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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極必反

  轉眼,夏日的暑氣已經被涼爽的秋風吹散,明豔豔的天空霎時變得清爽如洗,雲也清淡而飄渺,宛如浮動的輕紗。日間雖然依舊燥熱,可是早晚已經漸漸轉涼,宮婢們都將單被添了夾層。宮人們紛紛換上了黃櫨色的新衣衫,發間別著早菊。整個大明宮都籠罩在隱隱飄著桂花淡香的風中。


  殿試過後,新出爐的新科進士們便成了各家炙手可熱的女婿人選。上半年經曆了廢太子一事,政局動蕩,許多人家都不敢倉促給兒女訂婚。如今太子就要選妃,幾個及笄的公主也該嫁人,城中公侯官宦之家也終於重新站隊完畢,開始聯姻結親。


  梨園的馬球賽就在這樣一個歡慶的日子裏舉行。全長安六品以上京官以及諸世家都在邀請之列,盛況空前。排隊進入大明宮的車馬已如長龍,隻見華族們鮮衣怒馬,城下冠蓋雲集。滿長安的百姓都走出家門,聚在街邊打量著這一輛輛華麗的牛車,打量著那些騎在駿馬上的郎君們,目送著他們向大明宮而去,進入那個象征著世間一切最繁華、最富麗,猶如天宮一般存在之地。


  大明宮也迎來了許久未見的熱鬧。


  名媛仕女們身著雲裳華裙,頭戴璀璨珠玉,發間插著栩栩如生的絹花牡丹,手執象牙扇,笑語嫣然地結伴徜徉在太液池遊廊之下。朱衣玉冠的翩翩郎君們眉眼含笑地跟隨著佳人們的腳步,吟詩作詞助興,費盡心思來博得佳麗們一笑。今日之後,還不知道多少姻緣就此結下。


  鑼鼓聲響,聲樂大作,球場上的廝殺拉開帷幕。西域駿馬奔騰嘶鳴,英姿颯爽的男兒揮汗如雨,場麵火熱得猶如滾油裏倒下一瓢涼水般。火辣辣的激情從球場裏濺射到看台上,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如癡如狂。


  丹菲作為司茶宮婢,自然跟著長寧來了。但是長寧很快就撇下她們這些宮婢,帶著幾個女郎站到圍欄邊。丹菲則被悄悄溜過來的劉玉錦拉走了。姊妹倆尋了一個不起眼的、卻又能將球場一覽無遺的角落,一邊說些近況,一邊看球。


  不僅僅是長寧,在場的名媛貴婦們,大都已經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場上激烈的賽事中,更何況深處宮中,難得見到男子的宮婢們。所有的人都在歡呼叫鬧,揮舞著手中的手絹。她們忘乎所以,反而當丹菲可以鎮定而悠然地仔細打量自己想看的人。


  崔景鈺是在場中馬球隊中的一員。照理說,他還有孝在身,科舉尚可,卻不能娛樂。但是作為探花郎,聖上親點,要他和狀元、榜眼一起下場賽球,他也不好拒絕。


  乍一看,他瘦了不少,腰帶束著他勁瘦的腰身,愈發顯得手足修長,姿儀俊美。所以當崔景鈺穿著墨青騎裝,跨在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上出場的時候,全場都沸騰了,一陣陣呼聲幾乎快把遮蔭的涼棚掀翻。


  盧修遠跟在崔景鈺身後上的場,聽著呼聲震耳,忙不迭笑吟吟地朝看台上的佳麗們揮手。沒想女郎們哪個理他,隻顧著朝崔景鈺揮舞手帕,連聲叫“崔郎”。


  盧修遠掃興,扭頭看崔景鈺。對方卻是麵色冷峻淡漠,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聞的神態,自顧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裏的球杖。可偏偏他越冷淡,女郎們反而越熱情,一個個都恨不得撲上來以身相許的架勢。


  大周民風開放,女子們也不大受禮教束縛。可華族貴女如此失態的場景,卻是少見。


  盧修遠嘖嘖搖頭,隻道天下女子也和男子差不多,都隻愛好顏色,卻看不到這個小子是個麵冷心也冷的家夥。正腹誹著,忽然聽到一片“崔郎”聲中,夾雜著幾聲清脆的“小表舅”!

  盧修遠一個機靈,循聲望過去,就見劉玉錦站在高處的角落,朝他喜笑顏開地招著手。少女穿著杏紅羅裙,發間別著一朵粉茶花,清爽俏麗,一下就將旁邊濃妝豔抹的女郎們壓了下去。


  “小表舅!”劉玉錦見盧修遠望到他,使勁搖了搖手,“你可別一個球都打不進喲!”


  “去!少滅自己人的士氣!”盧修遠笑罵,“你表舅我厲害著呢,今天就進十個八個球讓你開開眼界!”


  劉玉錦朝他吐舌頭,站在旁邊的丹菲也跟著笑了。


  “段女郎也在呀。”盧修遠朝丹菲略欠身。


  崔景鈺猛地停下手上的活,急不可耐地抬頭望了過去。


  丹菲就站在劉玉錦身後,穿著統一的宮婢衣裙,樸素淡雅,發髻上隻插了他送的那隻銀扁簪。她依舊清瘦羸弱,仿佛一陣風都會把她卷走似的。秋日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讓她玉雪一般潔白的麵孔近乎透明。


  隻是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少女的眼神卻依舊那麽清晰。那雙黑沉沉的,猶如黑玉琢磨出來的雙眸裏,閃動著堅毅穩重的光彩。沒有哀怨,沒有沮喪,她從容平和地站在那裏,盡管身份卑微如塵埃,卻又那麽高貴莊重,仿佛沒有什麽事能夠驚擾到她。


  遙遙的,丹菲朝崔景鈺欠了欠身。她的禮儀一貫學得很好,動作幅度雖小,卻如行雲流水般優雅,臉上還掛著淡而暖融融的笑意,就好比這初秋明媚的陽光一般。


  盧修遠望見了,拿丹菲同旁邊上竄下跳的劉玉錦對比了一下,都不得不在心裏感歎還是這段家女郎有華族風範。


  崔景鈺並未回丹菲的禮,他漠然地移開視線,就像是剛才的對視並沒有發生一般。盧修遠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隻覺得他散發的氣息似乎有些變了。


  很快,盧修遠就明白崔景鈺到底有了什麽變化。比賽開始,眾人還處在熱身階段的時候,崔景鈺就已經變身成了出籠的豹子,一馬當先地衝出去,射進一球,打了個對手措手不及。他一掃之前漫不經心地慵懶,變得敏銳矯捷,出手狠辣,將對手窮追猛打,畢生絕學全都使了出來,生生將一場助興的馬球賽,打出了戰場上衝鋒殺敵的味道。


  崔景鈺此舉,倒是極大地鼓舞了隊友。眾人齊心協力,乘勝追擊,以千鈞之勢將對方壓製得無法動彈,極漂亮地贏了第一局,得了個開門紅!

  全場呼聲如雷,聖上也大悅,下令重賞。崔景鈺利落下馬,單膝下跪謝恩,而後離去。從始至終,都沒再朝丹菲站著的方向多看一眼。


  第二場馬球賽又開,已經換了別的隊。名媛貴婦們轉而又為別的英俊兒郎呐喊助威。隻是今日臨淄郡王李崇缺席,聽說是他那個一直體弱多病的獨子得了風寒。


  “阿芩也真是的。”韋皇後埋怨道,“放著生病的兒子不管,卻惦記著整治別的姬妾,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原來是郡王妃聽了傳聞,說李崇在外麵安置了一個外室婦,妒火中燒,帶著家丁上門去打砸。不料這傳言是假的,那戶人家遭了無妄之災不說。郡王世子恰好著涼生病,耽擱了救治,等到李崇趕回家,兒子都已經昏迷不醒、滴米不進了。


  李崇終於勃然大怒,將韋氏訓斥了一番,不顧她吵鬧,將她關了禁閉。然後請來了禦醫,自己也留在家裏守著兒子。


  雖然這兒子怯懦,不得他歡心,但到底是他的獨子。


  “聽禦醫說,青雀奴怕是不好呢。”賢妃歎氣,“這孩子自幼身子就不好,這次又延遲了救治。臨淄郡王膝下可就這麽一個兒子,連個女兒都沒有呢……”


  韋皇後不悅地咳了一聲,道:“現在說這話還太早了些。況且他們夫妻倆都年輕,孩子總會再有的。”


  男子的馬球賽完,終於輪到女子馬球。長寧率領著自己的馬球隊上了場。衛佳音卻是別留在了看台上。


  鄭郎球技平平,此次也沒有上場去拖後腿。她見衛佳音一臉沮喪不甘,哪壺不開提哪壺,道:“衛女郎今日怎麽不上場?可是什麽事惹得公主不開心了?”


  衛佳音惱怒,道:“我今日身子不適。”


  其實衛佳音也不明白怎麽好端端的,長寧就不搭理自己了。若說厭棄了自己,按照長寧的性格,必定會出手刁難她。可是長寧隻是漠視,倒像是在賭氣。


  鄭女郎自然不會相信衛佳音的借口,笑道:“怕是那日你慫恿公主欺淩那個宮婢,公主後悔了吧。”


  衛佳音辯解道:“那哪裏是欺淩。你休要汙蔑公主!”


  鄭女郎裝出害怕的樣子拍著胸口,譏笑道:“公主當然不會仗勢欺人,所以,所有過錯必然是你犯下的呀。公主如今也知遠小人而親君子了。衛女郎今日被舍棄了,還不明白?”


  衛佳音怒道:“你才少在這裏妖言惑眾。我有沒有被舍棄,還沒定論呢!”


  鄭女郎也是太子妃候選,自然都聽得懂這話裏的意思。兩個女孩目光交匯,相視冷笑,彼此心照不宣。


  這時,劉玉錦同丹菲相伴著從一旁走過來,正打算去涼棚下歇腳,和衛佳音打了個照麵。


  劉玉錦自然不用給衛佳音麵子,冷哼一聲轉身就走開。丹菲則是淡漠疏離地行了個禮,就追隨劉玉錦的腳步而去。


  衛佳音心裏有鬼,隻覺得丹菲那一眼裏飽含著譏諷戲謔,明明就是在嘲笑自己的失勢。她惱羞成怒,緊捏著手裏的象牙骨扇,道:“你站住!”


  丹菲隻得停下腳步。劉玉錦忙擋在她身前,怒目對著衛佳音,道:“你又要作何?”


  衛佳音忍了忍,忽而笑道:“我要去更衣,勞煩這位宮人帶個路。”


  雖然知道丹菲身手不錯,可劉玉錦也放心讓衛佳音和丹菲獨處,她當即也道:“正好,我也要去更衣。阿菲,你帶我們兩個一道去吧。”


  因為旁邊沒有外人,她這聲阿菲倒也叫得。


  衛佳音哧地冷笑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劉玉錦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前走去。


  丹菲急忙把她拉住,指著反方向道:“女郎要去更衣,請走這邊。”


  女郎們進宮,隻可帶一名婢子隨侍,叫宮婢引路去更衣,也無可厚非。丹菲帶著她們兩人下了球場高台,朝偏殿而去,一路上也並沒有人過來詢問。


  眼看周圍沒人了,衛佳音終於嗤笑道:“曹丹菲,看你如今這個樣子,才覺得順眼了許多。你知道為什麽嗎?”


  丹菲早料到她要來尋自己晦氣,聽了這話也不惱,隻略微回頭掃了她一眼,不冷不熱道:“女郎有話不妨直說。”


  “對著我,依舊不肯自稱一個奴?”衛佳音哼笑,“你還不明白。你天生奴顏賤骨,就該本分地做個奴婢,卑躬屈膝,侍奉貴人!像你以前那樣,裝模作樣當自己是個富家千金,又冒名頂替做華族女郎,真是好比沐猴而冠,學也不像!”


  “衛佳音,你不要太過分!”劉玉錦喝道,“這裏是大明宮!”


  “大明宮又如何?”衛佳音譏笑,“你們倆,一個是客人,一個是宮婢,誰還是這裏的主人家不成?”


  “難道你就是主人?”劉玉錦反諷,“聽著你好像胸有成竹,這個太子妃是做定了呢。”


  “做不做得了太子妃,也不是你們兩人說了算的。”衛佳音傲慢地高揚著下巴,“我便是做不了太子妃,也依舊是中書令的孫女,大理正的女兒。而你曹丹菲,蹦達來蹦達去,最後落得個終身為奴的下場。真是報應!”


  丹菲終於放慢了腳步,扭頭看了衛佳音一眼,道:“你我都還年輕,這就定論終身,未免過早了。”


  衛佳音不以為然,“還妄想著自己有翻身之日?少做白日夢了?你便是能出宮,這輩子也不過做個普通民女,嫁個走夫販卒。一個獵戶家的丫頭,還想做鳳凰飛上天不成?賤人賤命,聰明的人就該認命才是。”


  這話已經極度辱人。丹菲緊咬著牙關不吭聲,一步步帶著人走到了更衣室,拉開了門。


  衛佳音經過她身邊時,輕蔑地嗤笑了一聲,吩咐自己的婢女道:“有她伺候,你在外候著。”


  婢女依言退了下去。


  劉玉錦正想著和衛佳音好好吵一架,也把自己的婢女打發了出去。


  丹菲最後進了更衣室裏,反手就將門關上。更衣室裏熏著香,光線有些幽暗,唯獨她的雙眼格外明亮。


  “曹丹菲,還不來幫我寬衣?”衛佳音頤指氣使,“你當初在女學裏時,書畫女紅都不過平平,就不知道你伺候人的手法如何?若是做得不錯,你倒是可以在這方麵下點功夫。想那衛子夫,可不就是侍候武帝更衣時得的寵?”


  “衛佳音!”劉玉錦勃然大怒,“你放尊重點!”


  “我為何要尊重一個奴婢?”衛佳音嗤笑。擠壓多年的新仇舊恨一股腦爆發了出來。全朝丹菲身上傾瀉而去,“你當她是什麽三貞九烈之女?當初她和段家大郎眉來眼去,以為沒有旁人看到呢?明明一副水性楊花的性子,偏偏裝著貞潔矜貴,也就段大郎那短命鬼才會上你的當!”


  丹菲緊抿著唇,眼裏一道厲色山過,麵色頓時變得有點玄妙。劉玉錦忽然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丹菲輕聲道:“若我記得不錯,若沒有段大郎殺敵開路,衛佳音你也根本逃不出城吧?你就這樣稱呼自己的救命恩人?”


  衛佳音哪裏是知恩之人,當即譏笑道:“他不但是個短命鬼,還是個傻子。不但看不透你的真麵目,還和他那短命的爹妄圖同韋家做對。以卵擊石,真是蠢不可及,死不足惜!”


  丹菲手握成拳,身子微微顫抖,“收回你的話,衛佳音!你可以侮辱蔑視我,卻不能侮辱段家父子!”


  “喲!”衛佳音吃吃笑,“對你那死鬼情郎還挺忠貞的。真那麽替他鳴不平,你還冒名頂替他妹子,在段家吃香喝辣,順帶勾搭崔景鈺?我看你就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婊——”


  丹菲驟然暴起,一拳捶在衛佳音臉上,將她打翻在地,也打斷了她後麵的話。


  照理說,打女人一般都是扇耳光,揍男人才揮拳頭。可是丹菲哪裏管那麽多,衝過去先是一拳把這呱噪的女人撂倒在地,然後不等衛佳音反應過來,撲過去用手絹堵住了她的嘴,用她自己的寬袖捆了手,膝蓋壓在她肚子上,拳頭就如雨點一般落下。


  論身手,衛佳音是拍馬也趕不上丹菲的,長久養尊處優的生活和尊卑的區別讓她忘了這事罷了。所以她先是一拳打跌在地,又被膝蓋撞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不等嘔吐,拳頭就劈頭蓋臉地落在了身上。


  而且丹菲揍人也揍得有技巧,隻給了衛佳音臉上一拳,其餘的全部都落在胸前腹部等看不見的地方,一下比一下重。衛佳音被堵住了嘴,扭住了手,掙紮不得,隻有嗚嗚求饒。


  “你說段義雲是短命鬼,我就教你嚐嚐短命鬼是什麽滋味?”丹菲笑得狠辣決絕,卻也從容不怕,而後伸手在衛佳音細皮嫩肉的身上重重掐起來,“你就算給段義雲舔腳都不配,有何資格侮辱他?”


  她拎著那塊皮肉,狠狠轉動手腕。衛佳音頓時痛得渾身抽搐。


  劉玉錦起初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又痛快得差點跳起來叫好。她見丹菲已經把衛佳音控製住,也衝過來朝著衛佳音的屁股狠狠踹了幾腳,邊踹邊低聲罵道:“滿嘴噴糞的婆娘,蛇蠍心腸,不得好死!叫你得意,叫你張狂。你有什麽資格說阿菲?你自己也不過仗著點小伎倆勾引了太子罷了。你才是水性楊花的下流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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