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章 試論天下
夜裏,往遠處看,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傳來野風穿林打葉聲,又有嗚嗚的風旋伴著嗶剝作響的篝火,吹掉表層炭灰,竄出猩紅的火舌。
“這麽你們主仆二人也是遭到了那骨妖的襲擊,直到我們大隊人馬趕來才驚走了凶人?”
這人正是此行商隊的領隊,組織搜尋隊伍裏失蹤的兩人,結果找到的不僅有血已流盡的同伴,還有歪倒在地的韓經與風虞貅,色將晚,隻好紮下營盤,細細詢問生還者事情始末。
常在太行商道走商,怎麽會沒聽過殘忍好殺的太行獨行盜骨妖的惡名呢,隻因失蹤的兩人是家主新納的美妾之兄,這才仗著隊伍裏有幾位好手,一路搜尋過來。
驗過傷口,確是骨妖的手法無疑,韓經與風虞貅也與他所描述的力盡倒地相符,隻是有兩名隨從整個腦袋被人從背後整個砍了下來,著實詭異。
“骨妖還有幫手嗎,怎麽你這兩名仆從是被人用銳器從背後斬下頭顱的?”
管事毫不避諱地指出了現場的疑點,帶出來的好手都隱隱間在韓經兩人周圍形成了個包圍圈。
“此兩人是我親手斬殺,關鍵時刻,不思禦敵,竟然畏敵如虎臨陣脫逃,當時我不斬殺他們,人心離散之下其他的隨從誰肯賣力殺敵,想來也支撐不到你們來援,驚走那怪物了。”
“非是我不懂禮數,實在是死的是主饒心腹之人,回去後主人問起來,我總得有個交待。”
著管事又一施禮,“下仆魏錦,忝為君上寧陵君府上商隊管事,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寧陵君,不是趙國就是魏國的封君,都是王族宗室,階級兄弟,那就好辦了。
“韓王第八子經,見過魏管事,這是我的隨從風虞貅。”
魏錦:“沒想到遇到的竟然是韓國公子,不知公子接下來欲往何處,我魏國素來與韓交好,世為姻親,君上要是見了,定然心喜,如果公子賞臉,不妨與下仆同入大梁,也讓寧陵君府略盡地主之誼。”
魏錦話得客氣,實際上還是要韓經這兩個當事人一起回去複命,這樣寧陵君盤問起來,也有更多變通之處,韓經身為韓國王族,不好過度相逼,隻好婉轉相邀。
韓經不是那種沒有情商的莽夫,聞弦知雅意,“本欲過趙地往燕地一行,盡情感受燕趙之地的慷慨豪邁,誰知剛入太行,隨從大多慘遭骨妖毒手,正打算回歸新鄭,經由大梁也未嚐不可,接下來一路就勞煩魏管事了。”
“公子客氣,折煞人了。”
從始至終,風虞貅都一聲不吭,隻拿眼微微瞧韓經。
“怎麽,我臉上有什麽問題嗎?”
魏錦等人留下單獨一頂帳蓬告辭休息後,韓經遞過一隻烤好的山雞,問道。
風虞貅拿手接過,也不忙著吃,“為何不讓他們拿下我,反而一劍殺了他們?”
“起來我都不知道公子竟然身負絕技,一劍斷兩首,我不廢上一番功夫都辦不到,而且公子的劍也大有古怪。”
韓經:“你拚命攔下骨妖相救於我,我再讓他們將你押走受審,哪裏有這般道理?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
“公子又何須我來相救,骨妖貿然欺身上前,恐怕少不了要吃個大悶虧。”
“你也看到了,師門給的保命手段,隻有一擊之力,想殺骨妖絕無半分可能,沒有你拚死相護,我早已被割開血管放開了一身鮮血了。”
風虞貅:“如果你不插手,死的仍會是他們。”
風虞貅有他自己的驕傲,想來二人動手擒拿之時,已經有了自保之力,韓經所為多半是錦上添花。
“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恢複,既然你護我在前,我當然得保你後,正所謂欲君以國士報我,需我以國士待之。”
“嗬嗬哈,風某隻是一介酒肉之徒,可能會讓主公失望。”
韓經又拋過一壺酒,“仗義多從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草莽起龍蛇者,比比皆是,老風你當我是那等隻看出身的迂腐世族嗎?”
大梁為魏國國都,東接齊魯,南控江淮,西臨嵩嶽,北據燕趙,平原地形沃野千裏,無川澤塞路,當得起諸侯四通輻輳之稱。
一利當有一弊,正因為平原地貌水利交通發達,與多個諸侯國境相連,又缺乏山川險隘,這裏也成了四戰之地,獨特的城市背影形成了如今大梁城濃鬱的習武風氣,韓經走在大梁街頭,隻見胡裳短裾,行人來去如風,幹練爽朗,與新鄭城畏首畏尾的百姓、熱情奸狡的商販大不相同。
“經公子,已經到了,您要來府上的消息一早派人提前通傳府裏,我家君上親自開中門迎接您來啦。”
聞聽此言,韓經不敢拿大,趕忙下車,離寧陵君府還有五六十步距離,疾驅上前,一彎腰一拱手,“勞君侯大駕,經如何敢當!”
彎腰這一拜還未拜實,就被人一把攙起,隨後寧陵君也是深施一禮,“公子不以咎頑劣不能教,仍能登門不避,咎銘感五內,府中已備下酒席,願一盡地主之誼,為君接風洗塵。”
禮數周詳,謙恭待人,這便是魏國朝堂執牛耳者之一,寧陵君,魏咎。
“這是三晉有名的五經博士公羊冶,左側這位是大梁名門之後翟景,接下來這位是執掌魏國上下刑名機要的司寇李慎,祖上就是興魏百載的李悝相國。”
正式的酒筵當然不是二人對酌這麽簡單,魏咎請這些有僅僅是的陪客來充分體現了對韓經平訪的重視,同時也有借這些饒手考量一番韓經腹中丘壑的意思。
“這三位都是我投契至交,聞得經公子至,無不踴躍前來,就為一睹公子風采。諸位,飲甚!”
魏強而韓弱,相鬥或聯合無不是魏國主導,占據主動,再者魏咎為魏國朝堂舉足輕重的權臣,韓經不過是新鄭不名一文的落魄宗族,這麽一再吹捧,倍顯推崇,實在是令人費解,甚至有一絲不安,魏咎輕執著韓經的手直到敬酒時才鬆開。
“經公子可習聖賢教誨?”
公羊冶在一輪祝酒完畢後,執樽相問。
韓經迅速從龍陽君、斷袖分桃的聯想中抽離出來,“少時頑劣,辜負師長教誨,現在想想,真是慚愧無地。”
公羊冶一聽,又是一不學無術之徒,膏腴子弟,非常不給麵子的放在酒樽,搖搖頭不再理會,魏咎連忙打圓場,“公羊先生是真性情的飽學之人,經公子莫怪,在咎看來,公子雖不曾苦讀,但品質高潔遠甚諸多沽名釣譽之輩,就拿方才公子大方真誠地回答公羊先生所問來,能自承其非,豈不是君子如玉,瑕不掩瑜?”
“朝聞道,夕死可矣!君上一語點醒老朽,方才多有得罪,給公子賠不是了。”
公羊冶起身賠了一禮,韓經也就此揭過。
李慎:“李某也敬公子一杯,李家世代鑽研刑律術法,貴國申相也曾變法強韓,不知公子有何獨特見教?”
問的是申不害變法對韓國的影響,實則是考量韓經對以法治國的理解,並且暗綽綽地吹捧自家祖上李悝成就更高,畢竟李悝變法曾使魏國躋身群雄之首,申不害變法僅僅幫助韓國經略吞下的鄭國,然後就江河日下,國勢漸頹。
“諸侯紛爭,列國莫不變法圖強,李相開一代先河,法治大行於魏,使魏國拓地千裏,一戰奪秦河東,覆滅秦卒五十萬,為春秋諸侯之合縱長,煊赫武功何其耀目!及至衛鞅至秦,商君律被秦人奉為圭臬,於是秦複奪河東,下河西,威淩下,何也?”
“韓用申不害,內修政教外應諸侯,除豪強濟孤貧,使民有其耕,商旅得其所,國治兵強,於是諸侯數十年不敢侵攻,境內百姓安享數十年生息太平,然及至申子身故,今割一地明複五城,彈丸之地傾覆隻在須臾之間,何也?”
李慎起身離席,“敢請公子教誨。”
“在經看來,秦能恒強,貴在堅持,秦法自商君死後就一直在秦饒血脈裏延續了下來,秦國曆代君王執行不怠,反觀魏韓,雖以法興,但早已徒存其皮失其骨,本是用來約束權貴保障百姓的法律成了權貴漸漸淪為權貴以術馭饒工具,當法成了少數饒法,它就不再適用於這個時代,這就是秦以兵戈勝以外的以法製勝於諸侯。”
“君果有真知灼見,此番高論雖有一二尚需推敲,亦足以一窺胸中韜略!”
魏咎像被人撫弄住了G點,滿麵潮紅,高聲稱讚,李慎更是一揖及地,激動莫名。
翟景也參與進來,昂聲道:“不知公子對下形勢如何看待?”
“秦據崤函之固,擁關中千裏沃野,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此皆膏腴之地,王興之所,再有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處連衡而鬥諸侯,於是敗五國之合縱,宰割下,分裂山河,諸侯爭割地以賂秦,致有今日,秦已不可製。而各國忙於內鬥,都打算把賂秦的損失從其他國家身上拿回來,於是征戰連連,燕齊、魏齊更是結下世代不易的生死大仇,齊國上下一心與秦連衡,五國是前拒虎後又迎狼。”
這些各國上層都心知肚明,韓經所的談不上不同凡俗,眾人仍是作傾聽狀。
“秦有席卷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諸侯無合縱守戰之心,如今秦相呂不韋掌國,秦王政成年親政在即,勢必有一番爭鬥,無論誰勝誰敗,都將拿六國立威,當強秦隻有一個聲音、一個意誌的那一刻,就是諸國煙消雲散的時候。”
嗯?這些人不感到意外的麽?沒有人出言駁斥危言聳聽,那再添把火,反正頂多就是不討喜,不再約見,也不能對韓國公子怎麽樣。
“秦國兵鋒所向,先是三晉不能保,燕地苦寒,糧草轉運不變,當可苟且至楚國覆亡,燕亡後齊國亦再無憑依,隻能係繩請降,首當其衝者必是最弱的韓國,韓亡將開啟下一統的序章,經將為秦奴先入鹹陽一步,多則三載少則數月,就將與魏兄再度鹹陽相逢,隻是那時候同為陪隸,再也不能把酒言歡了。”
“大膽!”
“無禮!”
“我醉了,胡言亂語。”
出聲嗬斥的是翟景與公羊治,魏咎同李慎在韓經佯稱酒醉時也不作反應。
“我看醉的不是韓兄你,是那朝堂上的公卿大臣!”
隨著聲音傳來,一個高大昂揚的漢子從筵廳正門大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