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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愧生憐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兩、三日才停。天空半晴,院子裏積雪莫過腳背,茶花倒是含苞待放。仕女們紛紛換上了各色狐裘,華貴皮草盛裝之下,又是另外一番標致。


  李崇唯一的女兒雲雀奴已滿周歲,正是蹣跚學步的年紀。他前後有過兩、三個妾室有孕,都被韋氏整治流產,長子又病逝,所以把這個庶出獨女當作眼珠一般疼愛。長安冬天陰寒,他在朝堂上又被韋家排擠,便幹脆告了幾日假,帶著女兒去了溫泉莊子。


  帶了女兒,就不得不把那個妾朱氏帶上。帶了妾,自然不好撇下郡王妃韋氏。於是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地出了城。


  李崇抱著女兒將沿途景色指給孩子看。此時秋收已過,田野荒蕪,堆著高高的稻草垛。一群半大的孩子背著柴蹣跚而行,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雪天還穿著破舊草鞋。見了貴人華麗的馬車,那群孩子紛紛露出羨慕之色。


  雲雀奴初次出城,興奮地在阿爹懷裏直跳,又指著那幾個農人小孩,咿咿呀呀道:“冷……爹爹……小哥哥……”


  “小雲雀知道憐惜百姓啦。”李崇笑著親了親女兒,皺著眉把目光投向那群村孩。


  韋氏掌權,大力扶持士族勢力,打壓科舉仕子和新貴,全國各地土地兼並日益嚴重,多少百姓失去土地,流離失所。今年還是豐收之年,百姓尚且如此苦。若遇到災荒之年,還不知如何過。


  想到此,難得的輕鬆之意煙消雲散。


  妾朱氏自生了女兒後就沒能再有孕,她人老實怯懦,韋氏也算能容忍她。李崇看著朱氏唯唯諾諾地服侍韋氏的樣子,又無奈又憐憫,幹脆讓她抱著孩子去後麵的車上休息。他自己也不肯和韋氏同乘,下車上馬,一鞭子跑到前頭去了。


  山中各家溫泉莊子錯落有致,後山腰還有一座大忠寺,寺中有一眼泉,傳說能治百病,延年益壽。李崇此次來,也想為女兒求些泉水飲用,保佑孩子健康成長之意。


  李崇來到寺廟山門下,就見這裏竟然聚集了不少人。那些百姓大都身患有疾,或是拖著病重的親人,露宿在寺前等候,就為求得那治百病的泉水救命。


  李崇拾階而上,沿途盡見這些貧病交加之人,心中愈發沉重。到了寺廟門前,就見更多病人被堵在門口,小僧把著門,不讓人進。


  李崇慍怒,上前叱道:“荒唐!佛祖普渡眾生,爾等出家之人,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小僧見他鮮衣怒馬,定是權貴,不敢冒犯,惶恐道:“郎君息怒。寺中今日有貴客,怕這些病患衝突了貴人,才暫時關門。郎君無怪!”


  “什麽貴客,還能霸著佛寺不成?”李崇冷笑一聲,推開小僧,大步闖了進去。


  寺中不見知客僧,想必這些禿驢全都侍奉那個貴人去了。李崇大步流星往裏走,依著人聲而去,尋找主持。


  穿過大雄寶殿,走過偏門,李崇迎頭差點和幾個人撞上。


  “哪兒來的楞頭?”對方婢女叱道,“知客僧也不把門把嚴些?”


  領頭的少女輕聲道:“休得失禮。這是臨淄郡王!”


  李崇這才看清對方正是段義雲的妹子段寧江。


  丹菲一身素服,呼奴使婢,一副大家貴女出行的派頭。李崇隻當她就是小僧口中的貴人,淡漠道:“原來是段娘子來進香。段娘子若是已做完了法事,可否叫僧人打開寺門,將外麵生病的百姓放進來。他們所求不過一捧泉水,當不會衝撞了你。”


  這一番話隱含指責之意,丹菲不禁皺眉。她身旁一個婢子不服氣,正要張口分辨,丹菲攔下她,道:“郡王說的是。小女這就去請主持開寺門。”


  說罷,轉身就往回走。


  “且慢。”李崇道,“我也要尋方丈,與你同行吧。”


  丹菲欠了欠身,讓李崇先行,自己跟在後麵。她那個婢子兩次三番想說話,都被她用眼神瞪了回去。


  李崇察覺,偏頭去看,就見丹菲低頭順目地走在身後。她身穿丁香色羅裙,披著一件雪裏出鋒的白狐裘,頭插金玉爵釵,麵容精致華美。


  那狐裘是段義雲送來的,並非用的整皮,而是取雪狐背脊上那一塊最油光水滑的皮毛拚湊而成,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隻領子處有用了出鋒的黑絨。極是難得又精貴。


  段義雲在北地征戰期間親手獵的十幾頭雪狐,也就做了這麽一見披風,不留來給即將過門的新婦,而是送了妹子,可見他對妹子是當作眼珠子般疼愛。


  丹菲忽然抬起頭,兩人視線在空中碰撞。少女雙目清澄,似乎映著萬丈紅塵。李崇不自在地別過了臉去。


  “段娘子也是為了泉水而來的?”


  丹菲道:“小女隨公主而來的。公主車馬勞頓,在別墅裏歇息,我替她來進香,再請些泉水回去。”


  李崇嗯了一聲,“我亦帶了家小前來。晚些會去拜見姑母。”


  “郡王帶了小縣主來?公主定會高興的。郡王是來為小縣主求仙水的吧?”丹菲笑了笑,“郡王一片慈父之心,小縣主真是有福氣。”


  李崇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什麽仙水,不過是托個吉利名頭罷了。真生病了,還當請醫吃藥方能好。將希望寄托在這玄乎的泉水上,最終隻會耽擱了自己。”


  丹菲沉默了片刻,歎道:“外麵那些窮苦百姓,怕也是實在無錢看病買藥,才山上來求仙水。人到這個份兒上,留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


  李崇似是勾起了什麽往事,淡淡一笑,輕聲道:“你說得是。”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走到後殿,就見裏麵香煙滾滾,和尚正在作法。殿外又站著不少奴仆。


  李崇一眼認出那些是東宮的內侍宮人,不由得吃驚,下意識掃了丹菲一眼。


  丹菲忙道:“先前忘了和郡王說。今日是小皇孫百日,東宮派遣了內侍過來為皇孫做祈福法事……”


  話沒說完,一個侍衛就朝這邊嚷嚷道:“娘子怎麽還未離去?你又是誰?門不是已經關了,你怎麽進來的?”


  竟然是東宮的人關了寺門?


  李崇愣住,急忙側頭去看丹菲。


  丹菲卻是冷聲訓斥那侍衛:“不得無禮!這是臨淄郡王!”


  侍衛嚇了一跳,匆忙退下。


  李崇咳了咳,“方才……”


  “郡王!”方丈匆匆從大殿裏出來,一臉慚愧地迎了過來。


  李崇知道太子囂張,也不好指責方丈的不是,隻道是來請泉水的。方丈鬆了口氣,引著他往後山泉眼去。


  李崇想起丹菲,回頭去尋,卻見那一襲雪白無暇的狐裘輕輕一擺,就消失在了拱門後,簡直像是狐狸精悄然離去一般。


  李崇請好了泉水,殿中給皇孫祈福的法事也已做完。方丈請走了太子宮人,終於大開寺門,將香客們放了進來。


  那些患病的香客不住磕頭道謝,而後湧向後山泉眼。百姓就是如此純良,縱使受了不公待遇,也無怨言,反倒感激貴人們偶發的慈悲。


  李崇思及此,心中有些發堵,問方丈:“太子宮人關了門,那段氏女郎怎麽進來的?”


  方丈道:“段女郎也同郡王一樣,見香客被攔在外,進來給百姓請命的。無奈她隻是個女子,太子宮人有有些……厲害,將她訓斥了一番,驅趕走了。段女郎還真是菩薩心腸,又給本寺捐了十貫錢,用來給這些香客施粥麵。”


  李崇不禁臉上發熱,辭了方丈,匆匆走了。


  這麽折騰了一番,回到別院時,女眷們的車馬也到達了。李崇見到女兒天真麵孔,才又笑了出來,拿裝了泉水的竹筒逗她。


  “阿爹給小雲雀請來了神仙水兒。小雲雀喝了,百病不侵。”


  韋氏冷眼看著,譏諷一笑,低聲道:“要死的總要死,喝了有什麽用?”


  李崇一聽她提“死”字,怒喝:“說什麽呢?”


  韋氏想起傷心事,眼圈一紅,掩著麵走了。


  李崇也懶得搭理她,隻抱著女兒睡了個午覺,然後帶著孩子出了門,去拜訪泰平公主。


  泰平府上永遠縈繞著靡靡之音,數名貌美的少年吹拉彈唱,兩名得寵的麵首正在給她揉肩捶背。


  見李崇帶著女兒來了,泰平忙把麵首都支開,抱著小外甥孫女,樂嗬嗬地逗著。


  李崇環視了一下周圍,問:“怎麽不見段娘子?”


  泰平眼神一閃,笑嗔道:“還一口一個娘子?都認了表妹,叫她一聲阿江就好。你尋她何事?”


  李崇訕笑,簡單地將上午寺廟裏的事說了,道:“她走得太快,沒來得及向她道歉。此事本是我唐突了。”


  “她一個小丫頭,當不得你這麽大禮。不過你這衝動的性子也該改一改了。”泰平瞪了李崇一眼,隨即讓婢子去請丹菲。


  李崇道:“平日不會。今早在朝中受了氣,心煩意亂,忍不住發火。倒是讓她做了替罪羊。”


  “我說你怎麽突然跑山裏來了。阿韋沒同你來?”


  “怎敢不帶她來?” 李崇摘了一顆葡萄丟嘴裏,斜坐在榻上,“帶了妾,卻不帶她,她還不知道私下怎麽鬧騰呢。”


  “不是都說她如今收斂許多了?”


  “那是說她不再隨意打殺奴仆了。旁的折磨人的手段,卻是有增無減。我都極少去妾那裏,就是怕她萬一控製不住,弄死了朱氏,雲雀奴就可憐了。”


  泰平聽得他訴苦,似笑非笑道:“難怪你最近同阿苒走得那麽近。”


  李崇險些嗆住,翻身坐直,“姑母別胡說。我同她……她如今也姓李呢。”


  “沒說你們不守禮。”泰平道,“大家心裏清楚著呢。我問你,你對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李崇拿著葡萄去逗女兒,道:“青梅竹馬,同宗同族。就當她是我親妹子,憐愛她,嗬護她,將來再給她尋個好夫婿,風光大嫁。”


  “心裏真是這麽想的?”泰平嘲道,“當初她去和親,是誰策馬連夜出城追了百裏?是誰喝酒喝得醉生夢死,哭哭啼啼?”


  “誰?忘了。”李崇把女兒塞進嘴裏的葡萄掏出來,笑了笑,“十來歲的年紀裏做的事,怎麽好拿來現在回憶?反正我不後悔。我想她也不後悔。”


  李碧苒會後悔什麽?

  “你都還未到而立之年,怎麽一股老成氣?”泰平哂笑,“怎麽阿江還不來?”


  正說著,婢子一個人回來了,道:“娘子早上吹了風,犯了頭疼,午睡還未曾起來。”


  “吃了藥了?”李崇脫口問。


  泰平掃了他一眼,吩咐婢子:“叫太醫給她看看,開一副藥。別仗著年輕就不把身子當回事。”


  李崇方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抱著女兒站起來,道:“那就不打攪姑母了。我會在山裏小住幾日,姑母有事就可遣人來喚。”


  泰平也不留他,讓管事送他出了門。


  “阿江是真的病了?”


  武娘子道:“是真的有些不適,倒是醒了,說儀容不整,不便過來。”


  泰平笑了笑,起身朝丹菲住著的院子走去。


  丹菲躺在床榻上,隔著紗帳,讓太醫切脈。她不過有些頭疼腦熱,並不是什麽大病,見到泰平親自來了,忙惶恐地起身迎接。


  泰平按著她的肩,讓她躺了回去,笑道:“不舒服就好生休息。郡王已經回去了,還十分掛念你呢。”


  丹菲知道這所謂的十分掛念頂多隻有一、兩分罷了,但至少今日這一步棋,讓她在李崇心中分量更重了半分。


  萍娘有言。如何讓一個男人在還未喜歡上你前,就對你念念不忘?

  唯有愧疚之情,才能如此。


  李崇為人是非分明,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丹菲,必然會不顧身份,前來道歉。


  而丹菲躲著他,不會讓他那麽輕易就道歉。他得一連數日將此事掛在心上,為此慚愧。就算他每天隻回想一次,每次隻想一下,也足以讓他加深對丹菲印象深刻了。


  滴水穿石,積水成淵,就在點滴之間。


  這也不枉丹菲她們的一番安排。


  今日丹菲隨泰平公主來溫泉別院,並沒想過會有此事。太子給皇孫做祈福法事,也與丹菲一點關聯都沒有。忽聽泰平安插在李崇府上的人來報,說李崇也來溫泉山莊。她這才想起可以利用太子一回。


  就算李崇今日沒有來寺廟,丹菲被太子宮人驅趕,又出錢舍米麵的善事,也會通過奴婢的嘴傳入李崇耳中。


  幸得老天保佑,竟然讓李崇也來了寺廟,配合著丹菲演了這麽一出好戲。


  “我就知你是個聰慧的孩子。”泰平滿意地摸了摸丹菲的頭發,“你如此能幹,倒用不著我在旁置喙了。”


  “女兒不過是歪打正著,也不會次次這麽走運的。”丹菲謙卑道,“日後還需要母親多多指點教導。”


  “那是自然。”泰平慈愛笑道。


  到了晚上,丹菲才用過晚膳,臨淄郡王的別院上就送來了一盒藥材。藥並不特別名貴,卻都是主治風寒之症的。


  這盒藥材是以郡王妃的名義送來的。丹菲略一思索,提筆寫了一張謝恩的小箋,連同一套給孩童玩耍的竹質玩具,次日一並送去了臨淄郡王府上。


  那藥材是李崇吩咐送的,韋氏並不知曉。她接了信箋一看,頓時打翻了一壇老陳醋,拿著那幾個玩具奚落道:“還是公主義女,姑母平日不發她月錢嗎?就用這麽及個粗民玩兒的小東西來打發你女兒。”


  李崇見那幾個玩具雖然不值錢,卻做得十分精致,道:“禮輕情意重。你怎麽如此市儈?”


  韋氏不由怒道:“你把她的寒酸當情意,卻嫌我市儈?我市儈你不也娶了我?有本事你當年就該死咬著牙非李碧苒不娶呀!”


  “你扯她做什麽?”李崇一聽韋氏提李碧苒,就板起了臉。


  韋氏如今不再敢和他歇斯底裏地吵鬧,便改成了翻來覆去地埋怨嘮叨,“不提就不提。聽說這個段氏之前就是仿著李碧苒的樣子,才引得了你的主意。看她這一手字倒還過得去,不知琴彈得是否如李碧苒那般好。嗬!不過又是個耍了點小滑頭就想勾引你的賤奴罷了。你倒對她上了心。”


  李崇想那日阿江穿李碧苒的衣服,是李碧苒親自給她換的,不管她什麽事。京中貴婦們真是閑得慌,雞蛋裏挑骨頭也要說人閑話。


  李崇拿過丹菲的信箋,隻見字體雋秀大方,頗有一份颯爽英氣,遣詞造句又極斯文雅致。不愧是段氏女郎,想必也是幼承庭訓、飽讀詩書地長大的。


  如此一位才貌出眾的閨秀,卻是命運坎坷。如今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卻又身陷流言蜚語之中。她那麽謙虛謹慎的一個人,被人這樣在身後議論,真不知是倒了什麽黴。阿江又素來忍辱負重,縱使受了委屈,估計也隻會自己忍著。


  倒是和當年的阿苒有些像。


  李崇想起前一日丹菲披著狐裘,安靜地走在積雪的庭院裏的樣子。他們認識兩年多,見過數次,其實並未說過多少話。她似乎十分寡言少語,安靜端莊,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李崇在山莊裏呆了兩日,成日泡溫泉,逗女兒,日子倒是過得悠閑自在。


  到了第四日,泰平公主派了管事來請他們一家去做客。李崇帶著妻女登了門。


  到了花園暖閣裏,就見一個身穿絳紫華服的少婦正在和泰平說話。這少婦貌不出眾,清瘦羸弱,雙目之中卻是頗有一股靈慧氣,正是崔景鈺的妻子孔華珍。


  李崇見有女眷,便主動退了出來。


  泰平朝他道:“景鈺也來了,正在園子裏。”


  李崇動身去尋,沒走幾步,就見崔景鈺和丹菲從小路那頭聯袂而來。


  兩人並未注意到他,自顧說著話。丹菲正說到興頭,眉飛色舞,清秀的麵孔發著光。崔景鈺耐心傾聽著,目光溫柔,脈脈注視著她。


  小路兩旁種著數棵海棠,溫泉水氣全都化為冰霜凝結在枝頭。俊秀雅致的兩個人便自那一片瓊枝玉樹之中款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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