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捉蟲)
為什麽我會和這些同時代的人一塊出生呢?——奧斯卡王爾德
這一刻, 連那些低聲交談的、心不在焉的聽眾們也不由屏息凝神, 側耳傾聽。
“多悲哀啊!”年輕人那輕快歡樂的音調突然一轉, 脊背弓了起來,似乎難以承受疼痛那樣單手按在胸前:“多悲哀啊!”
“怎麽, 你不喜歡這幅畫嗎?它是多麽美麗啊!”(亨利勳爵)
“美麗?是的,美麗。它是如此完美無瑕,並且會一直美麗下去。”道林的音調猛然拔高, 幾乎是在用假聲在唱:“二十年後, 皺紋將爬上我的眼角;四十年後,我開始長出白發, 臉色灰黃,兩頰下陷,滿臉褐斑——而他依然如此美麗,如此鮮豔, 永遠年輕——絕不會比今天——這個六月的日子裏有一分衰朽,哦, 多麽悲哀啊!我嫉妒它。巴茲爾, 當我容顏不再時,你還會像今天這樣讚美我嗎?但是你們都會讚美這幅畫, 如同讚美一尊銀和象牙鑄的雕塑, 它的美麗永存……我嫉妒一切不滅的美麗!現在我明白了, 無論是誰, 一旦失去了美麗, 就失去了一切!”
巴茲爾驚訝地站了起來:“天啊, 你怎麽會這麽想?亨利,你同他說了些什麽!”
“這是真正的道林格林,僅此而已。”亨利答道。
“我嫉妒他,我嫉妒你為我而作的畫像!為什麽他能占有我必將失去的東西呢!每分每秒的時光都從我身上取走什麽,轉交給他——啊,倒一下多好!如果畫像會衰老,而我永葆青春!你為什麽要畫它!總有一天它會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
道林的嗓音哽咽了,這反而給了他的唱腔一種讓人心顫的變化。他踉蹌了兩步,力竭一般倒在舞台一側的沙發上。
直到這段疾風驟雨般的旋律過去,台下的師生們才透出一口氣來。對於外行人來說,道林的歌聲是那麽絕望,那麽悅耳,那麽富有感染力,讓他們都對歌詞中將會出現的衰老不寒而栗起來。而對於音樂學院的行內人,這一段演唱更是全劇絕對的華彩段,是即使枯坐幾個小時,隻聽這麽一段也值得的驚豔之作。這段曲調不僅急且高昂,還有好幾處轉音,演唱者必須從頭到尾一氣嗬成,連幾個學院的教授自忖都未必能做到。
有人為之目眩神迷,也有人暗自比較,心生不快。
這是,巴茲爾已經抽出一把小刀,走向了畫布:“既然他讓你這麽痛苦,那麽我就毀了他!”
道林頓時跳了起來,擋在畫布之前:“不,巴茲爾,不!”
“你現在又喜歡它了?”
“是的,我改變主意了!我喜歡他,我幾乎為他陶醉——你不能這麽做,巴茲爾,他像是我的一部分,這簡直是謀殺!”道林懇求道:“既然你不想要他了,能把他,送給我嗎?”
幕布再次緩緩落下。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魅影剛剛踏進後台,一個削瘦的人影就向他衝了過來,滿麵通紅地用那雙發亮的藍眼睛望著他。
“唱得不錯,薩繆爾。”魅影伸出手扶了他的一把,以防這個興奮過度的主演被他絆倒:“下一幕你要中段才出場,去喝口水吧,讓你的喉嚨休息一下。”
“這曲調簡直——奧斯卡,我唱過多少歌劇,沒有人能像你這樣了解我的嗓音,讓我這麽淋漓盡致地發揮——你是個天才,奧斯卡,你絕對是個天才!”扮演道林的薩繆爾快速地說道:“以後除了你的曲譜我誰的都不唱了,你簡直能點石成金!”
他看起來十分年輕,大約剛滿十六歲,正符合道林畫中的年紀,有一雙孩子一般的微微下垂的眼睛,鼻梁細而挺拔,唇色猩紅——為了符合劇中的道林,專門上了妝。如果現實中真有道林格雷這個人,想必就是他的模樣。
魅影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安東尼走去:“下一幕是道林身世的回憶,記住第一段一定要壓著唱……”
他走開了,薩繆爾的目光依然追隨著他。他從小在佛羅倫薩歌劇院中長大,牛津大學的學生對他來說完全是另一種人,但是他在這個青年身上發現了一種東西,一種讓他倍感親切的感覺。而他的音樂,則像是冬日白雪皚皚的山峰一般,令人目眩神迷,又無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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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我演得多糟,道連!”
舞台上,一個穿著朱麗葉戲服的女孩以歡快的口吻問道。
“糟糕透了!”道林回答,驚訝地瞪著她——“糟糕透了!簡直可怕。西比爾,你病了嗎?你不知道它的後果,也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隨著劇情的推進,亨利和巴希爾的戲份漸漸減少,道林開始成為絕對的中心——觀眾終於可以不用分心它顧,而如願以償地把視線凝固在他的身上,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的嗓音了。
“道林,”扮演西比爾的女孩甜蜜地唱到:“哦,是的,糟透了,永遠都不會好了,正如你了解的,正如你明白的……”
“我明白什麽?你今晚不該演出,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向朋友讚美你,那些話現在都成了笑話和謊言。”
正如任何一個以年青人為主角的劇目一樣,不可或缺的成分——戀愛開始了。道林在一家三流的小劇院邂逅了女演員西比爾,雖然身份是雲泥之別,但她簡直像是一個女版的道林,一樣是淺金色的頭發,白雪一般的肌膚,無可挑剔的身姿高挑,帶著還沒有完全長成的纖瘦。這對愛情鳥相對而立,竟然會給觀眾照鏡子般的感覺。
“哦,這都是因為你,我的愛。”女孩的唱腔偏向清脆:“我的王子啊,我從小在劇院長大,這裏就是我的家,我以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某一天晚上我是鮑細婭,然後第二天我是朱麗葉,我的唱詞,那些演技拙劣的同伴,我都以為是真實的。直到你像陽光一樣,照亮了這一切,我才發現它們是多麽可笑——果園中的月光是虛假的;布景很庸俗;我念的台詞是不真實的,不是我的話,也不是我要說的話。你給我帶來了更高尚的東西,一切藝術不過是它的影子。你教會了我愛情,我的王子啊,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用藝術的影子來欺騙自己了!”
她的情人靜靜地看著她,音樂也歸於無聲。
“你這個淺薄的傻瓜,愚蠢的夏娃,你把一切都毀掉了!”薩繆爾猛然開口,他的唱腔再一次改變,就像是少年完成了變聲,現在他是評判者,他是主宰者:“你曾經激發了我的想象,你曾經擁有無上的天才,你曾經讓那些動人的詩句變成真實,讓書中的角色重獲生命。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可是你呢?你把我的愛扼殺了!你本以冠上我的名字,你本可以光彩奪目,燦爛輝煌,但是失去了藝術,你什麽都不是!你讓我蒙羞,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麵了!”
“道林,你在說什麽呀,道林!”女孩向他撲過去,被狠狠的推開。
“別碰我!”他憤怒地喊了一聲,走到幕布之後。
台下的觀眾已經被情節吸引住了,有些迷惑地看著摔倒在地的西比爾。在流行的劇目中,愛情都是美好的,是心靈的救贖,藝術的起源,為什麽愛情反而會毀掉藝術?也許接下來西比爾就會領悟到如何演戲,然後和道林幸福地生活……
但是她沒有,女演員哀絕的歌聲在整個劇院裏回響,接著,她拔出了小刀向自己刺去,倒在了台上。
這一次,就連幾個學院的教授們都感到有些茫然,在戲劇中,男女主角是不會中途退出的,他們也許會死,但絕不會這麽倉促,這麽短暫……這樣的劇情還怎麽走下去?
“也許接下來還會有其他的女演員,”有人低聲談論道:“像《唐璜》一樣,一個接一個的女演員,也許後麵會有道林回憶往事的懺悔,會有他道德上的成長……”
“但是我看過演員表,女主演一欄隻有西比爾。”他的同伴回答,“噓,他出來了。”
西比爾被伴舞抬進了後台,道林再次走了出來,他的衣服換過了,比和西比爾對戲時更華麗,連發型都更加精致,他看起來優雅從容,和跟隨而來的巴茲爾談論著:
“道林,你去了哪裏?”
“我和亨利看歌劇去了。”
“歌劇!你難道沒聽說你未婚妻的死訊嗎?你心愛的姑娘現在連個墳墓都沒有,你竟然去看歌劇!”
“住口,巴茲爾。你什麽都不懂。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昨天我聽到西比爾?文自殺的消息後……”
“自殺!天哪!多可怕啊!”
“得了,巴茲爾,她當然是自殺的。這是我們時代最偉大浪漫的悲劇之一!西比爾多麽偉大,這是她演得最出色的的悲劇——生活總是會模仿藝術,她在愛中失去了藝術,但是又在死亡的殉道中找回了,現在她已經是藝術本身,飽含那種荒廢的美……請不要以為我不悲傷,但是我又為她高興——別那麽看著我,朋友,你認識我的時候我還小,但現在我已經是大人了。我的思想,我的情感,都和原本不同,但是我要你和原來一樣愛我,你得永遠是我的朋友。”
當道林以低緩的嗓音唱著這一段歌詞時,連音樂學院的學生無法隻注意他大提琴般的歌喉了。
“他怎麽會說這種話?太可怕了!”
“這部劇到底要講什麽?為什麽我感覺藝術是一種罪惡?”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為什麽這樣的人可以得到永恒的青春?”
巴茲爾已經傷心離去,道林回到‘家’中,仰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巴茲爾為他作的肖像畫,突然一把把它拉了下來,緊緊地抱在懷裏。同時,第二幅巨大的幕布垂墜下來,讓每一個觀眾都能夠看到它上麵的油畫: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紅紅的玫瑰色嘴唇,全在那兒。隻不過表情變了,殘忍得可怕。這樣一張臉在作畫者柔和的筆觸,鮮豔的色調中顯得如此不協調,讓不少人驚呼起來。
同時,他們終於明白了《道林?格林的肖像》的含義:道林和自己的畫像交換的麵貌,畫像中的道林,才是真實的道林。
一群穿著高尚的演員擁上台前,開始了倒數第二幕的合唱:
“你聽說了嗎?那位道林?格雷,他的醜聞從鄉下傳到倫敦……”
“沒有人家會讓自己的女兒和他多說一句話了,”一個女高音唱到,
“盡管她們從來不聽!”
“他的酒窖堆滿了好酒,他的抽屜裏充滿了寶石——”
“東方來的絲綢,阿拉伯的地毯,他應有盡有,他慷慨購得——”
“如果有什麽是比財富更吸引人的,就是他的容貌——”
“如果有什麽比容貌更吸引人的,就是他的青春——”
“隻要他一亮相,”
“無論有多少醜聞——”
“你都會愛上他,”
“永遠年輕,天真,談吐優雅,令人著迷——”
“哦,我的王子,我的陽光,我親愛的道林?格雷!”
他們旋轉著散開,現出手持酒杯的艾薩克。他又換了一身禮服,胸前的領針閃閃發光。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這些美麗的東西令我著迷,上帝創造出動人的音樂,閃耀的寶石,芬芳的少女,難道不是令人享樂的嗎?隻要我一天不變老,這樣的日子就無窮無盡——但是等等,已經有人懷疑了,已經有人在打聽了。如果他們看到那幅畫……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看到那幅畫。”道林的聲音已經完全是成年人了,帶著一種狡詐的沉穩,自問自答之間,那有些奇怪的音調又表現出一種神經質的猜疑。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顧盼,打開一層又一層的木箱,露出一幅鑲著金邊的畫來:
“誰都不知道這幅畫,它在財產列表中已經失竊了——”
“道林!”
“誰?”
“是我,巴茲爾。我剛剛從法國回來,聽說你在這裏。”
“我們沒有必要見麵。”
“為什麽?我們已經多年不見了。啊,這是什麽?這不是我的畫嗎?”
“巴茲爾,走開。”
“道林,讓我看看它,它是我一生中最傑出的作品。你為什麽不把它掛出來呢?它和你是多麽相似啊!”
“等等,巴茲爾——”
在道林阻止他之前,畫家掀開了覆蓋在畫框上的紫色絨布,隨即他跌倒在地上。道林貓著腰拿出了箱子裏的一把匕首,向他走去。
音樂從舒緩的舞曲越來越急,越來越高,如同一根隨時都可能崩斷的弦,幕布緩緩合攏,,伴隨著幕布後,屬於巴茲爾的一聲慘叫
那根弦終於繃斷了,伴隨著薩繆爾突破極限的高音:
“啊,再也不會有人直到這幅畫了,巴茲爾,我的老朋友,我可憐的老朋友,你是造成我今天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你的畫害了我,你的畫也害了你,現在沒有人再知道它了——”
他拿出那個畫框看了看,又恐懼地把它扔到地上。
“世界上誰也不會相信,這完全是個荒誕的傳說,我永遠年輕,夏天的紅暈永遠不會從我的雙頰褪去……但是還有這幅畫,去,即使有人看到,還有人會相信它是我嗎?但是畫在這裏,總有人會看到的。”
他時而高聲吟唱,時而喃喃自語。巴茲爾躺在一邊,地上有紅色的血跡。道林走到血跡旁,撿起了刺殺他朋友的那把刀。
“我的青春美貌永遠不會改變,還留著這幅畫做什麽呢?它是如此猙獰,如此醜惡,看那下垂外翻的眼瞼,那灰中泛青的皮膚,那像是骷髏一般的雙手,指甲上還有斑斑血跡——”
他舉起了刀,向畫像捅了下去,隨即發出一生比巴茲爾更高亢,更痛苦的大叫,讓聽的人頓時頭皮發麻,四肢戰栗——
道林?格雷倒了下去。
代替天鵝絨的幕布,一副巨型的油畫又垂了下來,這不是道林形容過的猙獰可怖的那一幅,也不是西比爾自殺後的那一幅,而是剛開始,巴茲爾為道林畫的第一幅油畫。畫上的色調柔和而精美,那個介於少年和青年間的男孩對所有人恬靜地微笑。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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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emporaries?——Oscar Wilde
這部戲終於寫完了
祝大家新年快樂(雖然晚了一點)
謝謝一直陪伴著這篇文的讀者們(比心)
今天過來改下章節名,改一下格式。翻譯還沒昨晚,估計明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