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鬼魂索命
陸泓琛淡色薄唇微動:「自然是伸冤。」
如此多的冤魂聚集於此,異族這些年的行徑,足以稱得上天怒人怨。
可即便如此,天君卻一直視若罔聞,這是陸泓琛所不能容忍。
一時間,山谷中忽然瀰漫起一層霧氣。
這裡地勢低洼,時常起霧,谷中人並不覺得有何奇怪,雪狐卻看得分明,那並非霧氣,而是戾氣。
萬千冤魂臨死前的場景,皆在戾氣中重演,那血腥與絕望猶如一根看不見的繩,拴著重物,將他的心墜得沉沉。
雪狐自認不是個善人,這人世間的一切,他並無插手的慾望,可見此一幕,還是忍不住心生憐憫。
見那黑色巨怪的血盆大口仍一張一合,不住地朝陸泓琛說著,他嘆了口氣:「伸冤又有何用,生死冊雖已認閻君為其主人,但他暫時還不能幫你們這些冤魂投胎轉世。」
陸泓琛的魂靈有不少殘缺之處,數千年前的許多事,他都已記不起了,這殘缺與虛弱,令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普通人,以至於雪狐先前一直以為他只是凡胎肉身。
若不能將魂魄的碎片一一補齊,上有天君,下有傀儡,陸泓琛想重新掌管地府,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那巨怪聽懂了雪狐的一番言語,終於沒再說什麼了,只拿兩個空洞般的眼睛,定定看著陸泓琛。
似乎心有不甘,在猶豫著是否該做些別的什麼……
閻君正值力量薄弱之時,若能將其殺了,冥界便會陷入無主的混亂中,而這正中各路怨鬼、冤魂的下懷,如此一來,它們就能自行投胎,再去人世間走一遭了。
而不是像如今這般,徒有怨念卻無實體,被困於天地間,日復一日在怨恨苦毒中煎熬,以至於變成了這般可怖的怪物……
一絲絲死氣,從那黑如墨汁的身軀中滲了出來,如長滿荊棘的藤蔓,眼看就要將陸泓琛捲入其中……
一柄樸實無華的長劍,倏忽破空而來。
劍氣逼人,轉眼就將那藤蔓盡數斬斷。
萬千怨鬼凄厲嚎叫,其聲尖銳至極,震耳欲聾。
接而又是一劍,深深刺入那黑色巨怪腹中,四周的戾氣轉瞬就消失了大半,巨怪連連後退,嗚咽之聲不絕於耳。
既可憐,又頗叫人覺得可恨。
甚至就連茅草屋外的守衛,也聽得了動靜。
只是那聲音落入凡人耳中,多多少少有些虛無縹緲,一如穿林而過的風聲……
「再上前者,死!」陸泓琛嗓音沉而有力。
見識了那柄長劍的本事,巨怪自是不敢再上前半步。
長劍識主,自行回到他手中,一人一劍在巨怪面前皆如此渺小,卻似有洞穿天地之力。
「殺人者,自是償命,化作怨鬼危害人間者,其罪更不容恕。」他冷然道。
這些怨鬼皆是老弱之人,怨氣雖重,但到底沒有殘害過生靈,對那生生將他們殺死之人,更是恐懼無比。
若非如此,那間茅草屋也絕無可能存留至今。
若是從前,陸泓琛的話到此便會截止。
而今,他卻有了另一絲明悟:「冤讎有主,天地間卻並無正義,誰人殺了你們,可自行去找他索命。」
話音未落,雪狐已是瞠目結舌。
這還是那個鐵面無私的閻君嗎?
他著實汗顏,忍不住提醒:「此舉有違地府律例……」
剛一說完,原本看著陸泓琛的巨怪,便將視線轉向了他。
那兩隻黑如深井的兩隻眼睛,著實將雪狐嚇了一跳,迄今為止,他還從未遇上過什麼鬼怪,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是這怪物的對手……
「有違地府律例又如何?」陸泓琛問。
「這……」雪狐結巴了一下。
陸泓琛眸中浮現極冷的笑意:「莫不是,還有人能將本王革職查辦?」
「自然不是。」雪狐搖頭。
天門已被合上,足以說明天君暫且不打算管這人間之事,放眼世間,還有何人能與陸泓琛匹敵?
至於革職查辦,那更是無稽之談。
革了他的職,且不說那傀儡無法掌管地府秩序,就是生死冊鬧起脾氣來,都是不得了的事……
「去吧。」陸泓琛側目吐出二字。
眸光凌厲,著實不像在說笑。
手中長劍一轉,對戾氣的壓制頓時化作無形。
霧氣立刻變得濃郁起來,仔細一看,竟從那地底一絲絲、一縷縷升騰而起。
霧氣一起,陽氣便弱,連日光都變得淡薄起來,漸漸的,竟是連日頭都瞧不見了。
巨怪原本還有些遲疑,見此身形微動,碩大的頭顱一點,竟是轉身直朝那茅草屋俯衝而去……
屋中的鴻劼,只覺外頭這天色,一下子變暗了許多。
秦雨纓也察覺了幾分古怪:「這天色不對……」
正午剛過,怎會起霧?
且還是如此濃郁的霧氣,實在不同尋常。
鴻劼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山谷低洼,自是時常起霧,有何不對?」
「你難道不覺得,這霧有些冷?」秦雨纓問。
此人膽小怕死,她手中有匕首在,他便一點也不敢輕舉妄動。
在他看來,秦雨纓遲早要逃,一旦逃走,定會被外頭的人擒住,而擒住之後必死無疑……
既如此,又何必非要挑這種時候與她對峙?
待族人將他解救了,再同此女算賬也不遲。
正想著,忽有一股黑色霧氣撲面而來,速度快得令人稱奇。
他還以為是此女所使用的暗器,定睛一看,卻見那霧氣無色無味,並無實體。
那顯然不是什麼能加害於人的毒粉……
鴻劼萬萬沒想到此霧是鬼魂所化,還道秦雨纓有不為人知的本領,惶恐問道:「你……你想幹什麼?」
他分明好端端坐在此處,一未求救,二未掙脫繩索,怎麼此女仍是不肯放過他?
秦雨纓也看見了那霧氣,與唐詠詩所使用的黑霧有所不同,這霧氣中無任何仙力,似乎本身就是某種生靈,可肆意操控自身……
鴻劼轉眼被濃濃霧氣籠罩在內,幾乎被嚇破了膽,很快就慘叫連連:「秦雨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動手?」
秦雨纓頓覺自己十分無辜。
她分明什麼都沒幹,這人何出此言?
鴻劼哀嚎的聲音極大,很快,外頭的守衛就聽見了動靜,一個個魚貫而入,手持兵刃,朝秦雨纓虎視眈眈地圍攏過來。
秦雨纓蹙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撇撇嘴道:「原來是異族人。」
「廢話少說,快交出鴻藥師,否則休怪我手裡的刀不長眼!」領頭一個不由分說地怒喝。
「鴻藥師?」她看了一眼身後之人。
看來,這人就是他們口中的鴻藥師了……
雖不知這藥師為何會被霧氣所傷,但她並無耽誤旁人救人之意,索性側身讓出了一條道:「要救他,就去吧。」
怪只怪手掌太小,寫不下那麼多蠅頭小楷。
否則,她定會記起鴻劼是個十惡不赦的宵小之輩,斷然不會如此爽快,不加以任何阻攔。
領頭的守衛看了她一眼,徑直朝黑霧中走去。
看來是個不怕死的。
餘下幾人則將手中刀劍對準了秦雨纓,生怕她趁機逃離。
說時遲那時快,一物骨碌碌從霧氣中滾了出來,滾到了其中一人腳邊。
那是個森白的骷髏,無半點血漬和皮肉,黑洞洞的眼眶正對上那人的視線,著實將那人嚇得不輕。
「啊——」
隨著一聲驚呼,又有一隻骨爪被拋了出來,甩在了另一人的臉上。
黑霧裡似有猛獸在大快朵頤,啃噬的聲音不絕於耳。
有人率先回過神來,轉身欲逃。
這種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看守人犯了,當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為重要。
豈料那人剛破門而入,沒走兩步,就一頭扎入了另一團更為漆黑的霧氣里。
霧氣極濃,猶如沉沉夜色,行在其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那人大驚失色,急忙朝後退卻。
卻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拎住了脖子。
「這是何人?」身後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聲音虛無縹緲,著實不似人聲。
「是個守衛,我認得他,當初便是他將我綁來的。」
「原來是那藥師的幫凶?既如此,那便殺了……」
「你……你們是誰,你們不能殺我!」那人急忙抽一把大刀,朝四周胡亂揮舞。
「好威風的刀啊,嘖嘖……」
「他以為憑藉此物,還能傷我們。」
「笑話,血肉之軀,竟也敢與鬼作對?」
鬼?
那人心中大駭,卻還是硬起頭皮:「胡說八道,這世間哪會有鬼?是誰在那裡裝神弄鬼,有本事就現出真身!」
「現出真身?好啊……」一道聲音盡在耳旁。
接而,一張蒼老的臉浮現在漆黑之中,乾癟的嘴唇動了動:「你可還記得老朽?」
見狀,那人後背已是汗如漿出:「你……你早已死了,怎會……怎會……」
「是啊,我三日前就已死了,就死在這茅草屋中的木板上,死時渾身僵硬,血全變成了血塊,堵在了經脈中。無人將我下葬,只草草把我扔在了山林里,任由我被野獸啃噬,你可曾知道看著自己的肉身被野獸一口口吃掉的滋味?」
話音未落,另一張臉忽又出現在眼前。
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叟,臉色青紫,雙目慘白,顯然已死去多時:「被野獸吃掉有何奇的,我受的可是萬蛇噬身之刑,說是蛇蟲鼠蟻吃人肉、喝人血便能煉製出更厲害的毒……」
「這些……這些全是鴻劼所為,與我無關!」那守衛連忙解釋。
「你們都該死!」老叟眼珠登時變得鮮紅,猛地朝守衛撲來。
無數張血淋淋的大口從黑暗中閃現,一時間只聞慘叫連連……
秦雨纓看得蹙眉,不明白這是什麼邪術。
好在那些鬼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只圍攏在異族人四周,並未傷及她的性命。
如此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那唐詠詩派來的。
狐疑之際,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那是……陸泓琛?
陸泓琛身後是亦步亦趨的雪狐,二人踏入異族禁地,未遭任何攔阻。
「雨纓?」陸泓琛冰冷至極的臉上,難得地泛出喜色。
雪狐卻是微微一怔。
他總覺秦雨纓身上,有股極為熟悉的氣息。
那不是尋常的仙氣,倒似乎……與陸泓琛身上的死氣有些相似。
他略一思忖,恍然明白過來:「閻君,你的魂魄……」
秦雨纓見他面色古怪,嘴裡念叨著閻君二字,心中有些不解,問:「閻羅呢,他也來了?」
可舉目四顧,四周並無閻羅那廝的蹤影。
「他……他並未跟來。」雪狐答。
「那你方才為何叫他?」秦雨纓問。
雪狐看了一眼陸泓琛,心道此事還是由閻君自個兒來解釋的好。
「他把你哄騙到閻王廟裡,將你迷暈,交到了異族手中。」陸泓琛道。
秦雨纓聽得詫異。
看了一眼掌心那一行快要褪去的小字,她又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
唐詠詩被穿了琵琶骨,自然不可能這麼快就將她帶到南疆。
而閻羅,確實有這個本事……
此時,她還不知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不是閻羅那廝,而是尤懿兒,故而實在想不明白,閻羅為何要對自己下這等毒手。
「恭喜閻君尋得玄女。」
「恭喜閻君尋得玄女……」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整齊而細微的言語。
那顯然是鬼怪的聲音。
閻君?
秦雨纓看向面前的陸泓琛,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了什麼,訥然張了張嘴:「你是……」
「我是閻羅。」陸泓琛給出肯定的答覆。
秦雨纓愣了一瞬。
雪狐原以為她定會好奇追問,哪知下一刻,她眸光忽然變得茫然起來,舉目四顧:「這……這裡是何處,陸泓琛,我怎麼會在這裡?」
她分明記得自己在七王府,一轉眼卻來到了這荒山野嶺,心中不免驚奇。
雪狐額角一陣僵硬,心道方才那些,全算是白解釋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離開。」陸泓琛道。
秦雨纓點了點頭,將手交到了他掌心裡。
三人離去時,身後是漫天戾氣,不遠處時不時傳來凄厲的叫聲,頗叫人膽戰心驚。
她回頭想看,卻被他捂住了雙眼。
動作極輕,語氣也甚是柔和:「是鬼魂在索命,莫被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