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有人泛舟
江山如畫。
有人策馬。
少年面上微有蕭瑟之意,懷裡的女子,許是顛簸許是心境大起大落,有些乏了。
他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拉著韁繩。
他的手向來很穩,持劍之人,手必然要穩,心態如斯。
可現在他的心境,卻是波動難抑。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仙道若如江湖,他儼然算是個殺神,從無敗戰的殺神,殺神怎會多愁善感。
有時候,也會的。
落拓客,大抵是孤獨的,孤獨的人,很難有朗笑的時候,慕容蘭卻是有這股魔力。
讓他朗笑的魔力。
懷裡的女子半睡半醒,驀然驚囈,身體縮了縮,腿腳蜷了蜷。
「青穹,你在嗎?」
聲音含糊不清,眉頭微微蹙起,她的手往前一伸,似乎想要抓緊什麼。
少年收回心緒,知道這相貌很似魏機的女子,是在做噩夢了。
奇怪的是,她叫他青穹,不比小道姑和竇倩,叫法不同,偏偏在不朽之荒時,那魏機也是這般稱呼他。
有些事情,真的很玄乎,哪怕是他許青穹,也是不得不承認一點。
「在的。」
他吐字兩字,柔笑,力道更甚幾分,摟的有些緊。
不小!
大抵上,比竇倩還要大些。
低頭一看,女子眉頭緩和下去,許是不再做噩夢,許是感受到那傢伙的溫度,呼吸又均勻了起來。
不多時,馬蹄不疾,少年鬆開韁繩。
少時,魏無雙在她懷裡醒來,面上不知何時,已經泛上兩朵不甚明顯的紅霞。
「你怎麼不早些喊我醒來。」
「我生平最不喜歡兩件事,一是見女人落淚。」
「還有一件呢?」魏無雙眉眼一動。
這傢伙還真是貧,不甚熟悉前,本以為就是個不苟言笑之人,她心說。
「另外一件當然是不擾美人好夢。」
魏無雙翻了個白眼,切了一聲。
不是貧嘴,簡直就是能說會道。
切的一聲,卻是讓少年目光一動。
似乎,他的心尖兒,有所觸動,那小道姑,不正是最喜歡駁斥他么。
他已經下馬,目望前方,口中喃喃一聲。
「你要是她就好了……」
她,當然指的是魏機。
若是魏機的話,他此刻興許就能直接虹射遠遊,離開這片仙隱大陸,趕回隱門。
無論結果如何,他已經不想再等。
等待,有時候就是最大的煎熬。
只是,他已經決意,不管小道姑活著也好,或者已經香消玉殞,一旦他了結手頭的事情,必然是要飛升離開,前往那空荒星……
哪怕覆滅了那個星辰,也要讓黃古那一脈的仙門明白,有些仙寶,可以奪,有些人,卻是不能殺。
他許青穹的人。
「怎麼不趕路了?」魏無雙問道。
事實上,魏無雙也是感受到眼前這傢伙的變化,女子心思本就是細膩,否則這世上也就沒有大老粗這個字眼。
「嗯。」
少年轉身,面露微笑,似乎方才那幾個呼吸功夫的思念和擔憂,彷彿就是錯覺。
他伸手,魏無雙愣神,他已經抱住她,氣息綻放,虹射御空而去。
虛空閃過青色光芒,快到極致,不多時,已至北瀾城。
北瀾城,魏家,劍升閣猶在,那魏無雙小時候盪過的鞦韆,那幾棵孤松翠竹,卻還是頑強生長著。
天地萬物,頑強二字,能做到,都是不容易。
頑強,有時候就是堅強的同義詞。
睹物思親人,魏無雙潸然淚下。
少年只是守在外頭,沒有驚擾。
不遠處,魏家眾多高層人士,消息靈通,惶惶然一片,如同一群螻蟻,驚恐守立,無人敢向前開口問些什麼。
魏九星這個家主,尚且被一劍殺之,仙隱四大巨頭,隕落其三,這些魏家大族之人,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此刻最好的辦法,是閉嘴。
懂得閉嘴的人,往往能活的久一些。
少年歸心似箭,他卻不說。
沒有魏無雙的相救,也許他連歸心似箭的心思,都不得行……
北瀾城,卻是已經熱鬧了起來……
諾大一個仙朝,能綿延昌盛如此之久,消息渠道,自然不是虛的。
魏家外頭,大隊伍已經出現。
御駕!
御駕恭迎!
李守一卻是不在,若是平時,這等隆重場面,李守一必然是不會缺席。
可此刻,李守一已經是有心無力,他賭對了,卻還得替北玄仙朝替整個仙隱大陸「償債」!
無論是日昇巨鼎還是護境法陣,都需要修補,他的氣息已經不足,可他仍有經驗。
好比老劍客,拿不住劍,卻不代表他的門徒殺不了人。
只是,這一次,他是在救人,救億萬仙隱蒼生。
日昇若是不儘早修補,仙隱大陸將很快進入一片蕭瑟寒冬……
護境法陣若是不及時修補,邊境那頭的摩契族,一旦聞知風吹草動,必然大軍壓城而來……
外頭已經有傳話人高呼,語氣中,一片臣服膜拜!
「北玄君主請見許謫仙!」
聲至,魏家眾人心臟炸裂,如遭雷擊。
他們只是聽聞家主被此子一劍斬殺的消息,卻是沒有親眼目睹澤城發生的一切,多少還是存些驚疑,此刻,卻是如醍醐灌頂一般如夢初醒。
玄王何等身份,卻還得要用到「請見」兩字,且御駕親至,誰會想到會是這般低調?!
尊卑有序,似乎反了過來,哪怕是那李守一,都辦不到,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卻是辦到了。
魏家之人臉上火辣辣一片,他們若是有機會選擇,必然是要講魏無雙當菩薩一樣供奉起來,可惜他們只能想想,先前血洗魏莽這一脈,眼下僅僅一條家主的性命,誰敢保證能高枕無憂。
魏家這些人已經分成兩隊,一方前去跪迎玄王,剩下的惶惶跪倒一片,沒人開口,沒人事先說些什麼,那少年就在前頭背手而立,似乎也沒有什麼威壓襲來,可他們就是不可抑制地感受到莫大的震怖。
有時候,不是非得出劍,非得綻放氣息,非得殺意威隆,才會使得觀者膽怯,就算不是這個少年,就算是換任何一人,只要他身上背負著那般傳聞,只要如玄王這般天聽人物都得恭迎而來,是誰,還重要嗎?
魏無雙已經踏出劍升閣,面上淚痕猶在,手中抱著一堆東西。
她父親生前最喜歡翻閱的佛經經書,一塊刻著「蠻」字的木製牌子,以及她小時候陪著父親逛花市,魏莽給她買的一些女孩家家喜歡的小飾品……
「我們回去吧。」魏無雙道。
少年起身,微笑,點頭,接過那些東西。
兩人在一片驚怖惶然的目光中,踏出魏家。
玄王早已踏出御駕金輦,束手而立,目露敬畏,看向那位少年。
他心中萬般念頭,第一次覺得受命於天這四個字,就是一愚人愚己的空談。
「趙某恭迎謫仙!」
千人聳然動容。
不敢自稱朕,又是這般態度,哪怕事先早有心理準備,真的見到這一幕,又有幾人能不動容。
少年漫步行去,手中仍是抱著魏無雙的那些東西,似乎就是個戀愛中的少年罷了。
這般驚天人物,誰會想得到,他會跟個小跟班一樣,幫一個女子拎包帶物的?!
可偏偏沒人覺得這一幕很突兀,那少年的眼神,如同神案上的仙佛一般,芸芸眾生,孰敢不敬。
當然,敬畏之前,這少年不過是辦了一件事。
殺了三人!
仙隱大陸實力最強大的三人,另外一人,則是自斷一臂,換得仙隱大陸喘氣的機會。
這樣的人物,玄王這般態度,已經算是相當難得,甚至可以說是保持住了氣節,保持了他身為仙朝君主的君威。
少年道:「閣下愛子對我說過,他乃受命於天,我斷他一臂,閣下之國師人物,以閣下之口吻,對我提及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一說,我殺了他……」
玄王面色僵硬,噤若寒蟬。
少年行至他身邊,悄聲再道:「我一生殺敵無數,隨便一人,地位實力威望,都遠非你能想象,今日我不殺你,不血洗仙隱,你知道為什麼嗎?」
玄王顫顫開口道:「謫仙明示。」
少年笑了笑道:「因為那個叫李守一的人,是個還不錯的人,為國為民,因為我許青穹不是濫殺之輩,僅此而已。」
少年說完,納戒一閃,手中之物沒入,一道身影被喚出。
牛角鬼王。
如山擎立,茫然一片。
「守候此地,這是你的機緣,算是你贖罪的機會,有朝一日,機緣到了,再回你的幽冥天下。」
少年再道,話落,朝魏無雙走去,旋即一道青色神芒劃破雲空,朝天湖的方向虹射而去。
玄王身形大顫,後退幾步,手搭在御駕金輦之上,輦身顫動不止,良久才停……
……
「裴老頭,這地方的女子,怎地穿著如此有傷風化?」
華國萬都,裴崛已經來了有幾日。
「李默,休要調皮,若是你師伯當前,你敢這般說話,當心我打你手心。」
目光靈動的小男孩,下意識縮了縮手,看到裴崛手中並無教鞭,連忙撒開腳丫子閃到一邊,吐了吐舌頭。
不遠處,秦野默不作聲。
裴崛也不看那小鬼頭,心中卻是一嘆,按道理說,那年輕師兄,也還露面見見自己這位師弟了。
他心中頗是有壓力,本來只能帶一名門徒來到這九州大陸,可他終究是割捨不下兩人之中的任何一人……
……
天佛山,隱門。
十里白沙一片蕭瑟,崔東山捨棄大半修為,化為防禦陣法,苦守十里白沙深至百里之深山。
外頭轟隆隆之氣息撼陣巨響,已經不休不止了數日,此浩然天下之修士百般不解的是,追殺他們這些「殘兵敗將」的,不是那些空荒星的築基修士,而是隱門中的幾大門派之人。
這老道不知道還能苦守多久,但他沒有絲毫放棄的打算,即便許師已經隕落,他仍是相信,機緣未了,仍是不會違背保護小道姑等青陽宗子弟的諾言。
因為他相信,所以他沒有放棄。
絕境之中不放棄,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辦得到,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人。
小道姑,狄青龍,花無依等人則是不同,他們未必怕死,可他們已經不再相信奇迹。
許師被一劍刺穿身體,那一幕,他們可是親眼目睹。
「崔老頭,你跟許塵友一樣,再如何強大,終究是變不出食物來,反正遲早是個死,還不如衝出去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還來的痛快一些。」
小道姑俏眸已經失去了光彩,本想開開玩笑,卻是無形中憑添了一絲悲觀凝重。
她整個人已經虛弱不堪,狄青龍和花無依等人,也是目光失去的光澤,飢餓是一方面,看不到希望,才是最令人意志不堅。
「再等等吧,死還不簡單?活下去才是不容易……」
崔東山想要說些什麼,終究是吞下了話頭。
某種意義上,令他倍感絕望的,不是因為陣法將將被破,不是因為小道姑這些人已到堅持的盡頭,而是他自身雖然相信機緣未了,可許師隕落的事情,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巨大打擊。
許師興許能重修一世,他崔東山卻是未必能熬到那一刻……
……
天湖那頭,有人泛舟,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