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過眼神,是打斷腿的人
我纏上了柳大夫。軟磨硬泡了三天,他終於同意放我走,可我卻又生出一些愧疚,認為自己不該這麽任性,嚴長老還傷重,一直沒能醒轉,而我身為家裏的小輩,卻執著地要在這時候離開。“嚴長老不會有事的。”柳大夫安慰我,“若是你真的念著他,不妨先把自己身體養好,活蹦亂跳地回來給他拜年。”如此,我也就和夏煜一道啟程了,還帶走了柳大夫和方青玉。柳大夫說他有事要做,不能在西山久留,索性跟著我們一道離開,方青玉隻看了夏煜一眼,一句話沒說就拎出了自己的行李。娘卻說她要留下陪著嚴長老,我爹自然也跟著她,反正現在的九山派掌門是夏煜,回去重建門派的事也就落在他頭上。走的那天,我娘拉著我的手叮囑許久,我爹隻上前拍了拍夏煜的肩。千重雪無一人出門相送。隻是當我們轉過第一座山的時候,身後忽有雷聲乍起,回頭就看見半空中各色雪花同時開放,才知道原來千重雪的傳訊筒不隻有白色。今日山間不生霧氣,高天未見層雲,碧藍穹宇之下,嘭嘭地接連開出了絢爛的花,即使是一瞬間盛放的光景,也要與那金輪爭輝。此時此刻,身在此山中的所有千重雪弟子,一定都能看到。……自西山回到九山派已有三月,夏煜拿著掌門印重開山門,當初因遣散門派而被迫離去的弟子多數也都自願回來,九山派又和以前一樣,每天都有咋咋呼呼的弟子笑鬧聲飄蕩來去。鴻雁書因宋明光的死而成了一盤散沙,以圍剿千重雪為名集結的武林義士們隻得各自回歸宗門。而那見證過宋嚴二人對決的掌門掌家,像是約好似的,絕口不提自己曾是鴻雁書聯盟的擁護者。曾經榮耀萬千,指引正途大道的鴻雁書,就這麽被所有人覆手合上,扔進了書架積灰最厚的角落裏。睿王進山蹲守宋明光的同時,都城的宋家也被一道聖旨抄了個幹淨。我問夏煜,那西山腳下等著心法治病的宋天義呢?夏煜說,不知被誰哄得吃下一顆包裹著毒藥的糖,死了。覆巢之下,身懷深厚內力的傻子也不可能活著,宋家一脈自此斷絕,宋明光的遺願全然落空。這就是結局。江湖勢力此消彼長,鴻雁書鋒芒太盛,必招人恨,就像宋家經營數十年,為朝堂送上無數武官,表麵風光無兩,終於讓高位者感到了恐慌,不得不借機插手,殺招既出,便一舉讓整個武林再無他聲。這次是鴻雁書和宋家,下一個又是誰呢?不知新的領頭人,會不會因此自危?但是這些都與我無關,世人口中依然隻有夏煜夏掌門,他那個離經叛道的弟弟,或許早就死在了西山雪峰的地宮暗河。我安居在家,外傷和經脈漸漸恢複,已經能夠行動如常,握筆寫字也不再手抖。至於再拿劍麽,夏煜不催我,我也不急這一時。我又成了九山派最無所事事的人。白天我假模假樣地讀書寫信,晚上就關上窗鎖上門,將清風明月蟲鳴竹影統統擋在外頭,一個人坐在地上,慢慢挖出床下的酒壇自斟自飲,喝到暈頭轉向栽倒在床,才能睡上一覺。我這麽做,夏煜可能也知道,因為在我僅存的記憶裏,我曾經半夜摔過酒壇,也曾經因為喝不醉睡不著而煩惱,開窗怒罵月光太亮,還有幾次我在地上睡過去,醒來卻在床上。但他什麽也沒說,我也就沒說。方青玉倒是經常來罵我,說我酗酒,懦夫行徑。但我無所謂,我現在所有的願望不過是睡個好覺而已,隻要能入睡,用什麽方法我都行。所以我笑著應是然後找他討些吃了就能睡著的藥粉,他不給。真小氣,明明他有那麽多。那天我去找夏煜。我說:“哥,我想去鎮上逛兩天。”夏煜:“不行。”我說:“夏煜你變了,你以前都同意的。”夏煜看我一眼:“以前是以前,現在放你出去,你轉眼就跑沒影。”我幹笑兩聲:“我跑什麽,我跑去哪?”夏煜站起來走到我麵前,把我帶到掌門的書桌前讓我坐下:“柳大夫都告訴我了。”我頓時啞然。先前夏煜重建門派,一直很忙,柳大夫也說有事,一隔半月才回來看看我,方青玉除了給我下針熬藥順便罵我,偶爾也給夏煜幫忙,更多時候卻是撲在柳大夫的房間裏研究他的醫書,夏煜去找他,他都愛理不理。然而柳大夫前日回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他到底在做什麽,柳大夫給我的回答讓我再也不能平靜。他說他曾為千重雪製出火樹銀花,也為鴻雁書製出了春江潮水,如今鴻雁書不複存在,他卻想將解藥送給那些曾受春江潮水所困的人。得知這樣的消息,我已經不覺得驚訝,隻怪我好奇多嘴又問一句,春江潮水的水是什麽味道呀。柳大夫笑說,你不是吃過麽。我說我隻吃過火樹銀花,還是和著蓮子羹一起吃的。“火樹銀花的解藥分三種,三月時限的江天一色,半年的空裏流霜,還有一次解的,海上明月。”“海上明月,在鴻雁書也叫春江潮水。”春江潮水,劇毒。火樹銀花,劇毒。可它們彼此互為解藥。“我知道你要去哪兒。”夏煜說,“你總在想他,因為他是為你而死,你愧疚嗎?”“我是要去都城,我答應了墨遠山。”我向他解釋,“我要去見睿王。”“睿王?”夏煜拿筆杆敲我的頭,“你騙誰?一介草民,睿王憑什麽見你?”“隻要……”“你就是想回西山看看,對吧?”“……”我沒話說。“當初要死要活從西山回來,回來之後還是要死要活,你以為你整天在房間裏挖酒埋酒我不知道嗎?”夏煜終於把這點事和我攤開說了,“你到底是什麽意思?生死事大,難受可以,懊悔也可以,所以我不管你。但這麽久了,你也該振作些,你不可能這麽渾渾噩噩一輩子。”“一輩子又有什麽關係,有你養我啊。”我小心翼翼地衝夏煜笑,其實我也很怕他不養我。“如果你是因為無事可做才多想,那我名下的產業,你有看中的,我交給你經營。”夏煜從書桌後的架子上取下一隻木匣子,“地契,房契,當鋪,酒樓都有——”我正要打開看看,夏煜卻又將手拍在盒子上,“但我覺得你也並不想要這些。”“你從前總愛無病呻吟,一點小事鬧得跟天塌了似的,但現在你失眠心悸的毛病治不好,你卻什麽也不說,對我擺出一副假笑,對青玉和柳大夫陽奉陰違,導致你自己身體也好不了。”“我猜,你真有些喜歡他,忘不掉,出不來,是不是?”夏煜從前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向來是我做得多。我竟不知,當他想來猜測我的心思時,仿佛真就能毫無阻礙地洞察一切。“我最喜歡你。”我還是笑。“你當然最喜歡我。”夏煜大言不慚,“家裏攏共這幾個人,不然你喜歡爹?”“所以,我最喜歡的親哥,你放我下山轉轉唄?”“想都不要想。”“如果我……”“我就打斷你的腿。”唉,我哥這麽強我也很絕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