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當魅影在堂皇的大殿裏演奏的時候,王爾德一行剛剛在風雨中抵達威爾士的安格爾西島。他們從都柏林乘渡輪出發後,海上就起了風。王爾德是個旅行愛好者,沒想到魅影的身體竟然暈船。即使是在頭等艙,船身一顛簸他就暈眩不已。下船的時候如果沒有裏克曼醫生和管家馬丁的左右扶持,他幾乎無法用自己的腳踏上陸地,臉上繃帶之外的膚色已經慘白得和繃帶不分彼此了。
“卡特先生,即使時間緊迫,您也不能繼續趕路了。”坐在馬車裏,裏克曼皺著眉頭說道。“我建議在本地借宿一晚,明早動身。”王爾德扶著額頭斜靠在軟墊上,“可是巴黎那邊……”
“恕我直言,以您現在的狀態如果執意硬撐,隻怕還沒到多佛爾海峽就倒下了。您在發低燒。”裏克曼冷冷地說道:“那隻會耽誤更多的時間而已。”
王爾德感覺渾身一陣熱一陣冷,臉上的傷口也陣陣灼痛。其實對那個血緣上的‘父親’,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相信魅影本人也不會把他當回事。他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行為會改變這件事的走向。
魅影前世從未離開巴黎,似乎是很順利地就繼承了爵位。但是從卡特夫人發來電報來看,現在卡特家族的情況並不樂觀。卡特夫人是知道他治療的進程的,如果不是事態危急,她絕不會在他尚未痊愈的情況下要他趕回巴黎。
“大人,裏克曼醫生說的有道理。”馬丁管家也勸道:“您是卡特公爵的法定繼承人,這一點沒有人能夠質疑。但是如果您倒下了,才會有真正的麻煩。聽說前麵不遠處就是老牛頭酒店(YeOldeBullsHead),大人就在那裏休息一晚吧。“
王爾德點了點頭,心中歎了口氣。
剛從巴黎大劇院地下室醒來的時候還不覺得,到了現在,才發現魅影這具身體有多麽糟糕,簡直是千瘡百孔。雖然身形高大,看起來毫不單薄羸弱,但是幼年時期留下的暗傷一直存在,加上先天不足,稍有勞累就見了顏色。
他前世兒時就跟隨父母到處遊玩,少年遊曆希臘,青年周遊美國,不管路途多麽艱辛,都能保持旺盛的精力。相比之下,魅影可以說是一開始就拿了一手爛牌。然而前世魅影安樂長壽,他卻橫死異鄉。
“明早轉道倫敦。”王爾德對管家說道,“我必須去接一個人。”反正到了倫敦再去巴黎也沒有繞多少路。
“是,大人。”馬丁應道。
車前傳來一陣狗吠聲,馬車已經駛進老牛頭酒店的前院。
“晚上好,先生們,在這樣的天氣旅行真是夠受的。”一個年輕人候在馬車旁,吩咐夥計為他們牽馬,撐傘,提行李。
他看起來非常討人喜歡,王爾德下車的時候露出那張纏滿繃帶的臉,他的笑容也沒有半分變化。
“可不是。”馬丁難得地抱怨了一句,對他說道:“我們要最好的房間。”
“沒問題,今晚沒有什麽客人呢,房間都是空的。”年輕人爽朗地笑著。
一進酒店,眾人都精神一振。本來以為這種鄉下地方也不會有什麽好的旅館,沒想到裏麵看起來十分不錯。外麵悶熱潮濕,大堂裏卻十分幹燥舒適。木質地麵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幹淨得一塵不染。家具擺設都不是貴重的材料,卻頗有幾分風雅。
年輕人帶他們上了二樓,打開幾間房間的門,微笑道:“這就是鄙店最好的房間了,不知道諸位需要幾間?”
已經有機靈的夥計點亮了房間裏的油燈,他們可以看到每套房間都很寬敞,外間放著桌椅沙發,內間是臥室。
“這裏還過得去。”馬丁說道:“兩間上房,四間仆人房。請給我們準備一些熱水。”
“樂意為您效勞。”年輕人躬身回答。
王爾德發現最南麵的那套房間門口掛著一個木框,繃著一塊繡了字的棉布,不由留意了一下,輕聲讀道:
“我們得到生命的時候附帶有一個不可少的條件;我們應當勇敢地捍衛生命,直到最後一分鍾。”(1)
他心中微微一動,身邊的年輕人已經說道:“這是查爾斯·狄更斯先生住過的房間。家父非常喜愛他的作品。兩個月前得知先生的死訊後,就請人把書中的語句繡出來掛在房間裏。”
王爾德走進了那個房間,果然看到四壁上都有這樣的木框。在書桌前的木框裏繡著:“你要愛著就像從來沒有被傷害過,你要舞蹈著就像從來沒有人在看你。”(2);窗邊的木框裏則寫到:“不公道的本身,對於每一個慷慨和心理正常的人就是一種傷害,是最不堪,最痛苦,和最難忍受的事;正因為如此,許多清白的良心飲恨以死,許多健全的心為之破碎,越是明白他們自己無罪,越足以增加他們的痛苦,越使他們沒法忍耐下去。”(3)
看到這裏,一陣悲傷突然席卷了他的心。王爾德從前也讀過狄更斯的小說,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在法庭上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無罪,可是出獄之後,他卻意識到自己有罪的。
“我就住這一間。”王爾德說道。
裏克曼立即選了隔壁的房間,很快隨行仆人就拿出行李中的物品把室內布置得更加舒適。這時,落地鍾的指針已經走到十二點了。
“你的傷口發炎了。”解下繃帶,裏克曼開始用酒精棉花清理創口,“作為一個醫生,我覺得你應當立即住院休養。”
“阿蘭,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王爾德咬牙忍著痛,低聲說道:“我非得趕到巴黎不可。”
“你有兄弟?”裏克曼開始上藥。
“母親隻有我一個孩子。”王爾德想了想答道。
如果不是隻有魅影一個繼承人,卡特夫人自然會選擇更好的。
裏克曼垂下眼睛,仔細處理每一條縫線周圍的傷口。因為體質關係,卡特先生的愈合能力比一般人要差很多,在別人身上幾天就能收口的刀口,他現在都未長合。
這樣的他到了巴黎,又能做什麽呢?
裏克曼默默地為王爾德換上新的繃帶,拿出水杯讓他喝了些熱水,又把桌上一壺熱騰騰的紅茶倒掉,王爾德已經昏昏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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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吃藥的分割線——
一夜之間,王爾德家的次子就成了倫敦社交圈的新貴。一個受到女王接見,參加過溫莎堡家宴的年青人,整個倫敦的大門都會為他打開。
宅了半輩子的魅影第一次領會到‘盛情難卻’的滋味。從皇儲以下,簡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派人排著隊給他送請柬。如果他每場都去的話,起碼需要兩個月。就連本尼先生都成了熱門人物,魅影還沒有離開溫莎堡,牛津音樂學院的院長已經帶著入學通知書親自來登門拜訪了。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這種喜悅並沒有傳染給王爾德先生的胞兄。
“威廉,這是你今天買的第九個銀十字架了。”
“是的,我還需要幾瓶聖水。”威廉一邊把十字架遞給男仆,一邊問店主:“你知道大蒜在哪裏賣嗎?”
“威廉,你夠了!”離開店鋪,他的同學終於忍無可忍:“你到底想幹什麽?他是你的弟弟,奧斯卡的成功就這麽令你難以接受嗎?這對你可是好事呢!”
“你才是夠了!”威廉·王爾德一把推開他,憤怒地說道:“要我說幾次你才明白?要是他是王爾德,我就把十字架都吃下去!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
喊完,他甩開同伴向賣大蒜的方向大步走去,隻留給對方一個寂寞的背影。
對於威廉來說,奧斯卡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弟弟。從這個家夥出生的那一刻起,威廉的‘獨子’身份就結束了。母親也許對他期許多一些。但是每當搖籃裏的小惡魔又開始哭的時候,母親都會飛快地趕到他身邊。而自己哭起來卻隻會得到父親的訓斥。
“威廉,你是哥哥!”
這是威廉童年最討厭的話,沒有之一。
奧斯卡像一個小強盜,搶走了他的父母,他的嬰兒床,他的玩具,而他竟然還要照顧他!
隨著兩兄弟長大,性格差別越來越明顯,年齡差異卻越來越淡薄。奧斯卡和他就成了一對對照組。
威廉知道很多人更偏愛他,但是也知道奧斯卡有他所沒有的,獨特的能力。從那個家夥六歲起,見到落葉就會黯然一會兒,還會把花瓣做成書簽,老是神經兮兮地說自己要做阿基琉斯。
奧斯卡的人緣一直不好,但是當老師都開始注意他的文章的時候,他的人緣又突然好了起來。
威廉為此鬱悶過很久。
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哥哥,奧斯卡天生就是他的責任。他決不能讓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頂替掉!
To be tinued……
(1)、(2)、(3)——查爾斯·狄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