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9回 痛心疾首
「什麼樣的女子才能令我心動?」
一念及此,趙昀的腦海中莫名浮現一幅瑰麗艷發的圖卷。晨光初照,青山斜映,忽有一群白鶴飛過,平空現出一座七寶蓮台來。
蓮台之上端坐著一個女子,一頭黑髮如瀑布般柔順,身穿一件水綠長衫,手上還手拿一支荷花,望著趙昀只清笑一聲,便即消失不見。
那女子的面龐雖然看不清楚,但那種神逸閑雅的感覺直撲到趙昀心中,化成牽扯不斷的惆悵,不由自主嘆道:「緱山之鶴,華頂之雲。高人畫中,令色氤氳。御風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趙良輝莫名其妙,笑問道:「昀兒,又在背什麼詩了,爹爹我是半句也聽不懂呀。」
趙昀回過神來,只覺心底一陣悵然,答道:「這是司空表聖二十四詩品中的句子。我也是……有感而發。爹,我去外面玩了許久,身子有些乏累,先去休息了。」
回身舉步之時,趙昀卻忍不住又想起那驚鴻一瞥,心中只是不停的詰問自己:「這女子是誰,為何會有這般熟悉之感?又為何,第一眼看見她時,我就忍不住的心痛?是因為,夢中曾經見過她嗎?難道我還是被那個長長的怪夢影響了?」
沒有人能解答的趙昀心底疑問,便是最為知己的孔孟聖賢之書、李杜詩人之章也排遣不了那細如絲雨的愁緒。
眼看著科舉之期將近,趙昀卻越發沒有讀書的興緻。這一日晚間,趙昀在書房中枯坐半個時辰,終是忍耐不住,忖道:「這許多天過去,隱隱約約的怪夢卻從未有停歇,真是古怪至極。爹爹多年經商,見多識廣,我且去問問他,為什麼會老是做同樣的怪夢。就算他沒有辦法,也不用再一直憋在心裡。」
趙昀來到娘親三夫人屋處,桃花卻說趙良輝今晚住在大夫人嚴氏屋中,說是有要事安排,叫趙昀別去煩擾。
趙昀隨口應了,心中卻想:「爹爹年紀大了,生意都交給各大掌柜打理,還能有什麼要事?現下時辰還早,更不會打擾到他們休息。」
這般一路想著,趙昀已來到嚴氏的屋前,先詢問門前眾丫鬟道:「爹爹是在裡面嗎?」
得到肯定答案后,趙昀推門入內,一邊喊道:「爹爹!」四下無應,卻不見趙良輝和嚴氏所在。
「真是怪了,就算娘騙我,丫鬟們也不敢胡說。但爹爹人呢?難道還真的是在什麼密室之中商量要事?」想到此處,趙昀身軀劇震,目光死死的釘在右面牆壁的那幅仕女圖上。
他走到畫前,將畫掀開,果見畫卷之下藏了機括,一時福至心靈,伸手將機括左移三下,右移五下,再往下按壓三下,只聽得「嘎吱」悶響過後,一道暗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盤旋而下的地道。
趙昀飛快的走在地道中,隱隱覺察到不安,一顆心怦怦直跳。不一時,忽聽到趙良輝狠絕的聲音傳來:「就是這樣,等他們船到了紅山灣,就讓水鬼們全體出動,老規矩,寶船上的人一個不留!」
「這!」趙昀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腳步倏然頓住,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竟是從未有過的暈眩無力。
這時嚴氏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這一趟明心鏢局保的紅貨可是連城價值,單單那一盒子綠翡翠就夠買下京城百間宅院了。」
趙良輝哈哈大笑:「老天要叫我們殺人發財,這有什麼辦法?總是按著老天爺的意思去辦吧。」
霹靂閃過腦際,雷聲震鳴心間,趙昀眼中淚水竟是衝決而出,無可抑制:「爹爹,娘親,你們怎麼可以……」
他的身體也隨著他不敢置信的質問聲撞在密室的門上:「爹,娘,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房中一時寂然,隨即趙良輝便開了門,微帶著嗔責:「昀兒,你不在外面玩耍,怎的偷偷來到此處?」
趙昀緊緊握著趙良輝的手,顫著聲,語氣中不由自主已帶著一聲哀求:「爹爹,你們剛剛說的全是玩笑話,對不對?你快告訴我啊,爹爹!」
趙良輝忽的一笑:「什麼開玩笑?殺人的事能開玩笑嗎?」
「怎會如此?」趙昀只覺身上力氣一時間全被抽光,軟軟的癱在地上,嘴唇發紫,哀求道:「爹爹,你怎麼可以謀財害命,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呢?快點停手吧。」似是想起什麼,復又對嚴氏哀求道:「娘啊,你快勸勸爹,可不能讓他犯錯了!我們家還沒有錢嗎,為什麼要殺人呢?」
嚴氏滿臉心疼,連忙扶起趙昀,一邊替他拍去身上塵土,一邊安慰道:「我的乖兒啊,你不要怕,就是殺幾十個人而已。沒什麼事的,你不要怕,乖兒。」
趙良輝嘆了一口氣,道:「昀兒啊,說來也是奇怪,你一出生便喜歡讀書,總是捧著書卷不放。可是讀了這麼多年,這些亂七八糟酸文假醋的東西倒把你的腦袋啊毒的不輕。哎,殺人有什麼要緊的?瞧把你嚇成這樣?」
「殺人,竟也可以這麼若無其事嗎?爹爹,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爹爹……」趙昀只覺滿身都被刀劍反覆切割,一種前所未有的大失望將他的魂靈狠狠按在酷寒冰窟之中,逼他將所有痛心疾首都麻木冰封起來,迫著他擁抱那讓人出離憤怒出離痛苦出離絕望的大平靜。
「昀兒啊,你也十八歲了,很多事也早該讓你知道了。你以為殺這一船四十多人很了不起嗎?其實真算不上什麼。我趙良輝一輩子縱橫江湖,殺的人是十萬還是百萬,早已數不清了。」
趙昀的精神差點崩潰,但似是天生的一股意志支撐,竟叫他沒有當場暈倒。他咬著牙,仍舊為自己最愛的爹爹分辯道:「爹爹,你不是大善人嗎?大家都說你樂善好施,造福鄉里,都說你是逸陽郡最好的人……」
趙良輝拍了拍趙昀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大善人嘛,我當然是了。可這大壞人嘛,我也是啊。所謂好人與壞人,本來就沒法完全分得清啊。哈,若沒有我殺人越貨,強取豪奪,這做善事的錢從哪裡來呢?若不是我能殺人,也掙不到趙家莊如今的富可敵國啊。」
嚴氏亦是附和道:「乖兒啊,就算你當真考中了科舉,當了一方父母,還不是天天都要殺人?」
望著趙良輝那得意自傲的目光,聽著嚴氏那是非不分的語聲,趙昀只覺得腦子都要炸開了,大喊一聲:「不,不是這樣的!」猛的衝出了密室,衝出了地道。
若是可以,他寧願沖向死亡,也不願意見到這樣的真相,這樣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