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模仿藝術

  “您的請柬, 先生。”


  一身正裝的亞曆山大站在入口處, 有些不自在地對迎麵走來的男士說道。他的上衣是父親年輕時穿的, 尺碼比他小半號,感覺雙臂都舉不起來了。


  那個人伸手從包裏拿請柬,亞曆山大的視線不由在他手腕處停留了一下:這個人的袖口並沒有蓋住手腕, 翻東西的時候精瘦的手臂都露了出來。估計和他一樣,這位的衣服也是臨時借來的。


  他不由生出一點親切, 額外給那人指了位置:“兄弟, 待會你坐那邊。中間的位置是預留的,剩下的位置就那裏視野最好了。”


  “謝謝。”那人低聲應道。


  離演講還有半小時,大草坪上已經有不少人了。奧森大學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地交談;報社的記者已經架好了相機,正在調整角度;其他高校的學者正在和奧森大學的高層握手寒暄——陽光明媚,秋風朗朗,正是適合戶外演講的好天氣。


  和亞曆山大搭班的女生偷空去喝了口水,匆匆趕回來說道:“卡特講師早就到了, 我看到校長在學院門口和他說話。是不是要開始了?”


  亞曆山大看了看表,搖頭說:“時間沒到,安排在正中的重要嘉賓還沒來——啊,他們來了!”


  走在人群之前的,是拄著文明杖的王爾德。他今天沒有戴標誌性的寬簷帽, 而是任由陽光傾灑在一頭黑發上。他穿著靛藍色的長外套, 除了插在胸/袋裏的百合花, 看起來和上課時沒有什麽不同。


  校長笑容滿麵地跟在他身後, 和三四個中年男子並排走著。亞曆山大不認識他們的臉, 但是認識他們身上佩戴的飾物:美國,英國,法國和意大利的圖案。這應當就是院長和他們提過的,可能會來聽講座的駐希臘大使。


  他立即挺直了腰背,用已經有些啞了的嗓音說道:“早上好,卡特先生。早上好,先生們,歡迎來到《一場關於人生與藝術的演講》!”


  王爾德對他點了點頭,大步流星地往草坪中間的臨時講台走去。校長則殷勤地領大使們入座,同時不著痕跡地瞄著手表上的時間:這一波貴賓之後,還有數位長居雅典的貴族夫婦及本地豪紳要來。


  對於這種規模的演講,王爾德已經習以為常。他一邊回應和他打招呼的學生和記者,一邊和幾個站在草坪邊角處的人遙遙對了下目光。那些裝束得體的大個子是卡特家族雇傭的職業保鏢,美國考古隊的隊員們並未到場。


  此時的校園看起來十分祥和,眾人紛紛把目光投向走上講台的法國男人,一位麵容醜陋的伯爵,一個收留逃亡太子的保皇黨,一名參與米諾亞古文明發掘的考古學家。


  他們在報紙上度過他的文章,見過他的照片。但是此時親眼見到,就覺得這個人和想象中有些不同。


  沙夏有些疑惑地看著預備主講的卡特伯爵,這個人並不像他在法國見到的貴族那樣充滿了糜爛和權勢的味道;反而有一種過於濃鬱的文人氣質,就像在巴黎公社的集會中講話的那些經曆過顛沛流離的詩人。即使他們中很多並不懂詩,也會在對方開口時安靜地傾聽。


  他們費勁心機得到了入場的名額,就是為了了解這個人,記住他的模樣。並且有必要的話,送他去見上帝。如果這個人給他們發請柬,是為了像梯也爾一樣"清洗"巴黎/公社,那麽他有足夠的把握帶著個奇怪的貴族一起上路。


  沙夏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麵當然沒有任何刀具。真正的凶器就別再他的口袋上,是一支平淡無奇的鋼筆。旋開筆帽,裏麵有足以穿透動脈的長針。


  已經快到開始的時間了,到場的人陸續坐下。王爾德的視線緩緩地從他們臉上掠過,台下有他熟悉的學生,有加侖教授,也有不少生麵孔。其中可能就有那天重傷了老埃裏克的青年。他做過那麽多演講,給刺客演講還是第一次。


  助教緊張地為他端上咖啡,並用目光示意:到點了,可以開講了。


  王爾德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是非常純正的雅典咖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哪帶著苦意和海鹽味的香氣,對著他的聽眾們露出一個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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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文斯匆匆走下馬車,車夫問道:“愛文斯先生,需要我在這裏等您嗎?”


  “不用了,你回去吧。”愛文斯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上通往奧森大學的小徑,往演講的場地趕去。


  他守了老埃裏克兩天,今早才睡了一覺。醒來後詢問伯爵的男仆,才知道演講的事情。愛文斯焦急中帶著怒氣:已經是刺客襲擊的目標了,為什麽要去做演講?到時候往台上一站,就是個現成的靶子!


  他眼前又出現了老埃裏克躺在血泊中的情形,如果那是裏奧——


  愛文斯兩步並作一步,幾乎是一路小跑。剛剛走出教學區,就聽到了低沉而清晰的話語聲:

  “那些認為藝術來源於生活的人,他們能解釋我們的音樂從哪裏來嗎?有哪一隻鳥兒能唱出長笛的旋律,有哪一條河能流淌出莫紮特的鋼琴曲?不,藝術並非是模仿生活而來的。恰恰相反,是生活在模仿藝術。生活是藝術唯一的,最好的學生。


  沒有藝術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大家可以想想那些自然中的動物,他們不需要在自己的毛發上抹發油,求愛時也不會對著月亮起誓。他們和我們一樣經曆每個清晨和黃昏,找尋食物,繁衍後代,生老病死。時什麽讓我們顯得如此不同?是我們創造藝術的能力,與模仿藝術的衝動。”


  愛文斯往前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奧森大學最大的草坪上排開十多排座椅,坐滿了安靜的聽眾。裏奧站在人群中央,端起杯子潤了潤喉,繼續說道:

  “藝術不是生活,而是那些我們不能從生活裏得到的東西,是超出生活的美。一幅畫中的美人,必然比畫家眼前的女人更美。一首表現黎明的小調,也一定高於創造它的那個黎明。藝術打造了一種形式,生活就會努力地去複製它,去批量地生產它,並以此為榮。”


  愛文斯向亞曆山大無聲地打了個招呼,找了個最後一排的空位坐下。他聽著演講人不疾不徐的語調,心裏的焦慮不知不覺地平靜了。


  “就在兩天前,我遇到了一位熱愛藝術的造訪者,一個充滿了模仿欲的青年。他穿著男仆的服裝,手持一把匕首來到了我麵前,用自己的行為向刺殺凱撒的布魯圖致敬——”


  剛剛還悄然無聲的聽眾們不由驚呼起來。


  “他沒有得手,卻捅傷了我的一位朋友。那個無辜的老人,現在還在危險之中。”


  王爾德的聲音高昂起來:“我必須說,那是一次卑鄙的,拙劣的模仿。並且從一開始,就是基於錯誤的方向。在我的別院裏,從來沒有蓋烏斯尤裏烏斯凱撒;隻有一個從法國流亡到英國,又告別父母到奧森大學就讀的學生。”


  “現在我們所知道的凱撒,並不是真實的凱撒,而是一個經由無數藝術創作後塑造的人物。現在我們所懼怕的拿破侖,也不是當年那個矮個子的科西嘉人,而是藝術化了的傳奇人物。”


  王爾德看到了愛文斯的身影,停頓了一下才說道:“生活總是想模仿藝術。但是像凱撒和拿破侖那樣美到了極致的藝術,是無法被模仿的。倘若他們本人站在這裏,在座的諸位怕也會大失所望。讓別人模仿去吧,我隻欣賞藝術本身。”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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