李斯、趙高、夏無且了。
夏無且盡力了,沉屙已久,積重難返,身體的潛能被掏空,回天乏術。
車駕駐蹕於此已經有五天了,皇帝的身體由虛弱漸至不能起榻,精神狀態也是時而昏沉時而清醒。
“趙府令,陛下的身體怎麽樣了?”
李斯收到消息,陛下醒轉了,緊急召見自己。
在進帳這前見到迎候的趙高,連忙問道皇帝的病情。
帳內不斷有濃鬱的藥香味飄逸出來,李斯的心情晦澀難明,心頭籠罩著一層陰影。
“早上陛下醒轉,還用了一碗粥。”
“那就好,那就好……”
趙高是天子近侍,日夜陪伴於皇帝身邊,皇帝病情的轉變沒有比他更清楚。
李斯輕輕吐了一口氣,既然還能用膳,病情當是有所好轉。
“夏禦醫說,也有可能是大行之前的回光返照……”
趙高麵對著大帳,湊近了輕聲說道。
“大秦的國運真到了眼前的這一步?”
對此,趙高隻是輕緩得點了點頭。
李斯百般思緒湧上心頭,不敢想像始皇一旦病沒,國無儲君,諸公子爭位,由此將給江山社稷帶來多深的動蕩。
這一刻,他遲疑了,雖說立儲是帝王家事,但為大秦計,到底該不該諫言冊立儲君。
皇帝厭死求生,身邊人妄談生死也不行,越是這個關頭,李斯越發不敢大意。
了解完裏間情形的李斯剛要的邁步而入,卻被趙高虛伸左手攔了下來。
“趙大人此為何意?”
李斯不解,明明是皇帝如召見,何以趙高卻擺出這副架子。
“無他,此番陛下召見必有要事相詢,要不然這麽多文武大臣為什麽一個不召,獨獨在醒來後第一時間召見丞相大人!”
“趙某也是為了丞相大人作想,如果陛下有所垂問,還請丞相大人多多美言。”
一開始李斯以為趙高最近犯了錯誤,想要自己幫忙說情,可沒想到對方馬上補充道:“十八皇子將會格外感謝大人。”
原本是在這裏等著他。
話裏話外的意思,無不是衝著“立嗣”來的,而他背後之人正是皇帝最疼愛的十八皇子。
“李斯,你來啦.……”
李斯心頭一顫,極力克製眼角的酸澀。
皇帝的聲音從未如此疲憊過,從知遇至今,哪天不是意氣風發,充滿了鬥誌。
“朕以渺渺之身,成就不世帝業,本以為已經超凡脫俗,幾可與日月爭輝,到頭來,才發現一切皆有定數,還是敗給了生老病死。”
李斯紅了眼眶,皇帝再次在他眼前露出柔軟的一麵,“陛下洪福齊天,加上禦醫的調養,定可安度過這一劫。”
擺了擺手,榻上的嬴政苦笑,“不提這個,朕之長子扶蘇,次子高、將閭,幼子胡亥頗有才具,餘者不賢不肖,難成大器,愛卿觀之,四子誰堪輔佐?”
嬴政有些開門見山的意思,再次擺出了帝位候選人名單,嚇得李斯撲通一聲跪倒。
“斯謹奉詔,此事隻在陛下一言而決。”
“況且陛下隻是偶染風寒,身體微恙,有的時間教導儲君成長,無論何人入陛下法眼,臣都當全力輔佐,誓死效忠!”
說完這些,李斯感受到的壓迫方才好些,心頭塊壘有所鬆動。
“李斯擬旨,趙高用寶印,朕決意已下!”
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內而亡,扶蘇,好自為之。
目光望向遙遠不可見的西北,嬴政既不想見到兄弟起幹戈的局麵,又希望扶蘇能扭轉性格起兵奪位。
老秦人的王位,向來是爭奪來的。
兄弟的劍對準外臣,國王的劍對準兄弟。
想要登臨九五,就要拋棄凡人的七情六欲,以社稷江山為重。
扶蘇啊,你會怎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