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告別
堯熙園的兒子堯本,雖說與堯邦同輩,但還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看見大哥哥來了,自然十分高興。
夫婦倆屬於老來得子,對唯一的兒子都寶貝得不得了,當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更是嚴格禁止他接觸刀槍棍棒、打打殺殺。
堯熙園在世時,就多次對堯邦說,今後本兒就不要再走軍旅路線了,堯家有他們叔侄倆為國捐軀就行了。
沒想到,當日的話一語成讖,叔父已陣亡多時,丟下了孤兒寡母。
堯熙園生前,為避嫌與家族來往稀疏,死後又被汙名化,因此願意照拂他留下的孤兒寡母的族人不多,主要還是靠堯邦。
“大哥,聽說你又打了大勝仗了,真是太好了!”小孩兒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滿臉欣喜。
“那是,堯家軍,可不是紙糊的。”堯邦伸手溺愛地撫摸小孩兒頭頂。
嬸子遠遠看見了,迎了過來道:“邦兒來了,本兒天天念叨你,吵吵著要跟你從軍打仗,為他爹報仇。”說著這話,嬸子的眼睛又紅了。
堯邦暗自歎息,這母子倆隻怕很難走出叔父陣亡的陰影了。
“大哥,我正在讀爹爹遺留在書房的兵書,平時無事,就到禁軍校場去練習刀槍劍戟。等我早點學到本事,就到軍前去幫你。”堯本雀躍道。
堯邦答道:“好啊好啊,真希望大哥還能等到你。”
嬸子一聽這話,吃了一驚,心想侄子知道堯熙園生前的意願,總是給本兒從軍的熱情澆冷水,今天是怎麽了,態度發生了這麽大的逆轉?
堯邦又向嬸子道:“我要離開了,這一次,不太容易回來了。我來這,是要叮囑嬸子,好好看顧本兒,他要真是喜歡從軍,就依了他吧,反正堯家得後繼有人,今後還有永兒幫襯著他。”
他說的永兒,是他自己還在繈褓中的兒子堯永。
“我不在了,嬸子如果不覺得麻煩,就和柳青搬到一起住吧,這樣互相有個照應。”柳青,是堯邦妻子的閨名。
說罷,深施一禮,扭頭匆匆往家裏趕去,丟下目瞪口呆的嬸子和依依不舍的本兒。
回到家中,堯邦當夜抱著永兒就不肯撒手,一整夜叨叨絮絮,這反常的舉止同樣讓妻子大惑不解。
堯邦新婚不久,就趕上叛亂發生,夫妻倆聚少離多,往常回家,哪怕有了兒子以後,夫妻倆也難免親熱纏綿一番,但今次卻不同,堯邦總是躲避著妻子。
在妻子逼問的眼神下實在躲不過了,最後竟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有人在,別讓他看見了。”這話讓妻子莫名其妙,外加毛骨悚然。
堯邦還想說什麽,但囁嚅著總說不出口,顯出一臉的悲傷。
就這樣折騰到大半夜,堯邦竟然要告辭離家。
臨走前,他對妻子鄭重其事地叮囑道:“記住,今後我若不在,小事和嬸娘一起解決,相互照應,遇到大事,到半山精舍找一個叫聶璞的人,隻要他願意,什麽事都能解決。”
“這大半夜的,你要到哪裏去?會有什麽大事發生?”妻子柳青惶然問道。
堯邦不答,隻留給妻子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等妻子把被折騰得無法安眠的兒子安置好,再追出來時已看不到丈夫的蹤跡。
妻子回去,發現兒子的繈褓裏多了一個東西,一看,竟然是往常堯邦視若珍寶,總是寸步不離身的帥印。
而堯邦離開家後,徑直來到上都禁軍的訓練營地,在這個空蕩蕩的營盤裏駐足良久,這裏摸摸,那裏看看。
他從小就跟著叔父進軍營,對這裏的一草一木、各種訓練器械都十分熟悉,如數家珍,想起小弟堯本說沒事就來這裏訓練,不僅欣慰地笑了,覺得後繼有人。
就這樣轉到下半夜,堯邦才趁著濃濃的夜色離去。
天色欲曉,在堯熙園墓地,看守墳墓的是一位禁軍退役老兵,生平十分敬仰老帥,每天都堅持起一個大早,來攏攏墳,拔拔草,喃喃自語幾句,與墳中寂寞的靈魂對話。
墳墓並不在堯家祖墳地,而是在皇朝專門開辟的為國捐軀的烈士陵園裏,因為當初被汙名的原因,屍身也無從尋找,隻是在陵園裏一個很偏的角落,建了一個衣冠塚。
連守墓的老兵,都是堯邦出錢雇請的,隻是後來禁軍接連的大勝,才扳回了堯家的顏麵,皇朝這才出麵攬下了所有墓葬的費用,遷墳重新風光大葬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老兵今天剛到墳前,就發現一團黑影蜷曲在那裏,心下懷疑是野獸,走近作勢欲驅趕,才發現是一個人影,再定睛一細看,竟然是一身黑色盔甲的昔日副帥。
隻見副帥靜靜地臥在墓旁,酣然入睡,老兵急忙上前將其搖醒。
堯邦睜開迷茫的眼睛,看著白發蒼蒼的老兵,回了半天神,才想起昨夜自己竟然來到了叔父的陵墓旁躺著睡著了。
他好好撫慰拜托了一番,並不顧老兵的詫異推脫,拿出大額銀票硬塞給老兵,說是預支的修葺費用。
然後才帶著一臉輕鬆揚長而去,仿佛安排好了所有身後事,卸下了壓在身上的包袱。
……
今天是個大日子,皇朝再次接到快馬傳來的喜訊,困擾中土反正各州郡多日的幽靈軍全軍覆沒,天下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
全皇下令,召開大朝會,邀請各方勢力參與,主旨在於討論今後皇朝的走向,各方勢力的平衡,畢竟,經過戰亂,有些規矩要重新定,有些利益要再次瓜分。
不過少數深諳內幕的明眼人知道,事情還不算完,叛亂還遠遠沒有結束,這次朝會,實際上是要想辦法拉攏各方勢力,讓他們在未來的動蕩中,立場堅定一點,出血痛快一些。
總之,就是軟硬兼施,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空頭支票滿天飛,要想兌現就要各勢力自己努力,拿出真本事。
半山精舍同樣得到了邀請,一大早,蕭半山、聶璞、小倩還有徐宏都一起出動,準備參加朝覲。
因為並非緊急召見,幾人安步當車,悠閑地邊走邊聊,打算步行去參加朝會,剛出門,就看見一身黑的堯邦,站在路邊的樹蔭下靜候著。
幾人看見他,大吃一驚,聶璞更是一疊連聲地追問道:“你怎麽回來了?隊伍呢,交給誰來帶?你是不是覺得消滅了幽靈軍,就天下太平了?”
堯邦拱手,習慣性地稱呼道:“大人,請放心,現在隊伍分散駐紮在各州郡,各自有統屬。我自己帶的最大的一股,交給了明方,讓他歸攏向北地進發的隊伍,等候下一步指令。”
“那你離開隊伍獨自進京是為何,給有司報備了嗎?”聶璞問出了幾人的共同疑問。
“因為有重大事項報告,我是獨自秘密返京的,沒有報備,有司不一定知道。”堯邦回答得語焉不詳。
“什麽重大事項,需要你一軍主將陣前離隊,不遠千裏返京親自報告?”聶璞窮追不放。
“大人……不久就會知道。”堯邦掙紮一陣,還是沒有直接說出實情。
“你,已經密奏了嗎?”
“沒有,這不剛到,聽說了大朝會的事,就專程在這裏等候大人和總山長幾位。”
聶璞聽到這裏,反倒沉吟著問不出口了,因為他聽出了許多潛台詞。
堯邦作為禁軍主將,應該是有專門的渠道密啟奏事,但他回來後,卻專程在半山精舍守候自己等人,說明他有許多說不出口的顧忌。
“那你?”聶璞隻是簡潔地道。
“追隨大人一起朝覲。”
“你要參加大朝會?”聶璞奇怪,不是要密奏嗎,怎麽選擇公開辯論的場合?
“希望總山長和大人、小倩姑娘不要嫌棄。”堯邦再次肯定答道。
就這樣,一行五人踏上了去朝會的路,一路各懷心事,默默無語,連小倩也因為忙著各種猜測不再好奇多話。
末了,堯邦的一段話,讓聶璞事後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這是後來發生在幾人之間的唯一一次對話,甚至說對話也不準確,因為就是堯邦說,另外四人聽。
“小將本次返京後,去叔父家看望了孤兒寡母,然後又回了一趟家,抱抱繈褓中的兒子,還特意叮囑媳婦,今後小將不在……京裏了,有大事解決不了,就去找聶大人……
“還請大人看在昔日共同戰鬥、出生入死的情分上,看顧一二。”
聽了這話,幾人就更加沉默了,聶璞更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
其間,有幾次他都差點衝動地把堯邦抓到路旁,一探究竟,隻是看見總山長搖頭暗示順其自然,加之堯邦哀求的眼神,讓他選擇了靜觀其變。
聶璞來到中土後恰逢天下動蕩,曆經變幻,其間也有諸多詭異,讓他對眼前情況有所警惕,但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明白是什麽東西拘著眼前如殺神一般魁梧的男子漢,竟然到了京畿重地也身不由己。
看總山長的樣子,似乎對這種狀況有所猜測,因此才會暗暗阻止聶璞有所動作。
小倩更是眼珠子亂轉,不知在心中有著什麽樣的猜測。
大概是到京城後,責任重大,勞心勞力,聶璞發現,小倩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再如同以前那樣小女孩心性,想到什麽就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來,心中藏不住話。
形勢逼人成熟,讓小倩也漸漸告別了天真爛漫。一念及此,聶璞不僅有些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