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愧對先帝
池公公見他大發脾氣,以為他一定不肯見季道公等人了。
正要開口說什麼,寧承治忽然從座中起身,一副發狠的模樣,「來啊,把這些老臣都給朕抓進來,朕非要狠狠罵他們一頓不可!」
「抓……抓進來?」
池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道公可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陳閣老還是內閣次輔,這樣的身份能抓嗎?
更何況還有那位在……
「陛下……」
「陛什麼下,朕叫你抓你就抓,還不快去!」
寧承治一聲令下,守衛御書房的御林軍立刻上前要把季道公等人抓起來,眾人大為吃驚,知道寧承治會不願意見他們,沒想到竟然會直接動手。
這是連臉面都不想維持了。
「誰敢動手?!」
玉扶攙著季道公,「我們犯了什麼錯要被抓起來?你們身為皇家親衛,難道只知愚忠不知大義了嗎?」
御林軍士兵們不敢上前,讓他們抓季道公這樣的老臣他們本就有些擔心,何況鎮江長公主親自擋在前頭呢?
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滿帝都誰都惹得,唯獨這位長公主惹不得,那可是一言不合連陛下都敢打的人物。
寧承治怒氣沖沖地在殿中徘徊,好一會兒沒見季道公等人被押進來,朝外頭大喊道:「人呢?還不抓進來!」
「陛下要抓誰?」
回應他的是女子的聲音,寧承治一愣,只見玉扶款款從殿外走來,季道公等人跟在她身後。
他大吃一驚,「玉扶,你怎麼也來了?沒人告訴朕啊,這……」
他看向池公公,後者苦著臉,「陛下,奴才方才是想告訴您來著,您正在氣頭上一直打斷奴才的話,奴才沒機會說啊!」
寧承治此刻恨不得把池公公拉出去砍了。
沒機會說他就不說了嗎?
早知道玉扶也在外頭,他至少也會裝模作樣禮待這些老臣,怎麼可能大發脾氣要抓他們?
這下好了,玉扶勸諫過他,他倒在她面前變本加厲。
他立刻換上討好的笑容,「朕只是一時生氣,以為幾位老臣又要和朕唱反調,所以嚇唬嚇唬你們罷了。坐坐,都坐下說話吧!」
眾人行禮之後方才坐下,玉扶攙著季道公坐在最靠近上首的位置,自己反而坐到寧軒、陳出岫兩個身旁。
她沒有拿自己當身份高貴的長公主看待,而是在德高望重的老臣面前,拿自己當一個晚輩看待。
寧承治心中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覺得玉扶一言一行都把他襯托得卑劣,像個昏君。
他心下不自在,待要開口,季道公起身拱手道:「臣聽聞顧家世子戰死,二公子下獄,顧侯爺為此心急吐血。陛下,大理寺難道已經查到顧侯府通敵的罪證了嗎?若是沒有,還請將二公子放回去。」
陳閣老亦起身拱手,「臣附議,顧侯爺征戰多年勞苦功高,若沒有確鑿的證據,怎麼能直接關押二公子呢?」
寧承治冷哼一聲,「若有確鑿證據,現在關在大理寺的便是顧侯,而非顧酒歌了!朕念在顧述白戰死的份上沒有強行拘禁顧侯,已是仁慈,諸位還有什麼話好說?」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若有若無地投在玉扶身上。
玉扶眼觀鼻鼻觀心,長輩老臣在說話,她選擇不插話,只是默默聽著。
寧軒和陳出岫都看出了寧承治的意思,他在觀察玉扶的想法,他仍然想通過對顧侯府的打壓威逼玉扶同意立后之舉。
尤其是在顧述白戰死之後。
他們兩素有紈絝之名,在外面見過的風流無恥之徒多了,就沒見過寧承治這麼下流的。
別人姑娘不願意嫁給他,他就要弄得人家滿門遭殃。
季道公道:「陛下,臣身為御史台都御史,一定會徹查顧侯府此案,絕不使任何一個清白之人蒙冤,還請陛下不要急於給他們定罪。」
寧承治瞥他一眼,「不必了,季老大人年事已高,御史台用不著你了。你還是回家好生養病,不必再來朝中了!」
「陛下!」
季道公沒想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老皇叔立刻起身道:「陛下,當初若沒有季老大人和顧侯爺,您只怕已經被寧翊昭陷害而死,何來今日的皇位?您對旁人不客氣不要緊,對他們是萬萬不能啊!」
老皇叔是先帝的皇叔,寧承治按著輩分該稱一句叔爺爺,他不好太過不敬。
目光一轉又落在玉扶身上,沒了聲音。
老皇叔以為他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忙道:「既然陛下不肯放了二公子,那就讓他暫且待在大理寺吧。只是顧侯爺身份貴重又犯了氣急吐血的病症,能不能不拘禁他?」
他見季道公和陳閣老的求情無用,索性放緩了要求,哪怕暫時不能把顧酒歌帶出來,至少也能保住顧懷疆。
寧承治原想給他個面子,看到玉扶仍是一副清冷模樣,頓時來了脾氣,「不行!朕至多只能答應,給他十天養病,十天之後必須下獄調查!」
玉扶終於看了他一眼。
她慢慢起身,目光冰涼地落在他身上,「敢問陛下,大將軍犯了什麼罪要下獄?難道二哥一個人在牢中還不夠么?非要全都屈打成招?」
寧承治道:「顧侯府的罪雖然還沒定,可也八九不離十了。顧侯手中有先帝金令,萬一他發現自己的陰謀被揭穿調兵造反怎麼辦?朕不得不防!」
「還有你!」
寧承治索性硬著頭皮道:「你是先帝封的公主,和顧侯府是兩回事。朕要處置顧侯府與你無關,即日起朕就賜你長公主府,讓你搬出顧侯府去,脫離和他們的關係!」
玉扶笑了笑,「陛下說八九不離十,想必是托殷首輔製造的偽證十分周密吧?」
她語出驚人,寧承治做賊心虛,忍不住心中一跳。
玉扶又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季老大人的好意玉扶心領了。就算您再怎樣努力調查事情的真相,也擋不住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一語中的,口氣充滿悲涼。
「放肆!」
當著朝臣和宗室的面被叫破陰謀,寧承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氣得不輕。
玉扶沒有開口,他自顧自氣了好一會兒,很快又平靜下來。
對她生氣做什麼,如今顧述白已經死了,她的婚約便不存在了,只要她肯做自己的皇后,隨她說什麼自己都願意聽。
他放緩了口氣,「玉扶,朕今日就把話放在這裡,你自己掂量。只要你願意點頭,朕的立后旨意隨時都可以傳到顧侯府。到那個時候,顧酒歌是國舅,顧懷疆是國丈,朕是不會對自己的皇親國戚動手的,你好好想想吧!」
玉扶尚未開口,老皇叔氣得雙手發抖,愣愣地看著寧承治,「陛下,朝廷重臣,豈是你用來威脅長公主的籌碼啊!您這樣昏庸無道,老臣他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見先帝啊!」
寧軒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如此悲憤,待要上前攙扶,只見老皇叔一頭朝殿中大柱撞去,「老臣這就去向先帝謝罪!」
「父親!」
寧軒大喊出聲,下意識朝老皇叔跑去,可年邁的老皇叔胸中義憤洶湧,哪裡是他擋得住的?
眼看著他的頭要撞到柱子上,玉扶手掌一翻飛出一針,銀針刺在了老皇叔后脖頸的穴位上。
老皇叔忽然像個木頭人似的定住,而後整個人昏倒,幸而寧軒及時將他保住才沒有摔到地上。
寧承治也嚇了一跳,沒看到老皇叔的頭撞到柱子上來緩了一口氣。
寧軒擔憂地抬頭看玉扶,「長公主,這……」
玉扶道:「你放心吧,針上沒有毒,只是刺中了老皇叔的穴道讓他暫時昏迷。你先送他回府吧,好生照顧,別讓老皇叔再做傻事。」
寧軒無聲地朝她點點頭,抱起老皇叔朝外走,走之前連看都沒看寧承治一眼,更別提行禮了。
好在寧承治也沒有計較,老皇叔畢竟是皇室的長輩,他也不希望老皇叔出事。
出了老皇叔撞柱這件事後,眾人心有戚戚然,對寧承治更加失望,不知道該如何勸諫他。
玉扶朝季道公等人道:「諸位大人也請回去吧,陛下想要閉目塞聽,誰勸也不管用。玉扶但求幾位保全性命,萬莫效仿老皇叔。」
「長公主,那你……」
玉扶抬頭看向寧承治,眾人以為她會答應他的要求,寧承治更是滿懷希望地看著她,以為自己的威逼利誘終於起到了作用。
可惜,玉扶從來不是受人威脅的人。
她朝寧承治笑了笑,「就算我顧侯府滿門共赴黃泉,陛下也休想讓我妥協!」
她不是不顧惜顧侯府眾人的性命了,而是深刻地明白,顧侯府眾人寧可死也不願意看到她委曲求全。
他們是一家人,一條心。
寧承治無比駭然地看著她,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御座上。
……
回到顧侯府,只見府中里三層外三層圍著顧家軍的精兵,到了上房果然嚴華實等人都在。
見到她回來,眾人都像有了主心骨一樣圍上來。
「小姐,你和季老大人他們勸說陛下怎麼樣了?陛下是否答應要放二公子回來?」
面對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玉扶無法說出真相。
她怕看到眾人的失望,無奈,甚至是絕望。
顧寒陌從裡間迎出來,「玉扶,父親醒了,他要見你!」
她忙朝內室趕去,只見顧懷疆躺在床上,月狐站在床尾的位置,「顧侯爺的氣息恢復了一些,不過還是不穩,你們別說太久的話,我去熬藥。」
說著退了出去,給他們父女說話的機會。
顧懷疆勉強打起精神,「我聽說季老大人、陳閣老還有老皇叔他們,都進宮去為我們顧侯府求情了。怎麼樣,陛下是怎麼說的?」
玉扶頓了頓,知道自己瞞不過他,便據實說了,「陛下不肯,好在也沒有立刻要把大將軍也關到牢里,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她沒有說老皇叔撞柱的事,也沒提寧承治以立后之事威脅,顧懷疆也沒用問。
他笑著把話題岔開,「我聽你大師姐說,醫神他老人家正在閉關,也快要出來了,是不是?」
「嗯。」
玉扶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只順著他的話道:「師父每次閉關的時間或長或短,總沒個定數,我們這些徒弟都摸不清。」
顧懷疆呵呵笑,「我心想著,你眼看要及笄了,也該回仙人谷一趟。畢竟你是醫神的徒弟,一直待在東靈不回去醫神一定會傷心的。」
玉扶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顧懷疆的意思。
「大將軍,你要趕我走嗎?是不是大師姐和你說了什麼?我找她去!」
「不,不是她!」
顧懷疆掩口輕咳了一聲,聲音里氣息微弱,「你別錯怪她,她並沒有說什麼,是我的意思。當初你來顧侯府的時候,我就承諾過你讓你衣食無憂,在東靈可以橫著走。可現在,顧侯府連護你周全都做不到了。陛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會將顧侯府滿門屠盡,你不能再留下了……」
玉扶急道:「正是因為顧侯府如今有難,我才不能離開!如果我現在離開了,那還有良心嗎?我不能只顧著自己的安危不顧你們,何況我的身份是有用的,就算到最後要進宮為後,我也絕不會讓你們有事!」
顧懷疆劇烈地咳嗽起來,玉扶連忙輕拍他的後背,顧懷疆卻無力地把她的手往外推。
玉扶急得差點哭出來,「好好好,我不說這種話了,我再也不說了!你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顧懷疆慢慢緩過來,「不會有辦法了,玉扶。我在朝中為官數十年,奸臣不可怕,怕的是昏君。說句不恭的話,先帝也算不得是一位明君,他只是平庸而已。他也曾經猜疑過我,忌憚過我,讓我在邊關打仗的時候都不敢安睡,時刻要警惕著朝中的猜疑。」
玉扶沉默著點點頭,其實這也是她心中所想,當初先帝在位的時候她便時常為顧懷疆感到不平,覺得以他的才能和忠心根本不該受到半點質疑。
幸好後來有了大皇子給先帝下毒的事,他們陰錯陽差借熏池演了一場戲,先帝從那以後才對顧懷疆信任不已。
顧懷疆繼續道:「其實先帝再平庸,都不算可怕。我不是個只會打仗的武夫,朝中那些弄權詭術我不是不懂,自能小心應付。可你看當今陛下呢?」
他竟忍不住一笑,「當今陛下是個昏君,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我曾經以為只要內閣的建制不廢,只要控制住殷朔的權力便可保住東靈江山,可我錯了。帝王才是江山的根苗,根上已經腐爛了,能不吸引蛀蟲嗎?」
「就算消滅了一個殷朔,還有別的奸臣,就算朝中沒有奸臣,陛下也會像如今這樣拒絕聽從良臣的建議,把人才濟濟的東靈朝堂徹底毀掉!」
玉扶明白,顧懷疆手握重病,被先帝猜疑了那麼多年,卻從未像此刻這樣失望過。
先帝再猜疑也不會在沒有證據時對他如何,而寧承治不同,他就算沒有證據也要置顧侯府於死地。
一個為了一己私利陷害忠臣的君王,比一百個奸臣還要可惡。
顧懷疆緩緩閉上眼,一滴滾燙的淚從他眼角滴下,落在玉扶手腕上燙得像火。
一個身經百戰、鐵骨錚錚的大將軍,在沙場浴血奮戰的時候沒有落淚,在萬軍之中九死一生之時沒有落淚,卻在親眼看到東靈江山後繼無人之時,落下了眼淚。
他喃喃自語著一句和老皇叔一樣的話,「臣愧對先帝,愧對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