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平衡
第二日的清晨,任朝陶與步忘歸早早便候在了養心殿外。
二人隻想著摩番戰事緊急,原本昨日就該商定,卻因著瑣事耽擱了,今日卻是再耽擱不起,因此竟是一個比一個到得早。
“父皇不會不清楚,朝昳之事究竟因何而起。”
交代完摩番戰事之後,步忘歸退出了養心殿,任朝陶卻依舊留在其中。她看向任未成,開口道:“父皇雖已任命任朝行為將帥,且有任朝空輔助。但卻令步統領與兒臣隨軍同行,可是有其他事情需要交代兒臣?”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朕如何選?”任未成怎麽會聽不出她話中的深意,但他卻四兩拔千斤地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擺出一副慈父的模樣道。
“父皇如此說,便是不願意為朝昳討個公道了?”
任朝陶聽見任未成如此說,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低聲道:“父皇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罷?”
“陶兒,休得放肆。”任未成聞言,深深地看了任朝陶一眼,正色道:“無論是朝行、朝信亦或是朝空,此番主動請纓為帥,都是值得認可之舉。”
“沙場刀劍無眼,多數戰士均是有去無回。且不論是存著什麽樣的目的,膽敢以命相搏求一功名,便是我朝好子孫。”
任未成這冠冕堂皇的話還不曾說完,任朝陶便有意提高了聲音輕笑了一聲道:“父皇如此想,兒臣真是深感欣慰。”
“不過三年時間,父皇便變作了一個這般善解人意的君王,倒是讓兒臣覺得,”任朝陶說著,停頓了幾秒,才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看向任未成道:“值得敬佩。”
曾經的東方一族,世代從軍,為了任氏王朝獻出了幾代人的青春與生命。她的表哥與舅舅平淵緹,逐摩番,為著本朝百姓與疆國安定不知灑下了多少熱血,留下了多少疤痕。可在眼前的帝王眼中,卻都成了功高震主之逆臣。東方家亡族,僅留下一個宛玉姑姑。她的舅舅及早隱退,而她的表哥,則是靠著一身惡疾才終究躲過一劫。
他們征伐四方的血汗任未成看不見,卻看見了任朝行與任朝空的勇氣,當真是可笑至極。
“陶兒,你不必這般陰陽怪氣。”任未成瞟了她一眼,便知道她此刻所想為何,隻是道:“對於你母舅家的功績,朕也從來不吝惜誇讚與賞賜,你又何必暗自不平。”
“更何況,你總是在向朕暗示任朝行的野心,朕卻隻問你一句話。”
“他的野心,你有沒有?”
任未成的話一字一句地砸在任朝陶的心上,她微微驚了一下,隨後卻是毫不畏懼地仰頭看向任未成道:“兒臣即便是有,卻也絕不會如他們那般陰險下作——”
“糊塗!”任未成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話,猛地抓起桌案上的茶盞,向著她擲了過來。茶盞碎裂在地麵上的聲音驚得任朝陶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她不解地看向任未成,隻聽見他開口道:“這皇位取舍、天下變數,你竟以為是太傅書房中的辯論那般簡單容易麽?”
“你現在跪著的地方,是朕每一日走至這高位必經之處。”
“這一路之上,除了旁人的鮮血,再無他物。”
任未成說起這些時,語氣並無太大的起伏,任朝陶聽在耳裏,心驚肉跳,可在他看來,隻不過是在敘述日常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罷了。
“你覺得委屈,是麽?”
“覺得被人所欺辱,卻毫無反擊的能力,是麽?”
任未成說著,恨鐵不成鋼似的長歎了一口氣,卻很快又恢複了淩厲的模樣,隻見他直直地看向任朝陶,冷聲道:“仗著那點自以為強於旁人的聰慧,自以為悲天憫人、心懷天下的好心腸,便以為自己贏定了?”
“成王敗寇,你若是再這般糊塗下去,注定隻會失敗。”
任未成曾以為,她絕對不會選擇這條路。他一路走來,遍嚐委屈、孤獨與冷眼,心知在這一條路上想要保自己無恙,便隻有以他人的鮮血為祭。他曾欺瞞結發之妻,使她多年不育,隻因她身後的勢力會影響他的王權,也曾出兵征伐他自己的親叔伯,誅殺功臣全族,隻因皇權至上,不可侵犯。甚至在不久前,他逼死親生兒子,逼死執手相攜多年的皇後,也不過是為了保皇位無恙。
他並非看不出任朝行的野心,若依他一貫的言行,遇見此等覬覦皇位的鼠輩,本該是殺個一百次也不為過。之所以留下他,卻是因為如今這個任朝行是他唯一能夠用來壓製任朝陶之人。
自從任未成意識到任朝陶心中所求後,他斟酌了許久,也明白他已不再年輕,東宮之位懸空,的確是令朝野惶恐之事。
他這才把影魅軍內統領令牌交給她,便是許她一個定心丸。
可他卻不能立她為東宮。因為他從不曾忘記,是他殺害了她的母後與弟妹。
她的恨一直在心裏,隻是因為還有求於他,所以隱忍不發。如若立她為東宮,她有了依仗,那些老狐狸與人精們各各都有辦法趁著他還活著便與之結黨營私,且不說這朝堂會亂成何等模樣,更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能活到安然駕崩之時。
所以他在給了任朝陶統領影魅軍之權後,卻又在此時重用任朝行。在這兩人麵前,他給了他們各自期望,同時也讓他們緊張起來。而在百官麵前,他卻是讓他們愈發糊塗。
百官不知道影魅軍內外統領如今是誰,甚至本以為洛偃公主嫁人之後便算得上是退出朝堂,誰知這次摩番之亂皇上卻又宣了她回宮,還令她隨軍而行。但皇上卻同時命了岐山王世子為主帥,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
而他作為當今聖上,本就不能夠讓那些朝臣們看穿心思。
他自是不會讓他們知道,早在多年前他便向想要討要皇位的太皇太後與叔父說過,他父親與他的皇位,自是不會傳給旁人,隻會傳給他們的子孫。
如今正好,他利用任朝行來讓任朝陶感到備受壓力,也好讓她明白,朝堂之事絕非兒戲。他且先由著她自己去反擊,去與那任朝行爭鬥,若是鬥不過時,他便再幫著推上一把。
她自小就不是個涼薄之人,極重情義,這也是為何會與他有了隔閡的原因。
待他慢慢修補了這父女之間的裂痕,也讓她成長起來後,才到了真正定下東宮之位的時刻。
“朕不會幫你,亦不會偏袒你。”
“你且退下罷!”
被任未成趕出了養心殿的任朝陶此刻如何會理解任未成心中那彎彎繞繞的深沉心計,但她卻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任未成並不糊塗,甚至早都知道任朝行處處壓製著她,卻明確表示了讓她去自己解決。
若是想要,便自己去爭。
任朝陶的手指都被她緊緊地壓進了肉裏,可她卻絲毫不覺得疼痛。她緩步走在石板路上,麵上的笑意不禁愈來愈深。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必要去求父皇一個交代,她想要做什麽,便去做好了。
任朝陶想著,已然踏進了浩承宮的宮門,卻見龍途已經坐在前廳之中,淑妃與他相對而立,兩人麵上皆是低落的神色,直到聽見宮人通傳聲才擠出笑意看向任朝陶道:“公主來了。”
“見過淑妃娘娘,龍侯爺。”
任朝陶與淑妃見禮後,轉向龍途道:“侯爺今日來得這般早,可有見過朝昳了?”
“禦醫正在為她上藥,本宮去問過了,她不願見侯爺。”
淑妃的話使得任朝陶也不禁輕歎了一口氣,隻聽得她道:“我先去看看她,再勸勸她。”
她向著龍途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先不要急,接著便款款向著後院而去。
“微臣見過大公主。”
任朝陶正好看見林禦醫帶著幾個禦醫從任朝昳房中走出來,急忙攔住了他道:“林禦醫,皇妹的傷可有好轉?”
“回公主話,好轉自是會好轉——”林昊說著,欲言又止地看向任朝陶,隻聽得任朝陶道:“無妨,您且與本宮說實話。”
“麵上那道劃痕倒還無需太過擔心,按照微臣的方子日夜服藥,配合潤肌霜塗抹,總有痊愈的那一日,或許因為傷口太深而無法恢複到從前十分白淨的模樣,但基本上是不影響容貌的。”林昊的話讓任朝陶懸在嗓子眼許久的心終於平靜了些,隻聽得她長舒了一口氣,撫了撫心口道:“那便好。”
“隻是,那下巴上的傷,雖說疤痕的問題不必擔心,但終歸是會多一塊突()起,微臣擔心,三公主會有所芥蒂。”林昊的話音未落,隻見任朝陶點了點頭,低聲道:“本宮明白你的意思。”她說著,微微抿了抿唇,舒展了一直皺起著的眉頭,微笑道:“無論如何,且盡心先醫治著。”
告白了林昊之後,任朝陶正欲抬手敲門,卻見門忽地從裏麵被打開了。竟是任朝昳自己打開了門。
隻見她以一塊紗巾遮麵,似是正要出門去。任朝陶看著她,見她臉上的傷口已沒了昨日那般鮮血淋漓時的可怖,不由覺得有些欣慰,正欲開口,卻見她驚得退後了一步,立刻便要關上房門,任朝陶見狀,急忙攔住了她。
“朝昳,今日比起昨日已經好了些許,切莫要再這般躲著人了。”
任朝昳聞言,手上的力氣不禁鬆懈了些,下一秒,她便扶著門框癱坐了下來。
“給皇姐添麻煩了。”任朝昳抬頭看向任朝陶,見她並不未來扶自己,而是同她一般靠著門坐了下來。任朝陶聞言,搖了搖頭道:“胡說什麽,如何麻煩了!”
“摩番之事,皇姐是能幫上父皇,替他分憂的。”
任朝昳的聲音從麵紗之後傳來,顯得有些含混不清,但任朝陶卻還是聽得清楚。
“皇姐已有這麽多事需要掛心,我卻還惹皇姐擔心,實在不該。”
聽見任朝昳如此說,任朝陶不禁心中一滯,她看向任朝昳,那樣明媚單純的朝昳,好似忽然間長大了許多。可若是成長隻能伴隨著苦難,她卻寧願她的妹妹依舊如從前那般小孩子心性,永遠不要成長得好。
“你我姐妹之間,何必這樣說。”任朝陶哽咽了一下,卻很快將淚水忍了回去,道:“你帶著這麵紗,可是想通了準備出門?”
她想到剛才任朝昳出門時看見她那受驚的模樣,其實心知她絕非是想通了,卻還是如此問道。
“我,我聽說,龍途來了。”任朝昳說著,聲音已然變了調,她的淚水順勢而出,浸濕了她的麵紗。
“我想最後去見他一麵,偷偷在前廳後門看一眼,一眼便好。”
“就因為容顏之事,你便要將龍途拋棄了麽?”任朝陶聽見任朝昳這話,不由看向她道:“朝昳,宛玉姑姑的事,你並非不知道。”
“還有我在洛陽時介紹給你的那一對好友,獨孤姑娘即使經曆了那樣的事,都不曾放棄過站在我師兄身邊。”
任朝陶說著,將手中的手帕鋪展開,替任朝昳擦了擦眼淚,接著又道:“你這樣便說要放棄龍途,你讓他心裏如何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