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誤入征途

  “步大人,您看,皇上離開陪都,可是要——”


  負責記錄天子每日起居的執筆太監巴巴地望著步忘歸,原是想向他討個合適的說話,能夠把任朝陶出逃之事圓滿地一筆帶過:既能表示皇上今日不在宮中,又能不讓後人得知她是出逃而走。沒曾想步忘歸隻是淡淡地看了那實錄一眼,麵無表情道:“如實寫便好。今日在朝上,本相也是這般叮囑史官的。”


  執筆太監默默垂下了頭,心中暗歎,早都聽說步相鐵麵無私,總是諫言聖上,毫不留情。今日算是親眼見識了一回。


  於是在靖新二十一年的八月盛夏,任朝陶出逃看望夫君之事被正史與起居實錄一道,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步忘歸滿意地看著執筆太監寫下那一段話,微笑著出宮而去。


  而此時的任朝陶奔波在前往燕京的路上,絲毫不知陪都王宮中發生了什麽。


  她與明黛一道坐在馬車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時不時掀開簾子向力士詢問一聲還有多久到達下一站,接著又囑咐他們盡快趕路,瞧著天邊的日頭似乎又要落山,任朝陶不由皺起了眉頭。


  “皇上,沒得像您這般著急的,步大人既然是晚宴後才尋了時間告知您,便說明君盟主傷勢並不要緊,您盡管放寬心便是。”


  明黛心知任朝陶心中著急,但卻又不想太過顯露,便這般安慰她道。


  “嗯。我知道。”任朝陶一旦離了皇宮,便甚少在明黛諸人麵前自稱“朕”,明黛明白她心中始終想念當年患難與共之時,亦是心存感激。


  隻是,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明黛咬了咬唇,看著任朝陶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不曾開口。


  如今作為天子,任朝陶肩負著比兒女情長更為重要的責任。治國興邦,廣濟天下,都遠比君盟主重要得多。


  她明黛一個小小侍女都明白的道理,步大人那般經世之才,如何會想不清楚。他為何還要這般將任朝陶往燕京推去,莫不是有什麽不軌之舉。


  明黛正想著,卻聽見任朝陶開了口。


  “你同步兄也有數年的交情了,怎麽還會這般懷疑他。”


  任朝陶見明黛麵露猶豫之色,一個人咬牙糾結了許久,不由笑出聲道:“既是夫妻,總是這般分開也是別扭。哪裏是步兄推著我走,分明是我順著步兄的話趕忙尋了由頭去罷了。”


  “可是,您如今貴為天子——”


  “但我依舊是公孫舜的妻子。”任朝陶緩緩地道出這句話,還沒等明黛來得及反應,卻聽得力士敲了敲窗欄,明黛急忙掀開簾子,隻聽得力士道:“陛下,陸將軍所率大軍似乎在前方紮營,我們是要避開還是如何?”


  已經趕上陸封塵他們了,看來人少行李少還是要方便許多。任朝陶這樣想著,不由露出了欣喜的笑意。隻聽得她道:“自然是要避開他們。”


  她的話音未落,卻是聽見了一陣馬蹄聲,任朝陶心下覺得不好,果不其然,隻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末將參見皇上,接駕來遲,還望皇上恕罪。”


  任朝陶硬著頭皮走下馬車,看著跪在黑夜之中白發蒼蒼的老將班從星,簡直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但她畢竟要顧及天子的威嚴,因此也隻得強顏歡笑道:“班將軍快快請起,談什麽罪不罪的,是朕疏忽了,不曾提前知會大軍即將微服來訪。”


  班從星是太祖開國五將中班氏一族的傳人,昔年他的先祖曾於千軍萬馬中救駕三次,一直為太祖所感謝,由此封為三恩候。太祖建國後,將開國五將均封至侯位,除卻班氏外,還有馬、韋、杜、夏四家,其中夏家老將便是夏與賢的曾祖父。


  這其中,馬家與夏家於數年前便已解甲歸田,早已不再在朝為將。韋、杜兩家則轉而為文官,大多子孫如今都承蒙蔭庇,謀了個不重要的文官官職閑散朝中。唯有班家一枝獨秀,從班老太爺到任朝陶麵前的班將軍與他的弟弟、兒子乃至孫子,無一不在豐朝邊境為將。因此任朝陶甚是器重班老將軍,此番出征新羅,雖說是委任陸封塵為主將,班將軍為副手,但滿朝文武心裏都明白:主將與副將均是侯位,便無利益之爭。說的是老將輔佐少將,但指揮權依然在班老手中,皇上今次,是期待班老能夠一舉拿下新羅。


  班從星心裏亦是明白任朝陶對他的器重,因此即使家中子孫多加勸阻,他也依舊願以年逾古稀之身出征北去伐新。他為將數十載,從少年意氣風發直到如今華發蒼顏,曆經三朝皆為皇室重用,全家老少皆仰仗任氏皇族蔭蔽,他班從星哪怕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在,也定要替新皇蕩平邊境阻礙。


  隻是如今的這位新皇未免太隨意了些,班從星想著,不由輕蹙了一下眉頭。


  主將陸封塵到底還是個年輕人,雖不失當年陸少崖的頭腦與勇氣,但到底還剛剛入朝為官,對官場中的一切都不甚了解。因此一接到朝中快馬加鞭而來的書信便來尋了班老,直道:“班將軍,朝中傳來急件,說是皇上,跑了——”


  什麽叫,跑了?

  班從星丈二摸不著頭腦,細細地讀過那封由步相親自手書的信件後,當即便搖頭道:“簡直胡鬧。”


  所以說,女皇這樣的存在,就是麻煩。


  她既已貴為天子,就該以山河社稷為己任,沒得為了自己的夫婿偷跑出宮這一說。可她又是一介女子,出嫁從夫。夫婿有難,她若無動於衷,怕是終要淡了這份姻緣才是。


  但這一切想要解決,卻也容易,無非隻是看任朝陶要如何選擇罷了。若是想要兩頭討好,怕是終究兩頭空。


  縱然班老心中有無數想法,卻也隻能暫擱腦後,現下唯一要做的,便是趕緊迎著任朝陶來的路上把她“截胡”。無論如何,得確保當今聖上的安全才是。


  任朝陶被迎入軍中時,軍中眾將士這才知道,新皇體恤他們,竟不顧自己安危,連夜微服而來,隻為禦駕親征,與將士們共進退。


  聽著班老一本正經地胡謅任朝陶出現在此的原因,她隻羞愧得連眼睛都不知往哪看了,但她卻強顏歡笑著掩飾自己的尷尬。諸將士原還以為她是因著女子之身來到這軍營中多覺不便,卻是記得她也曾隨軍征戰四方,一時不知她為何這般表情,隻道是日夜兼程累著了,或許才如此神色罷。


  待到任朝陶一行人終於在軍營中安頓下來時,明黛才長舒了一口氣道:“遇見大軍總是好的,這下皇上的安危總算是不必再擔心了。”


  任朝陶聞言卻並未舒展神色,隻恨聲道:“步忘歸這蹄子,不過擺了他一道,他便這般連著法兒算計我,當真是要罷了他的官才解恨!”


  明黛自知任朝陶說的是氣話,但卻忍不住為步忘歸辯解道:“步相也是為了皇上您的安危著想,更何況,本就是您未與步相商量,便自個兒自作主張跑了出來。”


  明黛說得誠懇,任朝陶本也就隻是抱怨兩句,心底又何嚐不知步忘歸這人一向如此,就算是全心為她打算好了,也必得揶揄算計她兩下才滿意。


  她和步忘歸相處多年,饒是步忘歸總是事事避嫌,還總以公孫舜為大壓製她。但明黛這些跟在任朝陶身邊的老人心底都跟明鏡似的,步忘歸是因著在意任朝陶才如此與公孫舜交好,但若要說步忘歸對任朝陶是男女之情,那卻又斷然不是。


  真正的男女之情,是怎麽也藏不住的。


  比如樓徹。


  步忘歸與她,大約便真是書中所言“知音”罷。


  但此刻這些都不是她現在需要擔心糾結的,她被桎梏在了軍營中,說明公孫舜的傷勢應是不嚴重,不然步忘歸那小子定不會這般誇張,頂多是多派出影魅軍的一些人手,一路護送,讓她順利在大軍之前趕至燕京。隻是,話雖如此說,她心中牽掛著公孫舜,卻是一刻也不願多待。


  她全然忘記了,她如今早已不再是當年逍遙自在的大公主,而是一國之君。饒是步忘歸有十個膽子,也斷然不敢隻派些影魅軍護送她。務必緊急告知前行中的大軍,早早地攔住她才是。


  不過好在公孫舜的確是如她所料,所受的傷並不重。


  他在邊境探聽時被新羅人發現,原是能夠輕易逃開的,但他派出去的一個小弟子卻被新羅人捉了去,他這才隻身潛入新羅營地。存著再多探聽一些的心思,順道把小弟子救出來,卻不料中了新羅人的圈套,好在他實力不容小覷,這才逃了出來。


  他原想早些趕回洛陽,但無奈實在是體力不支。他又不願求助妻弟燕山王府,便在燕京客棧住了下來,給步忘歸回信時也不曾提起傷病,但影魅軍在豐朝各地無處不在,又如何探查不到他受傷之事。


  “偷跑,出宮?!”


  雍冗看著桌上的信件,目瞪口呆地看向摯年,下巴合了半天也沒合上。隻聽得摯年道:“我當什麽事莊主會這般不管不顧地帶著傷往並州一路而去,竟是這個原因。”


  唯有疾歲最為淡定,將遺落在桌上的書信從雍冗手中接過來收好,囑咐道:“好了,別驚訝了。走吧,追上去。莊主還受著傷,我們無論如何得沿途跟著。”


  三位護法稍微合計了一番,終是追著已然踏上迎妻之路的洛偃山莊莊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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