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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名分

  大周天佑十五年的中秋前夕,北伐的將士們風光回京。


  城門大開,文武百官和長安百姓出城十裏相迎,鮮花錦繡,鑼鼓沸騰。數位大將被金吾衛簇擁著,騎著高大的戰馬,從金光門入城。長安萬人空巷,全擁擠在道路兩旁,歡騰之聲猶如濤聲一般綿綿不絕。


  一戰定乾坤,大周威震天下,四方來朝。


  段義雲身穿鋥亮戰鎧,同幾位大將策馬走在隊伍前端,跟在張齡玉老將軍身後。


  年輕的將軍們卻是吸引了絕大部分的目光和熱情。長安城的女郎們熱情地朝他歡呼招手,無數繡帕香囊,甚至還有金釵玉環都朝他丟擲過來。


  段義雲卻沒有接。他就像一個改頭換麵回到故鄉的浪子,麵色凝重而舉止沉穩。他的肩上,心頭,還沉甸甸地壓著家族的榮辱和興亡。這讓他沒有絲毫尋歡作樂的心情。


  他是打贏了北地的仗。但是在長安,還有另外一場更加凶險,更加盛大的戰役,正迎接他的挑戰。


  大明宮門開,將士們入朝拜見天子。


  段義雲一步步沿著白玉台階而上,挺拔身姿引得遠遠旁觀的貴婦宮人們一陣陣讚歎。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麽,轉頭朝一處望去。隻見一名宮裝貴婦被眾人簇擁著站在遊廊下,含笑望著他。段義雲不認得這名貴婦,卻是認得她身後站著的那個麵容秀麗的少女。


  少女猶如一株楊柳,婷婷而立,一身妃色撒銀羅裙,發鬢間別著一朵粉白的牡丹,端莊華貴、清豔奪目,眉宇間的那股堅毅與穩重,將她與旁邊無數名媛仕女區分開來。


  段義雲腳步微微一滯,隔著遙遠的距離,和丹菲的視線接在一起。女孩的眼裏似乎有流星劃過一般明亮,帶著一絲慧黠。


  “文將軍?”內侍低聲催促。


  段義雲深吸一口氣,收回了視線。


  泰平公主朝丹菲看過來。丹菲眼神一轉,紅著眼睛低下頭去,作欣喜感動狀。


  泰平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見著可開心了?待會兒宮宴,再安排你們說說話。”


  這一幕站在另外一側的江蓉眼裏,眼裏迸射出嫉妒的冷光。


  含元殿上,論功行賞。以張齡玉老將軍為首的數名幹將封侯。段義雲居功甚偉,封忠武將軍,開國伯爵,領上府折衝都尉,官居四品。


  英武俊朗的年輕將軍,又有爵位在身,就此成為長安城裏又一名炙手可熱的新貴!


  相比之下,宜國公主歸朝倒不大引人注目了。為了補償她遠嫁他國,眼看又要再做一回寡婦,帝後賜了豐厚的賞賜作為安撫,還給了她一座位於崇仁坊的大宅子作為公主府。


  至於瓦茨大汗,作為戰犯,自然是關進天牢。是殺是囚,還有待商榷。


  聖上賜宴麟德殿,群臣連同家眷一同赴宴。這場盛宴勢必通宵達旦。


  泰平長公主卻是發現自己計算錯誤了。


  原本計劃在宴會上尋個由頭將段義雲叫來說話,哪裏想到這“文將軍”一入殿堂,就被眾命婦名媛們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這麽一位年輕俊朗的未婚將軍,自然是眾貴婦眼中金光閃閃的佳婿一枚。不用段義雲自己開口,這些夫人們就熱情洋溢地尋東問西,打探家世,又將自家的女孩兒朝他引薦而去。


  大周女子本就奔放熱情,女郎們麵上嬌羞,行動上卻也毫不含糊。一邊“將軍”“文郎”地喚著,一邊纏著要他述說北伐故事,含情脈脈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段義雲身上。


  丹菲奉了泰平公主的命,前去請段義雲來說話。她在人群裏鑽來溜去,成功地把泰平派來跟著她的婢女甩開了。而後躲在人後,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段義雲正被香粉熏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那熟悉的口哨聲,雙目一亮,嘴角浮現一抹溫暖的笑意。眼角,一個妃色倩影一閃而過,朝花園裏而去。


  段義雲不再耽擱,起身就朝外走。


  一個女郎熱情地拉住他,道:“將軍要去哪?妾來給你指路吧。”


  段義雲把袖子從她手裏扯了回來,拱手道:“多謝娘子。文某隻是去更衣罷了。”


  女郎鬧了個大紅臉,其他女孩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段義雲此刻也顧不得什麽風度,抽腳就走。這副尿急的樣子落在其他同僚眼裏,又引來一陣哄笑。


  殿外正是日暮時分,秋霞滿天,一輪潔白的圓月若隱若現地掛在天邊。鳥兒歸林,在禦花園的上空振翅飛旋,草叢中的夜蟲也開始了鳴叫。


  園中遊廊上,端著菜肴酒水的宮人內侍往來不絕,見了段義雲,都恭敬地喚一聲文將軍。


  段義雲裝作觀賞晚霞,走進園林裏。前方假山後傳來女子的輕咳。段義雲疾步走過去,隻見石邊露出一角粉色的衣裙,便伸手一抓。


  “阿菲?”


  那少女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圓潤嬌憨的麵孔,既熟悉又陌生。


  “段……文將軍,”劉玉錦緊張地有點哆嗦,臉眼看著就紅了,“你……公主派人看著阿菲的……你隨我來。”


  “唐突了。”段義雲忙鬆開手。他聽劉玉錦提到丹菲真名,便暫且信了她,隨她而去。


  劉玉錦時常進宮,對大明宮也是極熟。她領著段義雲從園子裏走了條隱蔽的小路,穿過兩條遊廊,走到了一個偏僻的風雨亭邊。


  亭中,丹菲正倚柱而立,一雙眼睛映著暮色,水光浮動。她背後是黑沉沉的灌木花樹,頭頂卻是一片湧動流燦的晚霞。少女白淨的麵孔在昏暗之中就如月色下的白蓮一般。


  段義雲心中一暖,大步走上去,扶住了丹菲的手,“阿菲,我回來了!”


  丹菲深吸了一口氣,嘴唇翕動著,渾身發熱,卻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的好。段義雲握著她手腕的手掌滾燙,武將特有的渾厚氣息撲麵而來。她覺得有些暈眩,像是在做夢一樣。


  好半晌,丹菲才道:“我……泰平公主將我們扣下了……”


  段義雲眼中,淩厲之色乍現,“我已經聽人說了!你放心,我會找她把你們要回來!”


  丹菲搖頭,“她不會的。她疑心重,手裏必須抓著把柄才能放心。”


  段義雲不語。道理他也都明白。如今韋氏一族勢力滔天,他有心為段家申冤,也不是找聖上哭訴告狀那般簡單。朝政都掌控在韋皇後手中,若想給段家翻案,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鬥翻韋氏!

  所以他也必須和泰平公主聯手才行。


  段義雲猛地一拳捶在柱子上,急促喘息,聲音哽咽,“我……真沒用!”


  “阿兄切莫這麽說。”丹菲遲疑了一下,伸手按在他肩上,“若可以,就求公主將母親和弟妹先放了,我押在她那裏就行。公主待我也不錯,總比還留在宮中做奴婢的好。再說我在她身邊,她要有什麽不利你的舉動,我也可以給你通風報信。”


  段義雲默默不語,把手掌覆蓋在丹菲的手背上。丹菲心髒噗通狂跳,臉上發燙。幸好光線昏暗,段義雲也看不清。


  “隻有這樣,一步步來,先取得她的信任。”段義雲低語,“就是要委屈你了,阿菲。我真是……你本不用為我們家如此辛苦的。我和阿江,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兩肋插刀的朋友。”


  丹菲盯著段義雲的臉,沒有說話。


  段義雲變化其實很大,兩年征戰生涯將他從一個矜貴的公子打磨成了一員悍將。他五官輪廓削瘦而剛毅,身材更加挺拔精悍,渾身都散發著雄厚濃鬱的男子氣息。


  丹菲呼吸著他的氣息,視線裏是段義雲濃濃的,隨著言語輕輕挑動的眉毛;是他筆直的鼻梁;是他一張一合的嘴唇。


  “……阿江已經不在了,你就是我的親妹子!”


  丹菲一個激靈,倏然回神。


  段義雲握著她的雙肩,滿眼深情地凝視著她,鄭重許諾,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血脈相連的親生妹子,是我掌中明珠!我定會盡早將你從泰平公主那裏接回來。待到我光複了家門後,還要為你尋一個天下最好的夫婿,將你風光大嫁!”


  丹菲如墜冰窖,嘴唇翕動良久,最後隻笑了笑。


  烏金西沉,頭頂隻餘黯淡的天光,月亮也被半掩在雲後。歌聲和歡笑從遙遠的麟德殿傳來,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阿菲……”段義雲輕聲呼喚,又換了稱呼,“阿江?”


  “還是……叫我阿菲吧。”丹菲疲憊地垂下眼簾,“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呢。”


  “不會太久的。”段義雲發誓,“你且先同泰平周旋,切記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丹菲無力地一笑,自嘲道:“知道了,阿兄……我們可是親兄妹一般呢。”


  “阿菲!”劉玉錦在亭子外輕聲喚,“有人過來了!”


  丹菲和段義雲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段義雲身影一閃,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丹菲則和劉玉錦手拉著手,從另外一條小路跑走了。


  快到麟德殿的時候,丹菲遠遠瞅見泰平的那個婢女正在尋她。她叮囑了劉玉錦幾句,讓她先走了,自己則繞去更衣室,打算裝腹瀉。


  丹菲穿過一個小巧的垂花門,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前方有人聲。那婢女就快尋來,此時退回去已來不及了。丹菲隻好閃躲在一旁,蹲在一株牡丹樹後躲了起來。


  此處是個紫藤花謝,一男一女正執手站在花樹下,兩人皆一身華服。光線昏暗,丹菲看不清他們容貌,隻聽聲音知道兩人都很年輕。一看就知道是兩個情人退散了侍從,趁著天暗出來偷情。


  那女子嗓音輕柔婉轉,又飽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楚楚之意、哀婉之情,教聽的人心神蕩漾不已。


  “三郎,我當年就已同你說過。你,忘了我吧!”


  男子低沉暗啞的聲音響起,像是一頭受了傷的獸:“你說得輕鬆。這些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一想到你在北方吃苦,我氣都喘不過來。如今終於好了,你終於回來了。我就連好生看你一眼都不行麽?”


  女子帶著哭腔道:“你看吧。看完了,就將我忘了的好。你已經有了妻室,我也……我都是個二嫁的婦人。我已……配不上你了!”


  “不準你這麽說!”男子低喝,“你明知你在我心中,永遠如白璧一般無暇聖潔!”


  “你已娶妻!”


  “你知我是被迫娶的她。我對她根本無情,我心裏從始至終隻有你一人!”


  “三郎——”女子嬌吟一聲。


  丹菲蹲了半晌沒再聽到後續,大著膽子抬頭望過去,就見兩人抱做一堆,正吻得難分難舍。


  九天神雷劈下!丹菲紅著臉把腦袋縮了回去。


  隻怕這兩人就在這裏辦起事來,幸好那女子回過了神,推開了男子,哭道:“你還不明白麽?我們已再無可能!”說罷就捂著嘴奔走了。


  男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並沒有去追。


  丹菲蹲得腳發麻,正小心翼翼地想溜,忽然聽那男子冷聲道:“還不出來?”


  心裏咯噔一聲。丹菲硬著頭皮,慢吞吞地自牡丹樹後站了起來。


  李崇夾著淩厲怒意掃了過來,隨即愣住了。


  他原本以為是哪個宮婢內侍躲著偷聽,卻沒想到對方也是個貴族少女。


  少女麵孔雪白,一雙鳳目黑亮如潤玉,一身緋色華服猶如晚霞裁剪而成,身姿秀挺飄逸,站在花樹中,就好似那白玉牡丹成了精一般。


  李崇滿肚子怒火,對著這麽一個清秀佳人也發作不出來,憋了半天,隻粗聲道:“還不快滾!”


  丹菲如蒙大赦,提著裙子轉身就溜。


  “等等!”李崇揉著眉頭坐在藤蘿樹下,朝丹菲招手,“過來。”


  丹菲慢慢朝他挪去,低聲道:“郡王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認得我?”李崇抬頭看。他也覺得這個少女看著十分眼熟。但是如此美貌的人,若真認識,又怎麽會不記得?


  丹菲斟酌了一下,道:“我是段家五娘。”


  李崇恍然大悟,“你……不是被泰平公主要去了麽?”


  “是的。”丹菲道。


  李崇打量了她一番,見她一身華服珠玉,顯然過得不錯。如今段義雲回京,見妹子沒事,他也終於可以交差了。


  他今夜喝了不少酒,激蕩的情緒正洶湧,忽然覺得有幾分寂寥。段氏溫順地站著,注視著他的目光裏似乎帶著關切。他想也不想,招呼道:“過來陪我坐一會兒。”


  關切他的“段氏”對天翻了一個白眼,選了一處離李崇有半丈遠的樹藤坐下。


  不遠處的麟德殿裏,歌舞升平,歡騰的聲音一陣陣傳來。宮人已經逐一點亮了庭院裏的宮燈,夜間的飛蟲不知疲憊地圍著燈籠飛舞著。


  一隻蚊子嗡嗡地飛過來,停在丹菲的手背上,隨即又啪地一聲,被一巴掌拍扁了。


  李崇這時才幽幽開口,道:“讓你見笑了。”


  丹菲輕聲道:“不敢。”


  李崇輕聲歎氣,“世上最痛苦之事,便是不能同愛人廝守。”


  丹菲心裏頓時酸楚難當,好不容易才壓製下去的憂傷頓時翻湧了上來。


  她隱約覺得自己是喜歡段義雲的。可這已經沒什麽意義了。


  丹菲不禁道:“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也很痛苦。”


  李崇搖頭,“他既無情你便休,回頭另尋良人就是,反而能徹底放手不留牽掛。可若是兩人相愛卻不能相守,那才是人生莫大的遺憾。”


  丹菲鼻子發酸,聲音有些哽咽,道:“她好歹當你是情人。他卻隻肯當我是妹子。”


  “誰?”李崇抒情到一半,忍不住八卦一下,“崔景鈺?”


  丹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想明白了自己對段義雲的思慕之情,自然也後知後覺,自己和崔景鈺確實有些曖昧。


  李崇卻當她默認了,嗤笑道:“崔郎白長了一副風流麵相,卻是最正經不過的人。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他?”


  “我沒喜歡他。”丹菲惱羞,嗔道,“你管我那麽多做甚?”


  李崇苦笑,“是,是。我自己亦一團糟糕。”


  丹菲哂笑,道:“瓦茨大汗侵略我大周江山,屠戮我們幾十萬百姓,乃是大周的千古罪人。這種人,縱使淩遲車裂都不足以平息民憤。你隻不過是給他戴個綠帽子,算個什麽?”


  李崇撲哧笑起來,隔著濃濃的夜色,打量丹菲。


  丹菲也笑了笑,露出尖而小巧的犬齒。這笑容一閃而逝,又被愁容覆蓋。


  “你身上的傷可都好了?”李崇問,“我還頭一次見到敢去搏虎的娘子。你真不愧是將門之女。你父兄當以你為傲!”


  “人被逼到絕境,總得自救罷了。”丹菲淡淡道,有點俠士風度,不提勇事。


  “娘子!”婢女打著燈尋來,“段娘子?”


  丹菲有些局促不安。此時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李崇起身,伸了個懶腰,道:“方才見你家娘子迷了路,留她說了幾句閑話。”


  婢女狐疑地打量兩人。


  李崇板著臉道:“泰平長公主的義女,便是我表妹,說句話都不成?”


  婢女忙低頭稱是。


  李崇朝丹菲點了點頭,邁著大步離去,背影慵懶。


  丹菲回到殿中。婢女果真忙不迭把先前的事告訴了泰平。


  泰平目光一閃,不但沒有責備丹菲,反而笑著把丹菲招了去,盯著她的眼睛,問:“阿江和臨淄郡王交談一番,覺得他人如何?”


  丹菲一抬頭,卻和遠處的段義雲目光相撞。她心不在焉,嘴裏敷衍道:“郡王風度不凡,不愧是鳳子龍孫。”


  泰平望了一眼正在和太子敬酒的李崇,意味深長地笑道:“郡王妃韋氏雖然善妒,卻是無出。郡王膝下如今唯有一女還是庶出。郡王府中,連個側妃都沒有。阿江吾兒,你這般容貌才華,嫁於尋常男子實在可惜,也隻有郡王這等王孫公子才能與你般配。你覺得如何?”


  丹菲手一抖,銀杯中的葡萄酒潑灑在裙上,暈成了一朵豔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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