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別怕

  他想起來了那個黑衣人最後的話。


  他說,“顧昀琛,你身邊的人知道你的真麵目嗎?心腸狠辣,手段惡毒,他們知道了之後,還會待你如初嗎?”


  他當時隻覺得可笑。


  他從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更不在意惡名。


  他征戰沙場,不是為了守護黎民百姓,更不是為了守護謝家江山。


  他要找到當年他娘死亡的真相,他要所有欺辱過他娘的人付出代價。


  這就是他活著的理由。


  別人覺得他惡也好,善也罷,對他而言都無關痛癢。


  可是當他看到滿眼畏懼的陳嬌嬌時,他慌了。


  他腳步如同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他似乎擔心自己往前走一步,就會看到她後退的模樣。


  顧昀琛垂下頭,月色傾灑在周身,越發照亮了他一身的血汙。


  她怕黑也怕鬼,上次他不過就是穿了一件黑底白鶴紋的衣服夜行,就把她嚇得眼圈泛紅。


  如今他一身血腥,立在百來具屍體中,樣子一定比鬼更可怕。


  “侯、侯爺!”


  陳嬌嬌輕喚一聲,聲音發顫,似乎隱藏著巨大的恐懼。


  他漆黑的眼眸垂下,鴉羽般的睫毛遮住了映在瞳孔中的光,俊逸冷漠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好似如此這般就沒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的糾結。


  下一瞬,他聽到了噠噠的腳步聲。


  他沒有抬頭。


  她膽子那麽凶,見到惡鬼殺人,想要跑走是應該的。


  然而,腳步聲卻越來越大,甚至還能聽到少女跑步的喘息。


  顧昀琛脖子僵硬抬起,還沒看清來人的表情,就被一抹香馨溫軟撞個滿懷。


  “侯爺,我來晚了……”


  少女嗚咽的聲音傳來,他能感到她嬌軟的臉蛋和柔軟的頭發輕輕蹭著他的前襟,如同一隻受驚需要人撫慰的貓兒,身子還是顫的。


  緊接著,她身子一頓,抬起小手在他衣衫上急切地摸尋著什麽,一雙哭紅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惹人可憐。


  顧昀琛眸色一深。


  他一把攥住她的纖細手腕,聲音發啞,“找什麽?”


  “箭。”陳嬌嬌揚起瓷白的小臉,因為著急說話時櫻唇翹著,月色照映下,唇瓣泛著一片水澤,“我夢到你被人射.了一箭。”


  顧昀琛眼睫一顫,心口湧上一股熱而酸脹的暖流。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聲音溫柔如月色,“所以你來了?”


  陳嬌嬌反應過來,眼中的迷茫轉變為欣喜,“你沒事,沒受傷?”


  顧昀琛牽著她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襟內側,陳嬌嬌碰到了一處不同尋常處的堅硬。


  是她臨行前送他的軟甲。


  顧昀琛微微屈膝,平視著陳嬌嬌,看到她杏腮上淚痕未消,如同隻花貓,唇中逸出一聲輕笑,“你送我的,我一直有好好穿在身上。”


  陳嬌嬌心安了。


  她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紅著臉退後了半步,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一陣陰涼的晚風刮起,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味道。後知後覺,她才意識到滿地屍體,心中生出一絲畏懼。


  她想了想,又縮回了顧昀琛的懷中。


  緊接著,她隻覺得自己身子一輕,竟是被人打橫抱起,眼前敷上一片微涼,是顧昀琛的手遮住了她的眼。


  “別怕。”


  頭頂傾瀉下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這句話似有魔力,令人心安。


  陳嬌嬌舒了一口氣,任自己靠在他懷中。


  這五天連夜奔波,加上心中有事,她沒睡過一個好覺,感受到熟悉的溫度,她眼睛乖巧閉上,不自覺竟沉沉睡去。


  顧昀琛抱著人回來時,劉小寶還在值守。


  瞧見侯爺渾身是血地抱著一個女人時,他眼睛瞪得老大。


  這不是剛才戴著帷帽的女人嗎?

  難道她真是的侯爺夫人?


  劉小寶誤以為侯爺身上的血是夫人的,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事了,忙上前請罪:“侯、侯爺,是屬下失察不知夫人前來,所以沒有放行,害得夫人受傷,還請侯爺處罰。”


  顧昀琛路上碰到了洗梧一行,已經知道了經過。


  他眉峰一挑,“儷陽郡主也曾來過?”


  劉小寶點頭,如實道:“是有人自稱郡主來找您,方才又來了一次,可我覺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好人……”


  他咬了一下舌頭,心中才反應過來,如果帷帽姑娘是侯夫人,那薄衫女子不會真的是郡主吧?


  他忙改口,“可要屬下去找郡主回來?”


  顧昀琛淡淡,“不必,軍事重地閑人免進。”


  劉小寶驚訝抬頭,沒想到侯爺如此軍紀嚴明,哪怕是皇親國戚也不能免俗,他心中對侯爺越發敬重,“屬下知道該怎麽做了!”


  秦虎緊跟其後地回來了,看到站得筆直的劉小寶,心中一笑: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劉小寶做事一根筋,不知變通,敢在眾人麵前指摘侯爺,敢拒夫人和郡主於門外。


  偏偏他命好,總是能把腐朽化神奇。


  因著他的指摘,顧昀琛重立軍中威儀,又因著他的拒絕,侯爺和夫人之前感情增溫。


  他走過去,打趣道:“劉執戟,站得夠直的啊!”


  劉小寶撓了撓頭,小聲道:“秦校尉可別取笑我了,我把侯夫人拒之門外可還後怕呢!”


  秦虎一樂,故意逗他,“是不好辦——這樣吧,你想個辦法給夫人賠罪。”


  劉小寶憨憨地點頭,開始認真地想怎麽給夫人賠罪。


  忽的,他想起自己行李裏帶著一罐小酒。


  那是他娘怕他第一次出征路上慫,特意備來壯膽的。


  他家裏雖祖祖輩輩都是目不識丁的農民,但也知道忠義二字怎麽寫,因此他寧可戰死,也不做逃兵。


  劉小寶激動地一拍腦袋:

  如今夜色正寒,最是需要喝酒暖身,就送酒賠禮道歉吧!.

  顧昀琛把陳嬌嬌放在睡塌上,不知牽動了哪裏了哪裏,她痛得嘶了口氣。


  他這才看到她細嫩的手指和掌心紅.腫腫的,甚至虎口處磨破了皮,像是勒韁繩所致。


  從長安到周鎮,就算是行軍也得走四天。


  而她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竟然用了五天就趕來了,路上的辛苦可見一斑。


  想起上次她騎馬追白大娘子,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腿上就磨得不成樣子,而這次她足足在馬背上行了五天,哪怕做好了防護,也會更加嚴重。


  顧昀琛黑眸一動,走出帳外。


  見隻有秦虎候著,他長眉一擰,“洗梧呢?”


  秦虎道,“洗梧她說另有要事,帶著另外兩個侍女離開了,難道不是侯爺吩咐的?”


  顧昀琛搖了搖頭。


  抬頭見天色不早,他淡淡道:“叫人燒水,再搬進來一個浴桶。”


  秦虎一愣。


  侯爺一概用冷水洗,哪裏用過浴桶和熱水?

  ——難道是給夫人備的?

  他一拍腦門,瞬間反應過來,洗梧哪裏是另有要事,分明就想是促成好事吧!


  秦虎黝黑俊朗的臉上忍著笑,應喏告退。


  水很快就備好了。


  顧昀琛看著蜷縮在榻上的陳嬌嬌卻犯了難。


  他俯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醒醒。”


  陳嬌嬌著實是太乏了,眯開眼看到了一張俊臉,還當自己在做夢,櫻唇扁了扁,把腦袋埋在了枕上。


  顧昀琛一笑。


  平日裏她素來溫順穩重,難得看到這副孩子似的耍賴模樣。


  他坐在床沿,又喚了喚,“該沐浴了,不然你晚上睡不沉。”


  陳嬌嬌睡眼惺忪,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小時候。


  娘總是一大早就叫她起床紮馬步,她睡不醒,便會一頭枕在了娘的腿上,抱著她的腰,撒嬌道:“娘,嬌嬌困,還想再睡一會兒……”


  她如法炮製,拱進了溫熱的懷中,“嬌嬌困了,娘抱嬌嬌洗吧。”


  她怕娘不答應,還用腦袋拱了拱對方。


  顧昀琛身形一僵,黑曜石般的眼瞳一顫,猛地湧上滔天巨浪。


  他深吸一口氣,把人重新放回了床上。


  洗梧不在營帳內,軍中又沒有其他女子,他猶豫片刻,如玉的手指落在了她腰封的暗扣處。


  燭火暖黃,傾灑在房間每一個角落。


  她浸在水中,粉白的皮膚上可見青紅淤傷。


  她本就生得白皙,三年前大病一場後更是被陳信文和薑雙宜當做瓷娃娃般嬌養著,淤青纏在手腕和膝蓋上格外刺目,可見她一路上吃了很多苦。


  顧昀琛笨拙而溫柔地擦拭著綢緞般的長發,少女昏沉沉的,格外依戀地靠在他懷中,幽幽散發出的馨香讓人心猿意馬。


  他強忍著,給她傷口處塗了藥膏,之後就把人裹在被子裏,吹滅了燈火。


  陳嬌嬌洗去一身塵埃之後,身子清爽很多。


  軍營中沒有女子衣服,顧昀琛就給她穿上了他的。


  男人行軍的衣服不比女子平時穿的寢衣柔軟,磨得她不舒服,輾轉反側終於是沒有了睡意,睜開了眼睛。


  對上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時,她才如夢初醒。


  這是在周鎮。


  她找到顧昀琛了。


  她想起來自己臉上還粘了灰塵,又趕了一天的路,身上一定髒得很,連忙縮到了被子裏,“妾身……把侯爺的床單弄髒了。”


  聞言,顧昀琛身上好不容不易壓下去的燥.熱又湧了上來。


  這個傻姑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耐著心,揭開了被子一角,果不其然看到一雙水洇洇的眼眸眨啊眨。許是被子悶,她嘴巴微微長著,小口小口喘著氣。


  他提著她的腰,把人往上拽了拽,讓她重新枕回了枕頭上,“你不怕嗎?”


  她一個連殺雞都沒看過的人,卻看到他殺了那麽多人,她真的不會害怕嗎?


  他不想她怕他。


  陳嬌嬌察覺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心中生出一絲疼惜,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怕,對敵人仁慈才可怕。”


  顧昀琛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人無善惡,但有各自的立場。他們從接受暗殺侯爺命令的一刻起,便就是與妾身的對立一方。而且他們那麽多人卻還敵不過侯爺一人,隻能說學藝不精,缺乏天賦……”


  陳嬌嬌說得或許在別人聽來顯得有些冷漠和刻薄,可是她隻要一想到那夢中場景極有可能是真實發生的,她就心疼極了。


  顧昀琛心口中箭,秦氏兄弟屍骨無存,顧家軍全軍覆沒……


  侯爺是多善良的一個人,明明是被迫反殺,卻還心疼那些人的性命。


  陳嬌嬌眼圈一紅,湊過去抱住了他,“侯爺,這不是你的錯,你別怕。”


  顧昀琛:“……”


  怎麽感覺哪裏不對?
.

  此時,竹林內一地殘骸。


  血腥味席卷撲麵,樹影搖動婆娑宛如鬼魅。


  夏玲瓏臉色慘白,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她兩隻手臂縮得緊緊的,身後稍微有風吹草動,就嚇得走不動道。


  她後悔了。


  不該為了做戲做全套,沒帶上守衛。


  事已至此,成敗在此一舉,她心中默念著:這都是NPPC。


  默念似乎起到了效果。


  她心中的恐懼漸漸散去,眼前的場景和書中描寫的文字一模一樣:

  這是一場惡戰。


  一百三十五名黑衣人死得無聲無息,隻有漫天的血腥味縈繞不散。


  顧昀琛心口中箭,險些喪命,而他的左膀右臂也都在這場戰爭中死去。


  這場戰爭對顧昀琛來說,驚險程度不亞於對抗百萬敵軍。


  這一百三十五名殺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有人善毒,有人善刀,有人善暗器,若是放在正規軍中完全可以匹敵一支雄獅。


  而顧昀琛在身中毒箭的情況下,完全憑著驚人的毅力和這些殺手殺了一個昏天黑地。


  夏玲瓏眼睛一眯,想起了書裏的描寫。


  ——顧昀琛在受傷之後孤立無援,藏匿在一山洞中。憑借過人的意誌力,頑強的活了下來,在三天後等來了救援。


  山洞,重傷,孤男寡女。


  這是一個多好培養感情的地方。


  夏玲瓏低頭看著自己一身輕薄春衫,唇邊噙著一絲笑,作為一名純欲風的愛好者,想要在這三天內拿下顧昀琛簡直易如反掌。


  她臉上洋溢出得意的笑容,似乎已經想到等她和顧昀琛培養出感情後一齊回到侯府,顧昀琛翻身、下馬,陳嬌嬌等人正欲上前迎接,而他卻轉身把自己從馬車中抱出來的場景。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陳嬌嬌訝異和嫉妒的表情了。


  夏玲瓏提著裙角從一眾屍體中踩過,找到了一處山洞。


  她走進去,果然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


  夏玲瓏展眉。


  看起來,攻略權謀文中的男主似乎比她想象得更簡單。


  她故作驚訝地走過去,聲音純真而善良,“昀琛哥哥,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沒事吧?”


  男人回頭,火光照映下露出一張邪氣的俊容,他唇角一勾似在笑著,可一雙狐狸眼眼底未見笑意。


  “哦?儷陽郡主,您把我認成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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