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遺書

  「什麼?」


  「前些日子才病的,怎麼這麼快就死了?」


  寧承治大驚失色,想到當年老丞相在朝中朝堂秩序井井有條的模樣,不禁有些傷感。


  小太監稟道:「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道其中內情。今日一早奴才奉旨出宮去相府請老丞相,便見丹陽長公主和殷家小姐跪在上房外痛哭,這才知道老丞相昨夜沒了。」


  寧承治擺擺手,「罷了,老丞相年近六十,這個歲數去了也不算太早。只是殷朔如今還被停職審查,相府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可不行。傳朕的旨意,特許殷朔在府中打理老丞相的喪儀。」


  「是,奴才這就去通傳。」


  寧承治道:「對了,季老大人他們請來了沒有?」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唱喏聲,「季老大人到,陳閣老到,裴大人到——」


  寧承治一擺手揮退那人,坐在御案后的椅子上調整了姿勢,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威風嚴肅一些。


  季選賢攙扶著季老大人,陳出岫攙扶著陳閣老,這二位老大人如今很少出門,每每出門身旁兩個孝子必侍奉在側。


  聽到宮人傳他們進去,一行人慢慢朝里走,季老大人湊到陳閣老身邊,面露神秘的微笑。


  「陳閣老,前幾日日玉扶公主可曾派人見過你了?」


  陳閣老抬起頭,同樣回以一個神秘的微笑,眾人心照不宣。


  季老大人輕嘆一聲,「顧侯爺的品性老夫是信得過的,眼下救他們一家於水火是關鍵,別的老夫也無力多管了。」


  他言下之意,就算顧侯府一家將來效忠北璃又如何?


  顧懷疆戎馬半生為東靈立下汗馬功勞,誰知近晚年卻被如此對待,是東靈虧欠他,並非他虧欠東靈。


  陳閣老微微頷首,「我也老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裴正沒聽懂他們半遮半露的話,以為他們不打算幫顧侯府眾人,「二位老大人就別說客氣話了,你們若是不管,我說什麼也要勸陛下放顧侯爺一家離開!」


  季老大人和陳閣老對視一眼,暗笑裴正耿直,笑得裴正一臉莫名其妙,「二位老大人笑什麼?」


  季選賢亦笑,「見裴大人忠正耿直,父親與陳閣老歡喜才笑的。」


  ……


  殷兗病逝的消息突如其來,玉扶也十分吃驚。


  好端端地怎麼就病逝了?


  先前從未聽說他得了什麼大病,若真的有殷姬媱應該會來向她求助才是,難道……


  玉扶正想著,便見憐碧進來稟告,「小姐,柳將軍來和您告別。」


  她心中咯噔一聲,心道自己的猜測大約是真的,一點頭示意憐碧把人帶進來。


  柳婷婷很快進來,朝玉扶抱拳一禮,玉扶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椅子,「柳將軍剛認了姬媱,怎麼這麼著急走?坐下說話吧。」


  柳婷婷也不多客氣,坐下道:「想必殷兗病逝的消息,公主已經聽見了吧?」


  玉扶微微頷首,「莫非此事真的和柳將軍有關?可姬媱她……」


  柳婷婷長嘆了一口氣,聽見殷姬媱的名字目中閃過一絲不忍,眼眶微紅。


  「玉扶,我聽說柳將軍在你這裡……」


  顧酒歌急匆匆地從外頭進來,果見玉扶和柳婷婷對坐說話,一時詫異心中有許多問題要問。


  柳婷婷先開了口,「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今日來辭行,就是為了把事情告訴你們的。」


  她眸子微眯,思緒回到昨夜在相府的時候——


  「蔭蔭,蔭蔭,原諒我。」


  時隔十多年,殷兗又在病中,顯然分不清柳蔭蔭和柳婷婷。


  他把柳婷婷當成柳蔭蔭,口中拚命地呼喊原諒我,柳婷婷頓生異樣之感。


  她潛入殷兗房中,原本只是想問清當初柳蔭蔭是如何詐死逃離戰場,如何遇見殷兗決定一生相許,又是如何死的。


  沒想到殷兗迷迷糊糊中說出這樣的話,讓柳婷婷十分疑惑。


  她從床邊的矮几上倒了一杯水,一滴不剩地潑在殷兗面上,「你看清楚,我是柳婷婷,不是柳蔭蔭。蔭蔭十幾年前就死了,她哪有我這麼老?」


  一杯冷水從面上澆到心肺之中,殷兗渾身打了個顫兒,目光慢慢清明起來。


  他細看眼前的女子,她年近四十,梳著西昆婦人的髮髻,一雙眼睛里是嚴厲和冷漠。


  她不是柳蔭蔭。


  柳蔭蔭是英姿颯爽的嫵媚,是將門出身卻毫不粗魯的女子,她溫柔時也叫人醉心,撒嬌時也讓人忍不住答應她所有要求。


  「柳婷婷?你就是蔭蔭的雙生姊妹……」


  殷兗吃力地直起上身,慢慢靠在身後的軟枕上,柳婷婷頷首道:「是我。告訴我,蔭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救她?」


  殷兗一顫,嘴唇嚅囁道:「你……」


  「我為什麼會知道?是你方才半夢半醒之間說的。我和大哥這十幾年來無時無刻不想念蔭蔭,好不容易才找到姬媱這條線索,你還不打算說實話么?」


  殷兗沉默片刻,看著柳婷婷和柳蔭蔭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終究還是開了口。


  「十七年前,顧懷疆在邊境與西昆數場大戰,每一場都大獲全勝。朝中對他的呼聲越來越高,先帝也對他十分讚許。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不對勁,覺得他的勝利來得太快太輕鬆。」


  「我借病偷偷跑去邊境,想找到顧懷疆的破綻,不想還沒到竹關便聽說西昆主將被俘服毒自盡,這一場戰算是徹底結束了。我正要掉頭回帝都,便遇到了蔭蔭。」


  柳婷婷眉梢顫動,剋制著自己心中的波瀾起伏,耐下心來聽殷兗說。


  殷兗緩緩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蔭蔭,她身上破破爛爛的,不知道是從哪裡撿來的衣裳。她跑到我的馬邊,求我帶她走,我見她年紀輕輕以為她是家中遭難逃出來的少女,一時心軟便帶她回了帝都。」


  柳婷婷道:「你那時不知道她的身份,後來知道她的身份擔心她會連累你,所以索性害死她是不是?」


  「不,不,我不是故意害死她的!」


  殷兗惶恐地擺手,「她說丟盡臉面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回西昆了。她說她想讓我收留她,儘管那時我已經娶了正房夫人,有了殷朔這個兒子。後來她生姬媱的時候難產大出血,穩婆說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


  柳婷婷聽到這裡,再也不忍心聽下去,下意識別過臉。


  後面的故事她不聽也知道,一個身份特殊隨時會給自己招來災禍的女子,和一個流著自己血液的孩子,殷兗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後者。


  她冷聲道:「你既選了姬媱舍了蔭蔭,就該對姬媱好一些才是,為何讓她受盡苦楚和委屈?」


  殷兗的目光頓時黯然,「是我的錯,她越長大生得越像她母親,我不敢讓她經常出門,生怕她的身份被揭穿會讓殷家滿門蒙羞。」


  「讓殷家蒙羞的是你,與姬媱有何干係?!」


  柳婷婷厲聲道:「是你貪圖美色納了敵國女子,也是你為了保住自己害死了蔭蔭,更是你為了顏面這麼多年來讓姬媱受盡委屈!你可知我若向寧帝告發當年這樁事,你的老臉,你們殷家滿門就保不住了!」


  殷兗揭開錦被,動作遲緩地從床上爬下來,一不小心整個人滾到地上。


  柳婷婷冷漠地看著他摔倒,一絲想攙扶的惻隱之心都沒有——


  她若對殷兗有惻隱之心,那她的妹妹豈不死得太冤枉?

  殷兗終於調整好姿勢,跪在柳婷婷面前,磕頭之時滿頭白髮如邊關的風霜。


  「柳將軍,求求你不要揭穿此事。殷家如今已是風中燭火,隨時都可能熄滅。如果你將此事告發,我殷家滿門就真的活不了了……」


  柳婷婷冷哼一聲,「我為何要顧惜你殷家滿門?當初蔭蔭既未進你殷家的門,甚至連一個名正言順的妾室身份都沒有,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宅。她是你害死的,你還指望我看在她的情分上放過你殷家么?」


  殷兗從地上抬起頭,「你雖不顧惜我殷家,難道連姬媱都不顧惜嗎?她是殷家的女兒,一旦殷家出事她也脫不了干係,你就一點都不在乎蔭蔭唯一的血脈嗎?」


  「好啊,你拿姬媱來威脅我?」


  柳婷婷冷笑一聲,「你殷兗一生一兒一女,對你嫡出的兒子就千般好百般好。當初他刺殺顧家世子你替他頂罪,如今明知他謀逆弒君你也不聞不問,到現在你還要為了他苦苦求情。而對你庶出的女兒,你就百般利用毫無憐惜之意,直到現在你還想利用她!」


  殷兗仍然跪在地上,慢慢直起上身,柳婷婷以為他會為自己辯解,不想他只是道:「殷家百年傳承,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決不能讓祖宗基業毀在我手裡。」


  他到現在還執迷不悟!

  柳婷婷忽然笑出聲,「我真替蔭蔭可惜,她年紀輕輕前途無限,在西昆什麼樣的男兒找不到。偏偏遇見了你,名不正言不順地跟著你最後落得一個慘死的地步,連她唯一的女兒都不能被善待。你要保全殷朔是嗎?好,我成全你。」


  ……


  柳婷婷說罷昨夜發生的事,仍舊面無表情。


  顧酒歌道:「所以,你答應老丞相不把這件事告訴陛下,條件就是讓他……自裁?」


  她點了點頭,「沒錯。我們西昆人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蔭蔭是他害死的,我身為蔭蔭的姊妹必須替她報仇。」


  殷兗為了換取殷家復興的希望,寧願捨棄自己的性命保全殷朔,這種事他不是頭一次做了。


  他也算咎由自取,怪不得柳婷婷。


  玉扶眉頭輕蹙,「可你和姬媱剛剛相認,你就逼死了她的父親,姬媱和你之間豈不平白生了嫌隙么?」


  柳婷婷轉頭看向玉扶,「這就是我急著離開的原因。我不得不為蔭蔭報仇,卻傷害了姬媱。我想她未必會原諒我,也未必還想再看到我,所幸她的婚事已經定下,顧酒歌,我就把姬媱託付給你了。」


  她提劍起身,「姬媱是真心喜歡你,我看得出來,我也知道你會照顧好她。倘若我知道你將來沒有善待姬媱,天涯海角我柳家的人也不會放過你,你聽到沒有?」


  顧酒歌起身朝她拱手,「姨母放心。」


  柳婷婷對他的稱呼十分滿意,當即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在戰場上第一眼看見你小子,我就覺得你不錯。」


  顧酒歌:「……」他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


  柳婷婷離開得匆忙,顧酒歌命五個顧家軍的士兵保護她去竹關,到了那裡和竹關守將關將軍知會一聲,才好讓她順利回到西昆。


  他親自送柳婷婷出了城門,回城的時候調轉馬頭直接去了相府。


  相府門外已掛起白幡,府中出事來祭奠的人並不多,故而門房的下人見著顧酒歌都十分驚訝。


  顧酒歌翻身下馬,早有下人來牽過馬,「二公子來了?快裡面請。」


  下人的態度比想象中親熱許多,顧酒歌不由吃驚。


  如今兩府的敵對之勢路人皆知,他原以為相府的人會百般阻止不讓他進門,沒想到他們的態度如此親和。


  他心懷疑慮地進了門,只見殷姬媱披麻戴孝跪在靈堂中,面上的淚痕都流成了乾涸的河床。


  殷朔同是一身縞素,面無表情地站在廊下指揮府中眾人布置喪儀,見著他只是抬了抬眸子,繼續料理府中事務。


  顧酒歌自顧自進了靈堂,先走到殷兗靈前肅立,下人將點燃的三支香遞到他手中,他持香三拜。


  殷姬媱和丹陽公主跪在一旁,朝他一拜還禮。


  顧酒歌忙將二人扶起,朝丹陽公主道:「長公主,可否讓我和姬媱出去說幾句話?」


  丹陽公主微微點頭,「你們去吧,這裡有我照應著。」


  顧酒歌牽著殷姬媱的手走到偏殿,見桌上放有茶盞,親手給她倒了一杯,「我知道老丞相去了你必定要克盡孝禮的,雖然三日不能食,水總要喝一些。」


  他將茶盞遞給殷姬媱,殷姬媱慢慢接了,雙手捧著小口小口地喝。


  顧酒歌靜靜地看她,直到她喝了半盞茶,忽然看向顧酒歌,「她是不是離開了?」


  顧酒歌知道她問的是誰,微微頷首,「嗯。其實她也很為難,她是真心關切你的。只是……上一輩人有上一輩人的恩怨,讓他們自己解決未必不是好事。」


  殷姬媱點點頭,「我明白,我不怨她。她和我母親是雙生姊妹,心意相通從小一起長大。對於她而言我母親的仇更重要,她在為我母親報仇和顧及我的心情中選擇了前者,我不怪她。我反而有一絲慶幸,至少這個世上還有人在意我的母親,她並不是只存在我記憶中的一塊墓碑。」


  顧酒歌驚訝於她能想得如此通透,心中頓生歡喜,「姬媱,玉扶已經在替你置辦行囊了。等帝都的事情一結束,你就和我們一起去北璃好不好?」


  殷姬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顧酒歌忙道:「我知道是有些倉促,可事出緊急,絕非我有意怠慢你。你放心,等到了北璃我會一一補償給你的,三書六禮一樣都不會少!」


  殷姬媱笑著搖頭,「我才不在意這些,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可以。父親已經沒了,我在這裡沒有親人,不跟著你還能跟著誰呢?」


  顧酒歌鬆了一口氣,殷姬媱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其實姨母還是為我考慮了的,她讓父親留下了這封遺書將我許配給你。至此你我便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就算大哥想從中作梗也沒有理由。」


  顧酒歌訝然失笑,「怪不得方才我進門的時候,府中的下人都對我那麼客氣,原來如此!」


  ------題外話------


  下午有二更,今天時間沒恢復過來,明天會恢復正常時間八點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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