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抱泯恩仇

  我在方青玉出門前,又叫住他問了夏煜的身體狀況。方青玉說確實再無大礙,百川歸海的內力多數已經匯入了我的經脈,隻有極少一部分還殘留在夏煜的體內,要不了多久就能全然消解,此後他的經脈也會慢慢被九山劍訣柔和穩重的內力修複如初。而方青玉為我下的針,則是再次將我的內力全部散去,讓百川歸海和九山劍訣“同歸於盡”,如此我的視聽大概都能恢複,經脈也不會再疼了。但他也說,我的左手經脈受損太重,否能恢複知覺和從前一樣還未可知,或許這隻手從此廢了也說不定,而這也關係到我還能不能再重修九山劍訣。我依舊向方青玉道謝,等他離開之後卻也略略有些感傷。其實我有些累。夏煜在的時候,我任性也好,吵鬧也好,同他或笑或哭都可以,但我不能感傷,不能歎息,誰都可以同情我,唯獨我自己不行。我並非想不開,也沒有後悔,甚至我因此得到的,比我失去的更珍貴,我相信這樣的交換很值得。隻是一個人越是刻意想要回避的東西,越是時不時要在心裏眼前彰顯自己的存在。哪怕夏煜一直陪著我,我也總有心情低落的時候,何況我本身就是個總愛把事情往壞處想的頹喪胚子。我這幾天為了夏煜,總是在故作隨意,強裝灑脫,笑得都比平時更用力。其實有時候我隻想像我從前這許多年一樣,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癱在床上懷疑人生,唾棄萬物,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誰來找我都愛理不理。今天可算讓我找著了機會,夏煜和十二在院子裏打得不可開交,而我徹底放鬆下去,什麽都不想理會,隻是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人生無望,諸事不宜,要是我突然死了呢?要是過會兒夏煜殺了十二呢?要是十二殺了夏煜呢?怎麽自殺最方便又最不疼?頹喪,這本不該紮根於堅強的人心中的情緒,對常年浸淫其中的我而言或許也是一味獨特的藥。隻是這樣自由的時間也很短,沒過多久夏煜就回來,說今日外頭天氣和暖,要帶我出去曬太陽。我問:“誰贏了?”夏煜說:“自然是我。”我想了想,還是與他說:“你現在不要和他鬧得太過,娘是他的大姐,說起來畢竟是一家人了。”夏煜說:“你放心,我不會打死他的。”說話間夏煜已經將我帶到院子裏,扶著我在一張鋪著獸皮褥子的小榻上歇下,我向內側縮了縮,拉著他的手示意他也坐下。我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到了嘴邊卻也不知道先說哪一事。最終還是夏煜先說:“娘來信了。”莫非是找到爹了?我心下一喜:“快告訴我說了什麽?”“她就專門寫信罵了我一頓。”夏煜說,“說我不該輕率地傷你,不該放棄生機自投羅網,還有……不該和你雙修。”“誰告訴她這事的!”我雖然驚訝,卻並不意外,嚴十難道會放過這種整我們的機會麽!“還有你為什麽非得這麽說?白的都給你說黑了。”夏煜低下頭,用手籠住我的耳朵,又將嘴也送到我耳邊極輕地說:“無名式,就是宋明光一直想要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麽宋明光會想要我家的心法,可如今我們身處在這金梅壇,需要時時提防隔牆有耳,我也不便問,知道結果就夠了。我壓低聲音道:“所以你擔心……會有第二個嚴九?”“沒錯。”我算是明白了,夏煜向來謹慎,他是擔心鴻雁書有人潛伏在此,得知我們練過無名式後又引來麻煩,故而幹脆承認雙修之事,藏住無名式。那一夜之後他的傷病痊愈,而我再次重傷,這樣反常的情況,若用秘密邪術來解釋,倒也說得通,反正我早已惡名在外,我們又是同胞兄弟,二人之間有些什麽玄乎奇妙的聯係,旁人總也猜不透。“那你也活該被娘罵了。”我心道你自己說出去的,我還得配合你,娘要罵你我才不管。夏煜說:“所以我現在和你說了,下次見到娘的時候你去和她解釋清楚,她認定是我強迫你,說要打斷我的腿。”我笑得肚子都疼了,要說強迫,那也是我強迫他,娘要打斷他的腿,關我什麽事哦!“那你求我呀,你現在求我還來得及。”我一得意就忘形。“別得寸進尺。”夏煜說著,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腰。“哇!我錯了!”鬥不過鬥不過,夏煜太知道我的死穴都在哪兒了!其實他也很怕癢,但是和他動起手來,我總是碰不到他,他撓我那是一撓一個準。我和他打鬧了一陣,才又想起來一直想問的事:“你當初為什麽要作出那樣的計劃?偏偏又讓十二救我?爹娘的事你知道多少?”夏煜似乎是在思索怎麽說,他沒有說話,手指卻有節奏地一下一下點在我的手背上。終於我又聽見了他的聲音:“我從頭說與你,可能會很長。”“好。”“其實我一直知道爹娘離家是要查什麽,他們每到一處都會與我通信,兩年來收獲不大但一直平安無事。半年前——就是與你說過執筆仗劍的前日,我接到了娘的信。那封信是用血寫的,‘事或敗,若無退路可入千重雪,稟名嚴雪歌,空塚即可,勿不舍。’“那時候見娘決絕血書幾行,回來的也是編號最末的信鴿,我以為他們都已經……但還未細想,同時又接到鴻雁書緊急傳信,說是第六章親自前來傳書首令,我便去了。“第六章李行雲,他在郢城的一間客棧裏等我,問了些尋常問題,書首令是關於讓你做第九頁。我覺得章首親傳書首令任命一個下屬的第九頁未免有些過於隆重,李行雲與我閑聊,卻問我有沒有聽過執筆者血祭的傳說,暗示宋明光有用你嚐試的意思,希望我為了‘大義’,盡力成事。“我領了命令回來,青玉說我身上沾了些氣味,很像一種迷香,那種香能令人頭腦昏沉放下戒備說出真話,多是用來審問讓人開口的。但我在客棧裏分明沒有覺得自己身體不適。我得知此事,便悄悄跟了李行雲幾天,某日還真的發現他向一個人買了些東西,用紙包著,像是抓了藥。“他們分別後我轉而跟蹤那個人,竟然被那人發現,我與之交手,發現此人武功精妙,且是我聽也未曾聽說過的路數。我還記得那人蒙著臉,身上很香——所以我猜或許是個比較高大的女人。可我沒想到她竟也會

  用迷煙之類的暗招,我不慎中毒,渾身乏力,他沒有殺我,隻是困住我後急忙離去,這時候卻又有第六章的人轉頭回來滅口,我隻得強撐著與他們纏鬥,直到青玉來接我,才得以全身而退。“我不知道這事與爹娘傳信有沒有聯係,那個人我再沒見過,李行雲到底如何成為第六章,也查不到更多消息,唯獨可以肯定宋明光想殺你是真的。那時候我真的害怕,整夜整夜睡不著,爹娘沒了,你若是再有什麽閃失……我想了許多辦法,卻不敢再相信鴻雁書的任何人,我隻能相信娘,把千重雪留作後路,再加上嚴十二總給你寫信說他喜歡你,我最終還是敲定了這步險棋。“我做了許多準備,希望事情還有回旋餘地,可我的計劃一個接一個地失敗了,我有意讓青玉加重你的風寒,我把你說得一無是處不讓人見你,我殺了那好些個專擅冶煉,受宋明光所托來鍛鐵筆的人。可是都沒有用,墨遠山不肯妥協,宋明光依舊認為你能當一麵,那些能工巧匠也是殺不完的,宋明光一麵讓我查出凶手,一麵依舊打算在青雲會之後祭筆!我……我那時候已經背德棄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踏出了這最後一步,想著隻能讓你‘死’在所有人麵前,才能讓他們放棄你。“十二將你帶走,我堅稱你已死,宋明光沒有怪罪我,甚至沒有當場決定讓我替你祭筆,隻是看似不經意地向我透露爹娘還活著,而後令我率人全力進攻千重雪,我為了再得到爹娘的消息,不得不繼續為他賣命,直到嚴九因為害怕春江潮水發作,自己跑回來,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你活著,我突然就想結束一切算了。我想你一直都怕我,在千重雪活下來,大概也會恨我,而我內力紊亂,經脈受損,又何必活著受折磨?所以我主動要求祭筆,換他們一場空歡喜倒也痛快,隻是沒想到你會來,所以我那一刻特別生氣,覺得自己一切都白費了,控製不住想拚個魚死網破……”夏煜慢慢地講完了他的故事,我眼中模糊的天光漸暗,風吹在身上也泛起涼意。他大概還省去了很多痛苦的心路,僅僅挑了與我所問相關的部分,就足以讓我覺得驚心動魄。這些真相實在曲折離奇,我寫話本都不敢這樣寫!他才是該絕望的那個人,可他就像一棵生長在光影邊緣的樹,從不放棄向陽展枝,咬緊活下去的機會。他要活下去,還要讓我活下去,他站在絕望中追尋一線希望,還要成為照亮我的太陽。他真的活得很累。“這些事你早該告訴我的,你就是從來不信我會站在你這邊,從小爹就喜歡你,把你養得太霸道了,以後你得改,對我態度真誠點知道嗎?不要把什麽都憋著,我又不傻,我也能給你幫忙想辦法,我的路也隻能我自己決定。”我從未與他這麽心平氣和地坦誠相待,“但是我也有錯,我也要向你道歉,我從前不夠努力,也從未想過替你分擔責任,所以算了,來,再讓我抱你一下,從前恩怨誤會就一筆勾銷。”我張開雙手,要抱。夏煜沒再說話,突然猛撲過來,差點沒把我砸死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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