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全)
死亡是不用急於求成的, 死亡是一個必將到來的節日。——史鐵生
亨利親王大步流星地從她們右側走了過去, 接著是同樣步履匆匆的王爾德。蘇菲一下子漲紅了連, 行了她這輩子最手忙腳亂的一個禮:“殿下,閣下……"
瑪蒂娜咬住嘴唇, 想在夜色中看到些什麽。然而他們走得實在太快了,也並不打算為了兩位女士停留。
花園裏的侍者早就看到了這兩位尊貴的客人,然而這時候高級男仆都在裏麵, 他們沒有直接和貴族說話的資格, 隻能找管家請示。亨利自帶的男仆還在休息室,還不知道主人已經走到花園的盡頭了。
亨利親王華麗的馬車就停在那裏。然而車上空空蕩蕩, 梯也爾府上的管家當然沒有忘記款待賓客的侍從們。親王站在馬車前,突然笑了起來。
“你看,”他對王爾德說道:“我曾經是未來的法蘭西皇帝,但是如果不按照計劃行事, 就會連一個車夫都沒有。”
王爾德說道:“您不走他們為您鋪設的路,就不能抱怨腳下沒有灑滿花瓣。殿下有什麽打算呢?”
亨利親王望著燈火通明的主宅, 已經有四五個人朝這個方向趕來:“國王死了, 國王萬歲。讓他們去歡慶吧,我要去希瑟夫人那裏。馬上消息就會傳開, 那個女人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我可不想錯過。”
他這樣說著, 興致高昂地上了馬車, 居高臨下地一揮手:“你可以得到我的允許, 退下。”
“卡特家族在英國和意大利都有莊園。”王爾德向麵對一個真正的皇帝那樣彎下腰, 然後說道:“若日後得到殿下的賞光,將不勝榮幸。”
當王爾德回到大廳,兩位姑娘已經依偎在卡斯徳伊伯爵夫人身邊,而紳士們則圍繞在菲利普親王周圍。梯也爾夫人正要求斯賓塞先生把教皇身邊的軼事說得更具體些,好讓大家盡一點餘興。
梯也爾先生立即看到了王爾德,端著酒杯迎了上去。王爾德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老人便露出笑容:“ Merci bien.(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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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親王明擺著失去了儲位,如果在這裏借著酒鬧一場,或者出去幹點什麽,梯也爾也會受到非議。讓他就這麽悄然離開,是再好不過的了。
卡斯徳伊伯爵夫人也是麵露笑容,菲利普王子對她尊敬有加,對蘇菲也是禮儀周到,和他的堂親完全不一樣。或許,那件事情並非沒有希望。
“當王子離開了他的宮殿,宮殿內立即充滿歡聲笑語。塗抹著白粉的大臣們和搖晃著扇子的貴婦翩翩起舞,彼此用眉眼說道:“謝天謝地,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卡特閣下,”菲利普親王也向他們走了過來:“您今晚的風度讓我印象深刻,明年春天我想在楓丹白露宮舉行一場狩獵,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前來?是那種可以穿著便服,自由自在地跑上幾個鍾點的遊獵。”
年輕的王子臉上泛著光彩,他看起來比前半夜要英俊許多,但還是保留著謙虛的氣質。
“我的榮幸,殿下。”王爾德躬身說道。
因為這場臨時的變故,賓客們都比平時更加興致盎然,宴會直到早晨五點才正式結束。王爾德回到伯爵府,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伯爵大人,您的電報。”史哲姆在臥室服侍他換上常服後,把一封電報和一杯咖啡,一朵玫瑰一起端了上來。
王爾德啜了一口咖啡,打開了電報。
“威廉·王爾德醫生前日罹患重疾,正於都柏林接受治療,速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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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側坐在四腿凳上,雙鬢斑白的王爾德夫人正在啜泣,老王爾德躺在舒適的大床上,褪去了精明強幹的神態,滿臉的皺紋和老年斑都無所遁形。
“我不建議把他移到醫院治療,夫人。”裏克曼說道:“他現在承受不了任何搬動。”
“我也這麽認為。”王爾德家的家庭醫生把聽診器從老人的胸前移開:“夫人,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現在休養比治療更重要。”
“非常感謝兩位。”王爾德夫人站了起來,努力從唇邊擠出一點微笑:“今後就要麻煩你們了。”
“王爾德醫生是我的導師,我會全力照顧他的。”裏克曼低聲說道,對魅影使了個顏色:“病房裏不要留太多的人,奧斯卡,我們出去走走。”
“威廉,威廉……”眾人都離開了,隻留下王爾德夫人緊緊握住病人的手。他們的婚姻並非出於感情,而是出於需要。他們兩個都是有些自由散漫的人。結婚的時候她已屆三十,而他和她的父親同樣年紀,彼此都到了再也拖不起的時候。他給了她兒女繞膝的家庭生活,她給了他子嗣和生活上的照顧。即使時有爭吵和欺騙,他們共同走過人生的夏天和秋天。
他已經到這個年紀了,不少和他同齡的老夥伴已經辭世,隻是他一直表現得如此健朗,如此充滿活力,用不斷的桃色新聞證明自己靈魂的年輕——讓所有的人錯覺他就會一直這樣年輕下去。
“威廉,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醫生說你會好的。你就是玩得太瘋了,需要休息休息了。你這個老頭子……你是怎麽了啊?
小威廉和奧斯卡都趕回來了,他們都會陪著你,我們一家人好久沒這樣在一起了。但是我總覺得有缺了什麽,缺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你也這麽覺得吧,威廉,還有話沒有說,還有人沒有告別——”
“““”””““””
當卡特伯爵的馬車抵達都柏林,駛入宅院時,另一輛馬車已經先到了,一名身穿黑袍的神父走下了馬車。他的麵容十分年輕,王爾德卻一下子想起了他中年發福的模樣。
“王爾德先生,當您母親去世的時候,是我陪伴在她身邊。”
那時候的他剛剛出獄,邋遢潦倒地跪在耶穌像前,出口的聲音語不成句:“她……說了什麽?”
“夫人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神父回答,她向上帝懺悔,沒有讓小女兒平安長大,沒有把大兒子留在身邊,她僅有的孩子了。無論你做了什麽瀆神的事,她願意背負所有罪過。”
現在,這位主持一個教堂事務的神父,還隻是一個剛剛脫下見習神父前兩個字的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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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不是喬伊斯神父第一次拜訪王爾德大宅了。在一個月間,這位當地名宿已經垂危了四次,每次都與死神僅有毫厘之差,每次又奇跡般地險險躲過。喬伊斯初出茅廬,就遇上了同一個人四次親、吻銀十字架而依然沒有蒙主寵召的奇事,連地區主教都有所耳聞了。
既然已經是第五次了,死神不等人,神父也就不待主人家引領,徑直往老王爾德的臥室趕去。他的腳步十分匆忙,身後的小隨從抱著聖經跟得氣喘籲籲,以至於沒有發現後麵又跟上了一個人。
王爾德夫人正坐在病人的床邊,以手掩麵,低低啜泣。這一家的長子威廉·王爾德扶著母親的肩膀立在一旁。床上的老人已經形銷骨立,雙眼緊閉,滿臉潮紅。
喬伊斯走過去,低聲說道:“王爾德夫人——”
滿臉淚痕的準未亡人抬起頭,視線在他的黑袍上一轉,投向他的身後:“您是——”
王爾德大步走到床邊,一把握住了病人露在被子外的右手。
那隻手已經隻剩骨頭了,軟塌塌的皮膚冰涼的皺縮著,多年行醫積累的繭子還未褪去,手感隻讓人毛骨悚然。
這個看起來有幾分眼熟的陌生客人握著病人的手,奪眶而出的鹹水打在上麵,順著皺紋淌了下來。
“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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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爾德原本緊閉的雙眼,真的緩緩睜開了。
他看向王爾德,張開了嘴,露出了一個非常難看的笑容。
一層褶子堆積在側臉上,他枯柴般的手指動了動,回握住王爾德的手。他的力氣居然很大,把青年的幾根手指拘在掌心。
“他的喉嚨堵住了,說不出話。”裏克曼大步走進房間,魅影跟在他身邊。“卡特閣下,請把位置讓給神父,病人的時間不多了。”
昆上前一步,王爾德的手微微一縮,但是老王爾德並沒有放開他。
他發出了含混的咕噥,眼睛看看王爾德,又望向魅影。王爾德夫人含淚說道:“奧斯卡,你爸爸讓你過去呢。”
魅影便也走到床邊。他的神情十分沉靜,和王爾德並肩站定。
老王爾德的眼睛從他們中的一個轉向另一個,深深地歎了口氣,艱難地轉動手臂拍了拍魅影,又轉回握住王爾德的手,緊緊握住。
兩個人的手在顫抖,不知道抖的是病人的手,還是病床邊的高大青年的。他隨即把頭轉到妻子和長子的方向,又“啊”了一聲。
一行老淚突然從漲紅的臉側滑了下來,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手腳隨即開始痙攣。見此情景,神父昆趕上一步,繞道病人的床頭。
“上帝的仁慈無邊無際,請跟我朗讀懺悔經;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我向聖潔的聖母瑪利亞懺悔。”神父盡可能緩慢地說著,一手按住隨從遞上來的聖經,一手舉起胸前的銀十字架長鏈。
老王爾德艱難地咳喘了一聲,口中咕噥著,痙攣更加劇烈。
彌留者隻有通過悔罪和被神的仆人寬恕才能進入天國,但是許多人到這個時間已經說不出話,神智不清了。神父昆垂著眼睛在心裏默誦了一遍剛才的話,然後說道:“我的兄弟,你的悔過上帝已經聽到,已蒙我主寬恕。在天的聖母,請用您那充滿同情心的眼睛再瞧我們一眼;我們死後,請把我們的靈魂帶到您的兒子耶穌基督那裏去。”
說完,他把銀十字架湊到老王爾德的唇邊。
這一次,老人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親吻十字架,他額頭青筋畢露,喉嚨裏咯咯有聲,胸口高高地向上鼓起,四肢抽動。
王爾德夫人伏在床邊大放悲聲,威廉大聲喊:“父親,父親!”王爾德把哽咽吞回喉中,實在難忍,低頭湊到老王爾德耳邊,用氣聲喚道:“爸爸……”
老王爾德的痙攣停止了,他轉過眼睛,凝視著王爾德“啊”了一聲,頭向一側軟軟地垂了過去。
昆垂著眼睛,低頭開始唱起《睡主懷中歌》,身邊的隨從低聲相和。歌聲和哭聲一起,宣告了死神最終的勝利。
直到至親料理遺容,不得不退出房間的時候,看到迎上來的男仆吃驚的神色,王爾德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把臉上的妝粉都衝淡了,露出了手術後的疤痕。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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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哭一邊更完了這一章。
接下來王爾德和魅影就會刷新地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