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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秋後算賬

  一艘艘火船在西岸下遊靠岸,從船上跳下三百多沒有甲胄的漢子,全都穿著粗布麻衣,跟民夫沒有兩樣,隻是個個身強體壯,一看就是行伍老兵。


  艱難的從泥淖走到唐軍陣前,領先一人帶頭拜下:“小民孟方同,拜見將軍。”


  身後壯士一同拜在泥地裏。


  “孟將軍?”拓跋雲歸吃了一驚。


  同在軍中,有過幾次照麵,隻聽說他扔下軍職,孤身回河中營救家人,之後便再無消息,沒想到再次出現,力挽狂瀾。


  孟方同本就是河中牙將出身,潛回河中,聽聞家人已被接去長安才安心下來,不過他此時處境尷尬,沒臉再回禁衛軍,河中軍更回不去,隻能遊離在柏山一帶,占山為王。


  朱溫對河中軍大開殺戒,河中軍紛紛潛逃,孟方同因此收攏不少逃兵。


  別人不認識,周雲翼與他卻是老相識,兩人同在禁衛軍左軍,孟方同還是周雲翼的副將。


  “孟將軍立此大功,陛下必有重賞。”周雲翼熱情道。


  “不求重賞,隻求陛下網開一麵,讓小民重回軍中,死而無憾。”孟方同在柏山多日,親眼見到梁軍對河中大地的摧殘,無論是公義還是私仇,他都要再回唐軍。


  周雲翼笑道:“孟將軍過謙了,若非將軍奇計,梁軍已然攻下蒲津關。”


  “囉囉嗦嗦沒完沒了,此時不趁機衝殺過去,生擒朱全忠,更待何時?”經曆了血戰,辛四郎戰意絲毫不減。


  周雲翼望著對岸緩緩撤退的梁軍,也有些不明所以,“梁軍撤退有序,倉促之間我軍難以渡河,也無再戰之力,四郎不可莽撞,我軍回去支援陛下。”


  辛四郎斜了一眼周雲翼,沒有頂撞。


  蒲津關之西大營內,激戰仍在繼續。


  氏叔琮領著騎兵衝向天子旌旗。


  眼見衝到中軍大帳之前,高行周領八千步卒從左翼殺出。


  高行周領軍作戰,從來都是以攻為主,不重視陣列,八千人在各部都頭的指揮下,像漁網一樣撒開,直接衝擊梁軍騎兵。


  梁軍措手不及,隻一個接觸,便倒下四五百騎。


  中軍大帳前長矛如林,架在木柵之上,唐軍陣列嚴整,而旁邊高行周來勢凶惡,氏叔琮不敢硬衝,轉向右陣。


  兩軍大戰,千軍萬馬,機會往往隻有一次,錯過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此時唐軍前陣開始合攏,黨項騎兵被鎖在陣外,這麽長時間沒有擊潰步軍陣列,黨項人更不敢衝擊,在外圍遊弋,以騎射騷擾。


  唐軍在前陣在李效奇的指揮下,開始向內擠壓梁軍騎兵的活動空間。


  梁軍本來就隻有八千騎兵,黨項人拉稀了,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在梁軍身上。


  騎兵的速度不斷被遲緩,氏叔琮意識到大事不妙。


  “氏將軍,我軍不宜久戰,唐軍不可擊,牽製任務已經完成,大王應該是渡河了!”張歸厚諫言道。


  無論是資曆還是能力或者武力,張歸厚都在氏叔琮之上。


  不過張家兄弟三人在梁軍中勢力雄厚,朱溫分而化之,以張歸霸為大將,壓製張歸厚、張歸弁兄弟。


  氏叔琮回身一看,渡河的八千騎兵此時此時人人帶傷,雖然士卒戰意不減,但這麽長時間的激戰,戰馬已經露出疲態,隻得率領騎兵向最薄弱的北麵突圍。


  張歸厚一馬當先,北陣中無人能擋,被破開缺口。


  高行周的八千步卒追不上,原有的三千騎兵被他當寶貝疙瘩留在洋州修整,現在隻能暴跳如雷的追著敵騎吃灰。


  李曄的關門打狗計劃功虧一簣。


  這就是沒有騎兵的代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步軍陣列即使能阻擋騎兵,但想要留住他們太難了。


  梁軍騎兵突圍後,黨項人也跑了。


  剛才還無比慘烈的戰場,漸漸平靜下來,留下一地屍體,大部分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少部分是唐軍的,梁軍傷亡不大,黨項人基本沒有什麽損失。


  “朱溫退軍了?”李曄聽了周雲翼的稟報,有些不可思議,往深一想,便猜到應該是李克用動手了。


  梁軍和晉軍生死大敵。


  在李曄的設想中,梁軍應該是跟晉軍死磕,直至一年之後,李克用扛不住,但不知道為什麽,朱溫偏偏跑來攻打關中。


  不過朱溫這一退,關中將迎來戰略發展期。


  也許朱溫以後會引大軍再來,但那個時候,關中也不是現在的關中。


  “此番擊退梁軍,孟將軍居首功!”孟方同的回歸讓李曄欣喜不已,若不是他以火船阻遏梁軍渡河,恐怕梁軍已經踏入關中大地。


  “末將謝陛下。”如果之前孟方同加入唐軍還有些不情不願,現在已經完全心悅誠服了。


  正說話間,斥候從帳外飛奔而入,“報陛下,楊師厚將軍傳來捷報,已拿下韓城,”


  “好,楊將軍不愧是我軍大將!”李曄欣喜若狂,拿下韓城,就等於補上關中的最後一塊短板,從關東進攻關中的三處戰略要地,全部掌握在手中,關中坐擁山河之險,從此無憂!

  “咳——”


  辛四郎大聲咳嗽起來,把胸脯挺高,斜眼望著李曄。


  “拓跋雲歸血戰河灘,力挫梁軍,真乃我大唐鐵壁。”


  拓跋雲歸聽到皇帝褒獎,立即滿臉紅光,“謝陛下。”


  “咳——”


  辛四郎咳的更大聲了,不過李曄始終都沒看他,“李效奇臨危不亂,指揮有方,亦是將才!”


  九個指揮使中,李效奇最是低調,最服從軍令,這次指揮矛陣擠壓梁軍騎兵,也是可圈可點。


  “謝陛下!”李效奇激動不已,這還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褒獎。


  辛四郎又咳了幾聲。


  這麽咳來咳去,挺影響帳中氣氛,李曄道:“四郎若是身體不舒服就下去休息幾天。”


  辛四郎一臉委屈,“陛下是不是漏了什麽人?”


  李曄裝不明白,“誰?”


  辛四郎頓時大聲叫屈起來:“陛下偏心。”


  帳中之人都大笑起來。


  李曄笑了兩聲,旋即從軟塌上站起,對辛四郎拱手,正色道:“若非四郎,朕安能坐在此地?”


  辛四郎固然有種種缺點,卻是最忠心的,在潼關之上,麵對廳子都,是他力挽狂瀾,一人擋住幾十人,最危險的地方總有他的身影,數次救李曄的命。


  辛四郎滿臉紅光,仰頭大笑,極為得意:“哈哈,此乃末將本分,若不是周雲翼攔著,末將早就衝過河去,生擒朱老三!”


  帳中唯有高行周悶悶不樂,氏叔琮的突圍令他耿耿於懷。


  因為擔心皇帝安危,才提前發動,讓氏叔琮看出不妙,提前跑了。


  “諸位與將士們的功勞,軍功曹正在清點,不過在此之前,還有另一筆賬要算。”那些在陣前被殘殺的百姓,令李曄到現在都不能釋懷。


  身為皇帝,不能保土安民,如何收複關中人心?


  “現在關中三處出口,俱被我軍封鎖,氏叔琮跑不了!傳朕旨意,關中藩鎮,但有敢收留氏叔琮者,與其同罪!李思孝大逆不道,依附梁賊,為虎作倀,免其鄜坊節度使之職!”


  都說秋後算總賬,現在正好是秋後,該跟鄜坊的李思孝算算賬了。


  再說這場大戰下來,雖然擊退了梁軍,但損耗極大,打起來仗來,糧草損耗極為驚人。


  秋收的六十萬石糧食,才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人吃馬嚼,已經去了四分之一。


  若是不打鄜坊,李曄都拿不出東西論功行賞。


  空頭支票打多了,皇帝的公信力就會下降。


  不能讓將士們在前線玩命,什麽賞賜都沒有。


  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軍隊的戰鬥力會直線下降。


  而且拿下鄜坊之後,整個渭北的肥沃土地連成一線,隻要興修好水利,又是萬頃良田。


  諸將目光灼灼。


  “拓跋雲歸,朕把蒲津關交給你!”


  “末將領命!”


  “周雲翼,你部騎兵追著氏叔琮,不需與他交戰,把他往西北方向驅趕。”李曄想以氏叔琮試試西北諸鎮的反應,特別是朔方韓遵對朝廷的態度。


  當然,氏叔琮可以不入朔方,而是向北進夏綏定難軍。


  而李思恭有很大可能收留這支梁軍孤騎,那樣正好給了李曄討伐的借口。


  至於氏叔琮這個弑殺昭宗的劊子手,李曄已經不打算給他活路。


  “其他諸軍,隨朕前去坊州問罪!”


  坊州是鄜坊鎮的治所,因其境內有馬坊,武德年間,以坊州為名,此地不僅是漢唐重地,亦是華夏先祖黃帝的陵寢之地,上古時代,華夏先民便在此地休養繁息。


  這樣一個地方淪落外族之手,簡直是對中原帝國的侮辱。


  唐軍在同州休養了十日,張承業將後續輜重糧草運來,大軍才動身。


  鄜坊和夏綏的請罪書早已送達李曄麵前,他看都不看,當著使者的麵一把火燒掉。


  這麽多唐民在眼前被殺,已經觸動了李曄的逆鱗。


  五日行軍之後,大軍依次到達坊州城下,為了壯大聲勢,李曄連輔軍都壓上,四萬輔軍,三萬戰兵,加上民夫,差不多十萬人兵臨城下。


  坊州大門緊閉。


  李曄騎馬帶著親衛圍著坊州城轉了一圈,見守城都穿著唐軍甲胄。


  不過黨項人跟中原人長相差不多,一時也難以確認是不是唐人。


  “城上人聽著,陛下天軍已到,爾等休要冥頑不靈!”幾百親衛衝著城頭大喊。


  “黨項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陛下稍待,半日之內,末將必打破城池!”高行周躍躍欲試。


  李曄詔令已經在大義上否定了黨項人對鄜坊的統治權。


  人心浮動是難免的。


  文德元年,鄜坊節度使東方逵病逝,朱玫作亂長安,李思孝趁亂襲取鄜坊,僖宗駕崩,昭宗剛剛繼位,朝廷自顧不暇,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黨項人經營鄜坊至今,也才六七年時間,整個鄜坊境內唐民對黨項人並不認同。


  遠不是經營百餘年的夏綏鎮可比。


  城上守軍見了天子旌旗,一個個畏畏縮縮,如喪考妣。


  “高將軍何必著急,鄜坊是我華夏故地,能保留一分生機是一分。”李曄還指望靠坊州的府庫給將士們發福利。


  聽到皇帝這麽說,高行周也就不再堅持了。


  過不多時,一六十左右的老者顫巍巍的出現在城頭,穿著唐人衣冠。


  李曄還以為是李思孝手下謀士,沒想到此人直接對著李曄哭拜,“末將李思孝拜見陛下,前番冒犯陛下,皆是不孝子李成齊所為,末將並不知情,還望陛下明察!”


  唐軍在跟梁軍大戰十幾天,又在同州準備了十天,這麽長時間,都沒見他來請罪,現在大軍一到,李思孝推脫的一幹二淨。


  這簡直是侮辱李曄智商。


  李曄心中冷笑,也不生氣,麵上一團和氣,“原來如此,朕錯怪將軍了,將軍快快打開城門,朕向將軍賠罪。”


  李思孝當然不會傻到真的打開城門,在城頭哭哭啼啼,然後“哎呀”一聲,暈了過去,被身邊的侍從接住。


  早不暈,晚不暈,偏偏這個時候暈。


  果然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李曄有這個耐性墨跡,身邊的辛四郎沒有,扯著喉嚨大吼:“死了沒有,死了就快把城門打開,戰又不戰,降又不降,卻是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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