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心裏苦,遠山就要說出來
第二日是嚴九帶路,他走在最前,卻時不時回頭對著宋明光露出討好又諂媚的笑,偶爾點個頭哈個腰,看得我陣陣反胃。此人好歹也曾是千重雪的壇主,此番落魄至鴻雁書被人利用,可總歸是有行動自由,春江潮水也不是時時發作,無論怎麽看都好過脖子上纏著銀蛛絲、性命隻在宋明光指掌間的我吧?怎麽就能自輕自賤成這樣?宋明光要扮好人,又擔心千重雪不肯交出千重鎖或是拿到千重鎖後不能全身而退,因此上了雪地後都是親自扶著我,同時把他那機巧戒指裏的銀蛛絲抽出一整根在我脖子上繞了好幾圈,說是隻為以防萬一,無事發生就不會傷我,可實際上隻要有異動,他隨時能拉緊這獨特的殺器讓我身首分離。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就算宋明光不小心手滑,我大概也不會死得痛苦,這就行了。隻是一整個上午都走在深深淺淺的雪地裏,我實在不堪辛勞,好幾次差點倒在半路。宋明光一把年紀卻未見任何衰頹弱相,他自己走得穩,拖著一個我也還能有餘力。最可氣的是墨遠山,這家夥說我折磨他,欺負他,為了躲開我,特意遠遠綴在後頭不肯上前。我就這麽磕磕絆絆地被宋明光一路帶到了傳說中嚴天安藏著千重鎖的密道入口。這地方位於一個淺山溝,看起來也就是兩塊並在一起的普通大石頭,隻是覆於其上的雪僅有薄薄一層,遠不如周圍累積得深厚。嚴九說門口的機關埋在雪裏,征得宋明光同意後就趴在地上,將手探進雪下摸了好一陣。說實話我根本沒看見他摸到了什麽,但他撅著屁股在那兒醜態百出,竟然還真就讓那兩塊石頭在機廓的牽引之下緩緩向兩邊移開,露出了一個……比較大的狗洞。“書首大人您請!”嚴九方才將臉貼在雪上,那半張臉凍得通紅,再加上他伸手折腰,嘴角咧得用力過猛,讓他看起來有種莫名詭異的興奮。宋明光看著那個狗洞,不說話隻一揮手,嚴九立刻心領神會,解釋道:“書首大人,這底下原本是個古墓,被嚴天安發現後改建,用來藏匿千重鎖。我偷了他的圖紙下去查探,偶然找到了這處沒標記在地圖上的隱秘入口,您這一路走這邊是最安全的。從這兒跳下去就是個最外延的偏室,絕不會有人——我先下我先下。”宋明光卻問:“圖紙呢?”嚴九的眼睛轉了兩圈,神色為難:“我上次來時不慎掉進了暗河,圖紙被水泡壞,就索性揉碎衝走了。”宋明光點點頭,沒有責怪,隻是示意他可以下去探路。這洞口連著的通道並非直上直下,而是斜著向下延伸,嚴九攀著支棱突出的石塊半爬半滑,很快就下去,還在底下點起了火折子。宋明光看著那裏頭出現了一星火光才算放心,鬆開銀蛛絲讓我緊跟著他下去。“我不要他接我!”底下隻有嚴九一個人,我不肯下去。“那遠山先下去,待會兒接著弈汐。”宋明光在這種小事上對我還算寬厚,反正吃虧的都是墨遠山。“是。”墨遠山對宋明光向來唯命是從,隻是在路過我時,兩條眼睛縫裏又透出一縷幽怨。“小心些,扶著那邊的石頭,看見了嗎?”宋明光看著我一點點向下滑,還給我指出能夠讓我攀住的石塊。“我……”我其實看見了,但是我左手動不得,右手又夠不著,想了想也沒再說什麽,不去抓那塊石頭,幹脆鬆手任自己順著陡斜的通道滑落。反正吃虧的都是墨遠山。我帶著一身灰土碎石滾進墨遠山的懷裏,他踉蹌著後退兩步,後背撞上牆壁才站穩。“墨兄,你真是上天入地第一好。”我覺得他被我纏上,簡直是倒了八輩子黴,這時候也該誇誇他才是。“夏小公子,你真是上天入地第一重。”墨遠山把我放在地上,反手捶著自己的腰。“我,重?”我身體好時夏煜偶爾抗我背我,還有……整天不肯讓我落地,誰都沒有說我重,分明是墨遠山自己接不住我就先來怪我,這我可不承認,“我身上一斤骨頭就埋著二兩病,墨兄不僅接住我,還把病也一道接了,自然覺得重。”“是是是,怪我怪我,都怪我。”墨遠山說,“你就像塊大石頭,時時懸在我頭頂,壓在我心裏,偶爾還砸在我身上。”“你這時候怎麽不自稱在下了?”我故意拆穿他。“啊呀,這也被你發現了,在下在下,您是小公子,高高在上。”墨遠山雖然經常抱怨我欺負他,但也從不真的生氣,這會兒見我灰頭土臉,還替我撣去衣服蹭上的灰。說話間,宋明光和他的那些侍衛們也都下到這個偏室,嚴九一見宋明光就趕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走到門口,又彎腰折背作“請”勢。宋明光卻不急,他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脖子上轉著撫過一整圈,將那一道長長迤在地上的銀蛛絲重新收入自己手中,才再次握著我的手腕,帶我走在嚴九身後。這樣看來,他其實已經對我很好了,否則他之前就可以直接用戒指上的機關將銀蛛絲原本牽引的細小鐵刺打進我的皮肉之下而非特意抽出一根鬆鬆地套著我。行路時他也完全可以握著銀蛛絲像牽狗一樣牽我,但他沒有這麽做。可我也沒有因此對他有絲毫感懷念恩之心,他費力不討好,我實在看不懂他。不知道嚴九在地上說的是不是真的,但這地方絕對與其他正統墓室不同,尤其是方才那個偏室,真可謂是遺世獨立,出了門竟然是一條狹窄的圓頂通道,豎直的兩麵磚牆把人夾在黑暗為餡的罅隙中,不知通向何處。為了隱匿行蹤,我們甚至熄滅了火折子,跟著嚴九摸黑前行。數人的腳步聲,呼吸聲,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都擠在這隻容一人走的石頭路上,我被夾在墨遠山和宋明光之間,什麽也不看見,更覺前方沒有盡頭,隻是一片虛無。承受著此間的壓抑與緊迫,我簡直快要喘不上氣。我又開始亂想,要是這通道內有什麽暗藏的機關就好了。比如我下一腳踩下去,或者一巴掌拍在牆上某處,立馬從前麵欻然而出無數長箭,司徒啟用的那種鐵箭也成,把這裏的人全部穿透,血與碎肉紛飛四濺,撒滿這整個夾縫!嚴九走在最前,宋明光也在我前麵,他們一定比我先死,而我就替墨遠山擋下致命一擊,撐著最後一口氣讓活下來的他去告訴夏煜,我死在了這裏,骨肉破碎,要是收屍不方便那也就算了,逢年過節記得給我多燒點紙錢。“書、書首大人,我們就快到了。”嚴九的聲音從前麵響起時,我也看到了隱隱的光亮。隻是聽到他的聲音依舊帶著些生機,而我剛從想象裏回神,又頓覺失望。待我走近,竟然發現出口又是個向下的大洞!我簡直服了千重雪祖傳飛簷走壁不屑尋常路的本事,他到底是怎麽拿著地圖卻找到了這圖上都沒有的頂層夾縫?但這回的情況與之前黑黢黢的狗洞偏室又大為不同——這次的洞沒有連著通道,直接是開在某個“大廳”的側頂上,位置也很巧妙,恰有一塊石頭生在洞口下方,能擋住下方的視線,哪怕站得稍稍靠外,也很難被發現。隻是廳中燈火通明,顯然是有人的。宋明光止住我的腳步,自己往洞口處觀察了一番,回頭卻對我招手笑道:“弈汐也過來看看。”我扶著一塊凸出的石頭小心翼翼地踩在洞口邊緣向下看,正下方貼近岩壁處是一條纖細的涓涓水流,仿佛是翠色的美人裙帶嵌在了中央那一大塊黑石頭邊緣,並加以溫柔地撫弄。而石頭上的深淺紋路,看起來卻並非自然鬼斧神工,更像是肉體凡胎的匠人以心血繪成,許是鴻鵠,又或者是蒼鷹,總歸是個振翅欲飛的姿態。我順著水流向前看,這條裙帶沒伸展多長就斷了,無奈地垂落至更深處。而整塊的石底也在那裏斷裂,宛如一隻圓盤被從正中一刀斬成兩半,有神探手進來取走一塊,事後又嫌這半邊空蕩,於是再放進來一隻用筷子撐起的小碗——一根漏鬥形的石柱,憑空插在那裏,看起來既勇敢又孤獨。就像站在柱子上的夏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