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不說愛
愛上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事。
我看見你的第一眼便知道這個道理啦!隻是我守著矜持與驕傲,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我初見你時,是你與姐姐的大婚之上。那時你穿著大紅的喜服,牽著姐姐的手,走在金碧堂皇的大殿之上,言笑晏晏,抖落了滿地芳華。
那時候我太小,被母親牽著,隱在眾人之中,小小的心扉滿是你笑意洋洋的臉,那般俊朗。每次入宮陪伴姐姐,我唯一的念想便是瞧見我那才氣冠絕的軒王姐夫。
於是,相思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那年,姐姐病重,喚我前去陪伴左右。我一直在想,風逸軒,如果那年我沒有進宮,是不是便不會有那麽多艱苦?
七夕之夜,金陵城裏,流光溢彩,車如流水馬如龍。
車遲國王宮的河畔,傳來陣陣女子的笑聲,猶如鶯語。不覺引人前去一探究竟。
那時我不過是十四芳齡的女孩兒,也是活潑之極。鑽進人群,卻見河畔女子們正在丟巧針。丟巧針原是燕都七夕夜的節目,金陵城附庸風雅,早已成習。
便是以碗水暴日下,然後各自投小針浮之水麵,徐視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動如雲,細如線,粗租如錐,因以卜女之巧婦女。
隻見眾妙目緊緊看著碗水,頃之,水膜生麵,繡針浮將上來,看水底針影。其影細如絲、直如軸蠟。這乃是拙征,並非巧像。眾女子笑將開去,那投針的女子臉色羞的紅透,掩麵離去。旁邊丫頭們呼著,“小姐你也去卜卜吧!”
我便拈起繡針上前投入水中,沉了片刻,徐徐浮了上來,漸漸成影,飄飄如鳥飛,漸又如火影焰焰。
眾人驚呼,從來不曾看見過這種影子,不知是巧是拙,紛紛亂語。
“狀如鳥飛,形若火焰,竟是鳳凰之影,是謂奇巧,怎得能落為拙物!”循聲望去,隻見一身勁衣的淩厲男子,執劍而立。碰上他探視的目光,不覺低眉。
我臉頰緋紅,眾人方醒。丫頭們恍然道,“是了,是了,小姐乃是當今皇後之嫡妹,又生的絕世姿容,他日也定當富貴榮華!”
我輕笑,心裏卻極是歡喜。
適逢煙花綻放,一如流星颯遝,回眸一刹那,但見他明眸相望,風流不假。
眾人散去,我也欲離去,隻見他緩緩走近,作揖輕聲道,“在下風逸軒,在此得遇姑娘,實乃三生有幸,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微屈低首,含笑道,“奴家安姓,單名玖。”
“可是王後的妹妹”他見我點頭,朗朗笑道,“好名字!”
丫頭在一旁提醒,出門過久,喚我趕緊回去,我不欲多做久留,行禮拜別。
再回首,他竟已消失在行人中,不見蹤跡。
七夕後幾日,宮裏便來了消息,皇後久病不愈,召家屬前去省視。母親很是著急,攜我進宮探視。
方入碧落宮內,就見一八尺琉璃屏風,以紅白羅百匹,紮成月宮天河的形狀。
庭院的空地上,鑿金做成蓮花,高約六尺,飾以各種珍寶。真真如同一座月宮,天河橫亙於上,四麵懸著一色琉璃燈,照得內外通明。
我問領路的宮婢,答到竟是軒王在七夕夜親自為姐姐裝置的,良辰美景,想及自身,內心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正想著,便至姐姐的臥榻。卻瞧她消瘦之極,往昔若凝脂的肌膚也微顯蒼白,眉眼滿是疲憊,怏怏地半躺在床上。看到我們,泛出微笑招手讓我過去。
想起幼時姐姐待我種種,再瞧她如此倦容,心裏難過,不及禮節,直奔過去,握住她的手,伏在她身上嚶嚶哭起。
“玖兒,怎得這般無禮,”母親嗔道,複又行拜禮,“臣妾叩見軒王,軒王萬歲…叩見王後,王後萬福。”
軒王上前扶她起來,道,“嶽母免禮。”
我知一時衝動,正要起身相拜,姐姐卻拉住我的手,苦笑道,“玖兒免禮,母親,你愈是這般,女兒即使萬福,也是不快活的!”
軒王知她有所不悅,笑道,“本就想讓愛妻的家人相陪,好讓你早日痊愈,怎地更加傷心了?”他讓母親坐下,走近床榻,站在我身後,俯身對她輕聲道,“小妹念姐情深,讓她好好陪你,你且好好休息,休得再動氣了。”
我從未離他這般親近過,他說話的氣息都能撫過我的後頸,溫柔彌癢,我心跳的極快,又想他這般靠近,又想他快快離開。
“小妹就在宮裏住下,陪著王後直至痊愈,可好?”他眼神飄過,凝眸望我。
我回首恰碰見他春水般的眼瞳,竟是雙瞳,是純淨又是邪魅,生生將我沉溺。
臉頰飄過雙粉,低眉點頭。
他笑意洋洋,站直了身,含笑望著姐姐,再看姐姐,兩人相顧忘情,唇角浮上絲絲笑意。?
外麵的宮娥正唱著軒王為姐姐作的詞,正聽到: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相見歡 的分割線
入宮幾日,姐姐的病也有所好轉,神色好了很多,隻是夏日裏悶熱,容易發困,仍舊怏怏無力。
幾近夏末,金陵城裏最是炎熱燒人。所幸王宮中宮殿大都深深,有習習涼意。我倒偏愛這種感覺,躺在繡榻上睡將過去。
我夢見七夕夜上,我投的那個針影如鳥飛一鳴衝天,又似火焰灼灼,在琉璃燈影下流連,那個執劍男子又是誰?
忽然聽到珠鎖脆響,我隻道是侍婢,回頭望去,卻見他手拂珠簾,雙瞳裏滿滿漣瀲,明皇的錦衣刺眼。他見我醒了,遂拂開珠簾徑直走了進來。
微微有些尷尬,說道:“孤王本想看看小妹過得可好,不料驚動了小妹的好夢,真是抱歉之至!”
我連忙起來走下床向前施了一禮,斂聲說道:“不知軒王下光臨,請恕小妹未曾迎駕之罪。”我低眉,不敢抬頭,這還是第一次,我與他獨處吧!我見他久久不語。抬頭瞥他一眼,但見他望著我,那般如癡如醉。我忽覺身上一涼,才發現自己仍穿著隻一層薄紗的睡衣,耳根燒的火熱,急忙退到屏風後更衣。再出來,他正坐在桌旁,我複施禮坐下。
一時無話。我不敢望他,便笑著問道,“今日姐姐的身體可好?”
他收回目光,笑道,“已無大礙。”
又是無話,他神色有異,我心裏直打鼓,想起他的雙瞳,抬頭迎著他的目光,說道,“到今日妹妹才明白,軒王的眼睛和舜的竟是一模一樣的雙瞳。”
他低下頭,莞爾道, “孤王不欲像舜一樣能成一世聖君,倒想像他一般有一個讓人羨慕的幸福美滿的家庭。”
我疑惑,問,“軒王與姐姐琴瑟和諧,難道不美滿?那軒王以為,如何幸福美滿呢?”
他複站起身來,喜形於色,“他有恩愛的一後一妃,這一後一妃不但有傾國傾城之貌,而且都對他一往情深。王後叫娥皇,和你姐姐同名,王妃叫女英,是娥皇的胞妹。她們姐妹倆雙雙嫁給了舜帝,最後也在舜帝死後殉情。” 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道,“孤王不想做什麽聖君,隻想和大舜一樣有一雙美麗多情的後妃,此生足矣。”
我雖隻二八年華,正情竇初開,聽了他的話,已隱約聽懂他的弦外之音,心裏有是歡喜又是難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惶恐地低頭不語。
他似乎懊悔自己過於衝動,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借故告辭。
我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心馳神往。他那般恍然如風的男子,早在他與姐姐的大婚之日便住進我的心裏。我又怎麽能不高興!
日日侍奉姐姐,我也總是與他碰麵,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直至一日,一個宮娥送來一封密信。他竟約我月夜到禦苑的紅羅小亭。
那時的我滿滿著激動,把信貼在懷裏翩翩起舞,轉啊轉,直到暈眩在地上,複又看了一遍信,竟然是真的,並非做夢。
三更之後,月光朦朧,萬籟俱寂,我輕出畫堂,按照送信宮人的指引慢慢向移風殿走去,隻是腳下的金縷鞋的響聲,卻叫心生害怕,我便脫下金縷鞋,提著鞋至紅羅小亭。
隻見亭上罩以紅羅,裝飾著玳瑁象牙,錦簇珠光,生輝煥彩。
紗帳中他的身影拂過,一出現便執定了我的手,將我擁在懷中。
我滿滿的深情,一如我幼時初見他的情懷,輕聲喚他,“軒王。”
他環抱著我,道,“叫我軒。”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姐姐仍是知道了軒王與我的私情,她喚我過去陪她,命眾人退下,偌大的宮殿,安靜之極。她的臉色又複蒼白,滿是愁容,我瞧著她更加羸弱的病軀,想到背著生病的她與軒王相戀,暗暗愧疚於她,低眉不願瞧她。
她握著我的手,徐徐道,“阿玖你生得玉貌花容,恐也非落入庸俗人之手。我自知時日不多,你能得到他的寵幸也並非壞事。他日,我大限之後,他若立你為後,我安家還能撐得住!”我聽及此,淚花洶湧而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又是悔恨,不知所言,她隻將我擁在懷裏,輕聲說,“我不怨你。”
釵頭鳳 的分割線
不上數日,姐姐便撒手人寰。軒王悲痛欲絕,下旨從厚殯殮,附葬山陵,諡為昭惠皇後。
姐姐逝去,日日夜夜,終是我陪伴軒王,全心全意待他。
他寄情山水,不再問朝政,與我相知相守,吟詩作對,也樂得清閑。
我曾幾次暗示他立我為後,終於他答應,哪知偏遇皇太後病逝,按祖製,需守孝三年,休談立後。我也無法,他卻對我甚好。
北邊南詔國的王幾次招降,皆被軒王所拒。軒王知我極喜青碧,親自動手染絹帛,曬在苑內。此時他正接待南詔國來使,倒忘記收取絹帛,他怕露水染壞了色,命宮娥前來告知我,我也隻好前去取。
禦院深深,花開得甚為鮮豔,隱隱約約,有片片綠茵迎風飄揚,輕逸淺淺,甚是清麗。?
拂起蔓延的花枝,欲取那片綠茵。手及處,隔著絲滑的薄絹,竟觸到一指尖,映著夕陽,絹上一抹身影,忽現忽滅。
突然,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心裏歡喜,想來是軒王故意引我過來,又在耍些浪漫花樣。我反抓過去,歡歡喜喜將絹帛一把拉開,上前抱住他,竟不是軒王。一瞬間,又反應過來,抽出手退了出來。
眼前這人,身姿雄偉,鳳目精亮,竟是那年七夕節上遇見的執劍男子,齊天佑。
我詫異地望著他,卻不知他到底何許人,能進得了深宮後院。
“姑娘可還記得在下?”他拜道。
我方才錯認他是軒王,又是執手,又是相擁,一時情迷,緋紅著臉,咬唇點頭不語。
他也不介意,笑將道,“自七夕一別,在下一直期盼能與姑娘再相見!”
我輕笑,淡淡道,“竟未曾想到在深宮中相見。”
他垂眸思量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南詔國使節。”
我方恍然,原來他竟是南詔國的人。齊姓,是南詔國王室人?
隻聽他道,“車南詔國帝王欲與車遲國和為姻親,永結安好。”
若為姻親,也是無弊的,隻是,“我朝並無宗氏公主。”
他唇角浮起,緩緩道,“我並不要公主,隻要車遲國王後之嫡妹安玖。”
心裏一抖,驚恐望著他的臉,逆光下,明麗的臉卻顯得陰鷙般冷漠。
我冷冷道,“軒王絕不會答應!”
他輕輕笑道,“他確實沒答應。”複又轉身,望著花海,“看來你也是不答應了……”
他輕歎一口氣,“我南詔國曾幾次招降車遲國,可惜都被拒絕。如今本王親自前來提親,竟仍是被拒。”
我不解他為何又自稱王,但覺不是好事,又慌又恐。
隻聽他轉身,目裏一層冰霜,“王兄曾說過,‘江南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你以為,你們還能清閑多久?”他漸漸逼近,一雙眼緊緊盯著我。
我心中甚是害怕,突然一支溫暖的手攀上我的肩,將我擁在懷中,明朗的聲音讓我瞬間平靜下來,“齊王不在別院好生歇著,怎的在孤王後宮溜達?”
他似無事般直起身子,笑道,“本王倒樂得至此,方知此處風景獨好!”說罷笑將離去。
我回手抱緊軒王,心有戚戚,他輕輕安撫我,沒有說甚。
齊王走後,他便更與我形影不離,視六宮粉黛如塵土,並正式立我為後。
大婚之夜,芙蓉帳暖,雖我與他已有夫妻之實,卻仍是歡喜異常,嬌羞半掩,他也如少年兒郎,嫣紅了臉,自是一夜無眠。
月色甚濃,帳幕飄揚,他擁我在懷,細細數著散鋪在錦床上如墨的青絲,忽的咬上我的耳垂,喃喃道,“覆了天下也罷,始終不過一場繁華,來去也罷!我也隻願與你共享亂世繁華!”
一語成讖。
南詔國全麵進攻車遲國,未近一月,便包圍了王宮。
瑤光殿裏,軒王把王冠脫了,散發枕在我的腿上,我緊緊擁著他,為他梳著頭發。
他身體微抖,竟哭了起來,“真的是我把江山給斷送了!我愧對風家列祖列宗!”
我難過之極,並不是因為亡國之痛,而是眼前悲切的男子,不複那年的文采朗朗少年,卻像個文弱淒涼的懦夫。
我捧起他濕潤的臉,一字一頓對他道,“軒王,現在你還是個帝王!城裏百姓的性命在你的手裏!”
他淚眼朦朧,又堅定地望我,唇邊一抹笑。
金陵城上,我臨風站立,看著軒王肉袒出城,屈身跪下。那馬上的人,一身戎裝,鐵甲熠熠,他揚起臉遠遠望我,滿臉驕傲。
不管現在的他怎樣,在我心中,他始終是王。愛我護我的軒王!
王宮裏侍婢們嚶嚶唱著,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巨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齊王封軒王“違命侯”,封我為“安夫人”,賜住汴梁城府邸,受盡優待。讓我撇開了軒王的一切,隻是讓我明白我就是我,隻是安玖,不是他風逸軒的王後。
自此後,軒王日日悲切,以淚洗麵,我仍是陪伴左右,安撫慰藉,他也好受些。
每日午後,他都會醉酒沉睡,我隻靜靜瞧著他的臉,竟現蒼老的痕跡,心中不覺淒淒慘慘。忽聞珠簾脆響,我轉頭望去,卻見是齊天佑,不,應當是齊王。他倚門相望,唇角勾起,盡是戲謔。
我垂首不望他,隻聽他陰鬱道,“何苦呢?當年若是嫁給我,倒省了今日的淒涼。”
他拂過珠簾,慢慢走近,執起我的手,深情道,“如今我的心意不改,隻要你願意,我們仍可在一起!”他因激動連聲音也高興地顫抖著。
我沒有抽岀手,他溫暖的手掌握住,絲絲柔意。我心亂如麻,亡國之奴,安能自處?
忽地軒王嚶呤一聲,翻了個身,我聽得動靜緊忙抽出手,低眉不語,也未拒絕。
他當我默認,笑意更甚,忽的一把抱住我,我愣在他懷裏,不動聲色,他胸口起伏不定,喘著粗氣,過了很久才將我放開,定眼看我一眼,道,“且等我!”言罷,轉身走了。
再回首,軒王睫毛微顫,眼角已濕。他是都看到了吧,我心痛之極,上前躺在床上擁住他,他反手抱我,輕聲唱著歌曲。
當年,他也唱著同樣的歌曲哄我入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淚忽的就落下了,濕了他滿襟羅衫。
翌日,齊王變真正成為天下的霸主。
登位之後,他便該封軒王為“車遲國的郡公”。
按理,命婦循例應入宮恭賀,我便也照例到宮內去慶賀,心中又怕見著齊天佑。
回首一瞬間,但見軒王遠遠相望,青衫飄忽,盡是落拓淒涼。
方入宮中,與眾命婦前去拜見皇後,?皆是磋商女紅或賞花,時候到了,便遣妾回去。我跟著宮人,卻是與其他人走開去,心裏便知大概。
直至一殿前,那宮人便退下去了,我抬頭,殿頭一匾,書著“安玖”。
想起那年他問我,“安玖,可是王後的妹妹?”言猶在耳,人已非然。
我提裾步上玉階,瞧見他負手含笑望我,龍袍上,金絲錦簇,閃閃發光,我一下子竟想不起軒王的龍袍是什麽樣了。
他上前擁我入懷,喚我“阿玖,阿玖。”
他一連留了我數日,我心裏想著軒王,隻平淡對他,不教他碰我。終有一日,他按捺不住,吼聲對我,“你究竟是要孤王怎樣!”
我冷冷道,“臣妾是車遲國的王後,入宮恭賀,不是來取悅齊王的。”
他恍然大悟般,凝眸望我點著頭,哼了一聲,“孤王懂了。”
回府時,軒王仍是守在門口,看見我,燦爛地笑了,我忽的似乎又看見當年婚禮上的翩翩兒郎,上前衝入他的懷中。
又是一年七夕,也是軒王生辰。我把府邸裝飾的一如當年禦苑。
他望著那些雕刻露天裝成隔筩,密插各種花枝,一時又愁上心頭。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
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他邊吟邊流下淚來,觸景生情,我也止不住淚花洶湧。想及今日是他生辰,苦笑道,“軒王,今日是你生辰,且不提那些個傷心事罷!”
他點頭,牽著我走至葡萄架下坐定。我臥在他懷裏,問他,“人言男女七夕夜葡萄架下若聽得劉郎織女相會蜜語,他們便會生生世世在一起啦?”
他輕輕應了一聲,似在傾聽,過了會道,“阿玖,你聽見了麽?”
——你可願意與我生生世世在一起?
除了蟲鳴,我竟什麽也沒聽見,還是點著頭,道,“阿玖聽到了!”
——軒王,我許你,生生世世。
未幾,府中竟來了一行人,生生將府邸內外圍個水泄不通。
眾人讓開一條道,便見明黃一片,慢慢走近,齊王苦笑道,“好一個‘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
我們站起身,施禮拜見。
齊王的臉在月色下更陰鬱,笑道,“得知今日竟是車遲國郡公的生辰,特地前來祝賀!”說著一揮手,侍從端著園盤上前。盤上一白玉酒壺,一白玉觴。
他知淡淡道,“西域而來的葡萄酒,味甘而醇,與卿品嚐。”
我早已汗流浹背,抓住他的手,眼淚倏忽流下,搖頭示他不要接。
軒王隻是淡笑,接過圓盤,躬身拜謝,“謝齊王上美意。良辰美景,臣願至屋內細細銘品。”說罷,拂了我的手,驀然離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欲追上去,手臂去被齊天佑一把抓住,他一使力,把我拉入懷中。?他狠狠咬牙道,“今日之後,你不再是車遲國的王後!而是孤王的王後!孤王的愛妃。”
我不再掙紮,恨恨地望著他,淚流不止,狠下心,咬在他的臂膀上,我的嘴裏已是腥甜,他卻忍著不放手,抱得死死的,我無法,力氣已經全無,癱倒在他懷裏,他隻抱著我,望著屋裏的方向,一言不發。
隻聞玉杯落地的清脆聲響,與我的心一齊碎了。我幽幽道,“他必死無疑了,求你再讓我見他一眼,我便再無他想。”
齊天佑看我半晌,我的淚已止住,微笑仰頭望他。
方一進屋,便看見軒王躺在地上,滿臉痛苦,全身抽、搐。我急忙跑過去,跪倒在他身旁,抱住他,將他的頭擁在懷裏,他伸出手,欲撫我的臉,我便垂頭讓他輕撫,隻聽他氣若遊絲,緩緩道,“你終是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微笑點頭,將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聲對他道,“軒,在我心中,你就是舜帝,舜帝死了,娥皇女英雙雙投河殉情。軒,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我知道齊天佑就在我身後,我背著他,手上慢慢拔下頭上的金釵,抬起頭,軒王雙瞳仍是望我,卻沒了神采,嘴角含著笑意,身子漸漸冰涼。我望著他的臉,慢慢撫平他的眼,摩挲著他的鼻,他的唇。
忽的將金釵插進我的胸口,隻覺一陣冰涼,低頭望那嫣紅一片,汨汨流將下來。我神識恍惚,似乎回到那年的七夕,針影如鳳凰灼灼,繼而如草芥般飄飄墜落,隻是我看到了前麵,滿心歡喜,卻沒來得及看到後麵。
齊天佑似有所察覺,上前推開我,環抱在懷中,看見我胸口的嫣紅,眉眼皆濕,顫抖著竟不知如何是好,一味的喚我,“阿玖,阿玖。”
我們不是相見恨早,亦非恨晚。隻是,在我幼時的心扉裏,早已住下了軒王,便再也不能容得他人。即便暗無天日,我也甘之如飴。
有時候愛一個人並不簡單的便隻是是相依罷了,我要的愛是生生世世。我愛著軒王,在姐姐的婚事之日的初見,便愛上了。所以我要傾盡一生來愛他!
上窮碧落下黃泉,永相隨!
來世,一定滿是陽光。
一個身影衝將進來,淩秀的麵龐驚慌,不敢相信的看著,陌生的眼神,仿佛不曾認識我,他竟不顧禮節,上前抱起我,轉身欲走,卻又回首躬身,我從沒聽過那樣的聲音,那樣冷徹心肺。
齊天佑,你當真如此決絕。竟然連死的權利都不給我?
那一日我以為我可以隨著軒王一起離開。
可是我卻低估了齊天佑對我的愛,他想盡一切辦法,終於醫好了我。可是我心底的傷痛又怎是藥可以醫治的呢?
軒王,終究是離開了。
眼前總是他怨恨的臉,猙獰的對著我笑,看到如清厭惡與不屑,苦苦嗤笑。我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內心變得如此空洞。仿若看見他曾經傷痛的眸子,軒王,你怕早已知曉結局會當如此吧,隻是,你怎的就不幫我!
我把他的死,怪罪於自己。
想到軒王,我便再也臥立不住,穿了件薄衣,喚走夜侍的宮人,提過她的掌燈,隻身一人來了桃花塢。
他曾說,死當死在桃花下。果然,桃林深處,便是那方丘塚,靜靜的覆了滿滿的桃花。
忽聞身後腳步聲,我轉身望去,齊天佑提著燈籠,滿含微笑,喚道:“阿玖。”
淚珠倏地滑落,懸掛於我微微泛起的嘴角。以前軒王也是這樣喊我的。
我拭了淚,細看道:“他沒有立碑。”其實我怎不知道齊王是不會給他立碑的。
他喜歡幹淨地來,無瑕地去,要那虛名無意。我隻得這樣安慰自己。
我震驚望他,他知我疑惑,道:“我舍不得讓你死。他也讓我救你。”
我忽地想起往往種種。原來,原來軒王早知如此。他早就知道我會和他會同死,他早知我會變得如此,可是,為何?我的王,你隻知為我著想呢?卻不知有時候活著必死更痛。
遇見軒王之後,我便努力學唱,隻為得他一向讚賞,可如今我該唱給誰聽呢;我一心讓自己受寵,換來的卻是如清的結局;我因看車遲國的遺棄送往南詔國,如今卻讓人唾罵不顧國亡隻知爭寵,引賊入室!
世人喊我紅顏禍水。
好,我既是如此不堪,又何顧其它!
或許軒王是對的,車遲國已經沒了,我不為其他了,隻為我自己!
我提起裙擺跪在地上,極為恭敬的叩首。我問齊王:“你可記得,當初給我的諾言?”
他說,“一直未曾忘記”。
“好!”我傲然站起。
“阿玖,當是一枝獨向雲中秀!”
我靜靜看著他漠然的身影,閑愁滿腹。想起他當初他不顧一切要我為後,望我的眼神,不覺神傷,幽幽道,“齊王,我這一生始終是車遲國的王後。”我如此稱呼他,並不想將我與他之間過於熟悉。
豈知他微低眉,道:“本王不在乎。”徐徐揚起頭,“倒是你,何以在乎太多?”
聽得我胸中鬱結,心底似有弦斷,勒的生疼。他喚她阿玖,卻非要我為後。
我擺正身形,心裏湧起一絲苦澀,舌頭也發苦,硬聲道:“我隻是一名小女子而已”
他卻站直冷笑,“那又如何?哼!後宮之中,容顏最為重要……”他作揖拜首,決然道,“而對我來說,你最重要!”轉身欲走,似又想到什麽,回眸淒楚喃喃的說:“阿玖,你變了?”言罷匆匆消失在簾幕裏。
我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我變了?你從來隻與我背影,卻從不問我為何。
我不願在南詔國久留,便動身回車遲國。但前提是齊王陪我一同。
拂開車簾,一縷青衫,策馬揚鞭行在一旁,他回眸一瞥,望見我的刹那又飄轉開去。
來人稟報還有半日即可抵達城下,我便命眾人停下歇腳。下了車,信步路旁,獨坐在一邊的木樁上黯然神傷。
再抬眼望,卻見他端著什麽走近我,溫柔屈身,笑著對我說將幾句便靜靜望我不語。
令我沒想到的時他竟然執筆在我額間細細描畫。那般溫柔,那般安靜,一如當年軒王為我穿衣畫眉。我不願再看,轉身上了馬車,方坐下,淚便止不住了。
我曾經聽人說過,女人喜歡讓她笑的男子,但真正愛的確是讓她哭的男人。
原來,我竟不是無情之人!我苦笑,指甲深深掐進手心,留下蜿蜒的痕,生生把淚給逼了回去。
齊王立在城門之上,頭戴金冠,威如神祗。侍婢與宦官,列成兩行跟隨而來,翠玉華蓋,漆盒銀盤,晃得人目痛。他在萬千目光中緩緩的走向我,扶我下了馬車,相視無言。
原來如此,我心裏的傷痛,也在漸漸的愈合,畫傷疤,畫著傷疤開桃花。
眾人上前叩拜,高呼萬歲。而他隻定定地俯首望我,深深歎了口氣,上前親自扶我起身。摟著我的肩,溫柔道,“此番辛苦了,你是我的王後!我會記住!”
我笑的燦爛之極,笑的連淚都笑出來了一般,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身子日漸重了畏熱。躺在榻上竟還是出了一身汗。忽地陣陣清涼,見齊王手拿羽扇輕輕為我扇風,又抬手用自己的衣袖擦去我臉上的細汗。
我心中甚苦,想起這些日子他待我的好,但嘴上依然道:“齊王下這幾日盡待在我這,實為不妥。”
他淡淡一笑,傾身躺在我身側,又怕我熱,複扇起扇子,道:“嫁給我。”
我不覺笑起,“好。”
他沉默許久,手上也不覺停下,慢慢道:“本王真的沒有聽錯嗎?”
見我沒有否認, “好,本王太開心了……”他似在喃喃自語,我見他不語,轉頭望他,卻見他鳳眼閉著,均勻呼吸,睡將過去,竟累成這般。
他開心的時候竟然像個孩子。
第二日,皇帝便下旨,正式封我為南詔國的王後。
我想起了軒王,曾經他還在這車遲國擁著我,願與我相守在這,許我一生一世不變。可如今,我礙著你什麽事了!連個離開的選擇亦不給我!”
紅顏一春樹,流光一投梭。任是如花美眷,都浸在這似水流年中,才在目光流眄,顧盼之間,光陰悄然逝去。
齊天佑說,阿玖,你可知,從遇見你那一刻,我便無可救藥的愛上你了,我寧可做一個昏君,也不願放棄你。
他說,阿玖你可知,我決心賜風逸軒死,也隻因你,我不能讓你心中有別的男子。
他說,阿玖,你可會怪我?
有些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們僅僅知曉開頭,卻永遠也猜不透結尾。
我來到軒王服毒而盡的地方。
一別經年。
當年我種的那枝桃,又幾番花開在謝。
隻是當年在那,淒楚的男子已經不見。
我點了把火,熱浪刺痛我的皮膚,我已經流不出淚來。
灼灼桃花,當真烈焰灼灼,我似乎看見了軒王,他在烈焰中對我說,莫失莫忘,互相扶持。他對我展開從未有過的讚賞笑容,忽的被火燒盡。
一場火,直至把那裏燒成了灰燼才熄滅,沒有人去救那場火,也沒有人敢去滅。
因為我告訴齊王,要麽讓它燃盡,要麽讓我死。他選擇了前者。
“阿玖,為什麽這麽做?”
“為他……”
在那場大火中,我的臉是毀了,突然卷起來的火苗幾乎燒毀了我左邊的臉頰。
軒王,害死你的是我,還是你,我竟然分不清了。
大火燒掉了我和他之間的過往,同時也燒毀了我的未來。
有哪個帝王願意將一個醜陋的女子為後?我自是知道齊王不會。我決定獨自一人離開。
我想深深的看著落日下翡翠琉璃般的皇宮,因為這一次我終於可以沒有負擔的離開了。
愛情熱烈而浪漫時,什麽事看起來都簡單且容易,一旦稍微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其中的困難矛盾就會浮出水麵。
但是我始終堅信當年軒王還是深愛我的,而齊王也是。隻可惜,我的心太小,隻容得下一人,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風逸軒,再也沒有多餘的愛給別人,包括我自己。
“你留下,隻要我在,後位始終是你一人的!”他站在我身後,聲音淒楚,似祈求。我亦看不見他的神情。
原來他從來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我搖搖頭,將麵頰上的那塊遮住傷疤的麵紗扯下,那個你愛著的人不在了,美醜又有何關係呢?
數年之後。
在某處不知名的村落的庭院中。
“娘,天邊嫣紅一片是什麽?”
“那是灼灼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