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生死相隨
萬映蘿僅憑著腳步聲便能判斷來人是誰,她有些警惕地從石堆之上坐起了身,直勾勾地向著任朝陶看過來。
任朝陶麵上並無什麽表情,一如她每一次見到萬映蘿時一般,不拉下臉來已是給足了麵子。
萬仲西那一日的解釋還算合理,直說拜托她照顧萬映蘿實在是難為她了,他這老臉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但他卻也是無可奈何:“你是阿觴的妻子,我若是單獨拖阿觴照顧旁的女子,未免太不把咱們陶丫頭放在眼裏了。”
但他卻也說,隻需在萬映蘿快要餓死的時候給口飯吃,再就是別讓他的女兒在這戰亂之中失了性命即可,其他的隻由她自生自滅去就好。
“映蘿那個丫頭,她母親剛生下她便因著討厭老頭兒成天打打殺殺而離家出走,之後又改嫁了,自是同我們父女兩沒了聯係。所以她自小跟著老頭兒長大,的確性格有些不討喜。”
“前輩明白就好。”任朝陶毫不客氣地回複萬仲西道:“我可沒忘了她見我的第一麵就想要我的命。”
直到如今,萬映蘿也依舊想要任朝陶的命。
“那時君兄猜到你或許會把孩子托付於我,自己去輕生,千叮嚀萬囑咐定要圖將軍將他未死之事告知與你。”步忘歸的話縈繞在任朝陶的耳中,令她始終印象深刻:“是萬映蘿追著圖將軍,叫他千萬不能告知你此事,隻等著你一直蒙在鼓裏,真的就此去了。”
不得不說,比之從前明目張膽的打打殺殺,萬映蘿如今的手段要高明多了。
果然人都是要不斷成長才顯得有趣。
“這麽久了,你還是不放棄公孫舜啊。”任朝陶走到萬映蘿身邊站定,隨手向著河麵扔了一顆石子,萬映蘿聞言,並未理睬她,任朝陶卻也不惱,隻是自顧自地繼續朝河麵扔著石子,直到天色漸暗,營中陸陸續續地將拾好的柴火堆了起來,開始準備生火做飯,任朝陶見狀也打算前去幫忙時,萬映蘿才緩緩地開口道:“此去任安,你是要當女皇的人。你當了女皇後,叫阿觴如何自處?”
點點火光反射在任朝陶那雙叫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裏,萬映蘿卻是不屑地別開了眼,輕聲道:“任朝陶,守在他身邊時間最久的人,如今是我,以後也隻會是我。”
原本在袖中握緊了的雙拳忽地失了力氣,任朝陶不知該如何反駁萬映蘿的這些話,一時竟有些失神。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她總是想,洛陽與任安不遠,甚至隻要她願意,她可以常年住在陪都王宮之中。可她卻總是忽略,公孫舜要以什麽樣的身份站在她身邊。
“啊,好香,你還不去吃些東西麽,看來阿觴過來找你了呢。”
萬映蘿說著,從石堆上一躍而下,向著公孫舜招了招手,笑道:“阿觴,過來叫公主用晚膳麽?”
她的表現,真的比數年前進步了太多。
任朝陶心底不由暗歎了一聲,接著轉過了身,亦是露出燦爛的笑容看向正向她走來的公孫舜道:“正和映蘿聊得開心,都忘記要吃飯了。”
她的話令公孫舜不由有些驚訝地微微揚起了眉,但他卻並未多說什麽,隻是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便牽著她走開了去。
直到離萬映蘿有了幾米距離,公孫舜才低聲道:“雖說師父那般囑托你,但你卻也無需強迫自己與映蘿交好。”
“她對你並無善意,凡事千萬小心。”
任朝陶聽見公孫舜這麽說,忽地張開雙臂,撲進了他的懷裏。公孫舜被她這麽猛地一撲,幾乎沒站穩向後退了幾步,才輕笑著摸了摸她的後腦,低聲笑道:“這是突然怎麽了?”
“就是想抱抱你。”
任朝陶有時候總是在想,她是不是把十七歲之後所有的運氣都用來遇見公孫舜了,所以才會在遇見他之後又遇上那麽多挫折坎坷。可即便如此,隻要他從不曾放棄過她,總是站在她的身後,她便覺得無論如何,她都可以撐下去。
她說想要那皇位與天下,他便會為她號令武林。可她卻從不曾問過他,他總是為了她,那麽他自己想要的又是什麽。
“公孫舜,如今的生活,是你想要的麽?”
任朝陶悶悶的聲音通過骨骼傳入公孫舜的耳中,他似是沒想到任朝陶會問他這個問題,思索了半晌之後,似是下定了決心,才開口道:“奔波起義,必定不是。但除此之外,我想要的,隻有你。”
如果那年在偃師城不曾相見,如今的彼此又會是什麽模樣。或許他早已同家中安排的女子成婚,兒女成行,安穩度日。而她可能早就被種種經曆磨平了棱角,守著一方封地,嫁人生子,忘卻仇恨。可人生從沒有“如果”二字,他們相遇,命運從此糾纏交織,走到如今,早就無法分割。
他不是不羨慕如陸少崖與東方宛玉一般的隱居生活,可若是身邊沒有她,無論是入世還是出世,都了然無趣。
而她即使坐上了那個位置,身邊卻沒有了他,也是度日如年。
“那,那我若是成為了女皇,你,你還會在我身邊麽?”
任朝陶的心砰砰地跳著,但說出“女皇”這兩個字時的緊張遠遠比不上此刻她在等待他的回答時的慌亂。
她坐上那個至高的位置,無論他做出什麽樣的功績,都永遠會是世人口中,史書筆下所謂“任朝陶的丈夫”,她不願意這樣讓他失去了自我,卻也害怕從此和他走散。
但若是一定要她選,她卻願意給他自由,讓他永遠擁有自我。
“為何不在?”公孫舜感受到她的緊張,忽地輕笑著在她額上吻了一下,低聲道:“世人口中,史書筆下的‘女皇’,於我而言,隻是我的朝陶罷了。”
“這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任朝陶原本還有些軟弱的語氣忽地變的強硬起來,她抬起頭,露出如小獸被獵人放生時楚楚可憐的眼神道:“那你要一直在我身邊。”
這些年任朝陶長大了不少,成長的速度突飛猛進,公孫舜有時都覺得自己需要加快腳步,不然會趕不上。可每每她隻對他這般任性的時候,他又會覺得,她還是那個被寵壞了的紅衣少女,隻需一壺酒就能將她騙來,結成生死之交。
不過仔細想來,其實該是她把旁人拐來做了生死之交才是。
公孫舜想著,又一次輕笑出聲。
那一日薰迭救了步忘歸回到洪州,步忘歸剛一落地,便單獨尋了萬映蘿。兩人在房內不知說了什麽,忽地就動起了手,但步忘歸不會武功,自是被萬映蘿揍得鼻青臉腫。
公孫舜急忙踢門而入,嗬斥了萬映蘿,卻聽得步忘歸道:“朝陶若是出了什麽事,無需我做什麽,君兄定會讓你以命償命。”
他這才知道,萬映蘿讓圖季更瞞下了他假死的消息,不曾告知於任朝陶。
他當即便想要動手解決了萬映蘿,若非萬仲西出手攔下,萬映蘿怕是早已殞命。但自那以後,他與萬映蘿多年來的相伴之情,也終算是一刀兩斷。
薰迭雖然嫁與了山宗,夫妻恩愛,伉儷情深。但每每遇上步忘歸之事,總是會比旁人更關心些。這次出發前,眾人開會商議,聽說去救之人乃是步忘歸時,薰迭第一個便站了出來,隨後山宗也提出要伴薰迭同行。
公孫舜自是應允,隨後他將這一情況告知步忘歸時,有意無意道:“隻是救了你回來後,薰迭的興致似乎不高。”
“既都是旁人的妻子,為何她在你心中好似還不如朝陶重要?”
步忘歸向來坦蕩,看向公孫舜道:“這女人的心思,還真是看不透。莫名的飛醋,君兄你難道看得明白?”
步忘歸說笑歸說笑,卻依舊正色道:“但在下卻還是需要向君兄解釋一番,免得誤會。”
“朝陶是在下的摯交,我同她一起上過戰場,拚過性命,她在最悲痛欲絕的時刻,都不忘為在下父子二人向她那涼薄的爹求情。”步忘歸說著,麵上的表情愈發凝重,似是依舊在擔心那時還在陋居坊中受困的任朝陶,但他卻很快恢複了微笑,道:“我願意助她一臂之力,奪這天下,也願意同她徹夜飲酒,笑看山河,卻從不曾想過,與她攜手一生為伴侶,為夫妻。”
“君兄大可放心。”
至於皇甫越與獨孤守商,更是在從許久以前,便堅定地站在了任朝陶的身邊,從不撇清關係。
“昔年衡陽落難,又在洛陽為原世再次羞辱,是小陶兒一直陪在我們夫妻二人身邊。瓜州遇險,君兄與她亦是寧願與彼此分離也要保我們二人平安,此情此恩,在下一直銘記在心。”
皇甫越這些年越來越有掌門接班人的風範,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但在提起任朝陶時,卻依舊仿佛是過去與她一同在崇胤宮時的大師兄一般,麵帶笑意,令人如沐春風。
此番受到大內高手伏擊,也並不曾怪罪於任朝陶。
待聽聞公孫舜為任朝陶舉事而奔走的消息時,皇甫越更是第一個帶著崇胤宮數名精英前來投奔之人。
“尋了你們半天,原來竟是在這兒。”正想到皇甫越,便聽見了他的聲音,公孫舜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卻見任朝陶已然鬆開了抱著他的手,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氣味後又看向皇甫越手上的樹枝與樹枝上插著的肉道:“大師兄,手上是烤兔子嘛!”
“正是。”
那個“是”字還未來得及出口,便已被任朝陶搶了過來。
“慢點慢點,本就是給你們烤好的。”
這樣的對話一如多年前在崇胤宮,每每皇甫越從山下帶了好吃好玩的回來,任朝陶總是第一個衝上去“搶掠”時一般。但此去經年,他們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可念及過往時光,二人卻均是唇邊帶笑。
“大師兄,你信我嗎?”
或許是因著這一夜過後,他們就會正式進入任安地界。所以任朝陶比之前都要緊張許多,方才與公孫舜說了那樣多,卻依舊還是不確定,跟著她從洪州到此的這些人,包括她最在意的步忘歸與皇甫越夫婦,她真的舍得讓他們同她生死相隨麽?
而他們,又是真的願意這般對她麽?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