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群青的君子國(53)
好安靜,安靜得不禁害怕起來。
敖筱嬌睜開眼,縹緲的白雲拂過眼前。放眼望去,周圍皆是無垠的天際。她緩緩伸出手去觸摸柔軟的雲朵,但沒有一點感覺。她抬起腳,漫無目的地向前——在白雲裏行走。於煙霞雲海中行走。自尊自傲的高貴靈魂,靜默地在最高處穿行。
“你來了?”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她驀地回頭,穿著獵裝的青絲少女就站在那裏。朱紅的瑪瑙珠隨意點綴在長及腰際的發辮上,微黑的皮膚盡顯活力與俏皮。
寒兒,是你嗎?敖筱嬌驚喜地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這裏,言語宛若砂礫般沉寂,落入無垠的雲塵裏消匿不見。
她焦急地慢慢向前走去,卻見雲霧飄過,歆寒又離她遠了一步。她慌張地跑起來,想要抓住歆寒,可她每跑一步,歆寒就離她愈遠。最終,她不得已停下腳步,慢慢後退。麵前的歆寒忽然化作雲煙飄散,忽然出現在她的身後,摟上了她的脖頸。
“你為什麽會來這裏?你必須糾正自己犯下的錯誤。你生來就要帶我們的後嗣遠離戰爭。”歆寒雖語氣溫柔,但字字誅心,“我們的國家又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了,敖筱嬌。為了我們的後嗣能過上平凡的日常生活,你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
無法出聲的敖筱嬌隻能抓住歆寒的手,歆寒這次並未回避她。於是她轉過身,緊緊地擁抱歆寒,淚水潸然無聲地落下。
“是的,我也知道。這也是我們總不得不分開的原因,不是嗎?”歆寒也擁住敖筱嬌,聲音依舊溫和,“你是我和旻醜僅有的弱點,敖筱嬌。你能看到處於冰封之下的我與旻醜的夢嗎?雖然戰爭永無止境,但我們的冰封的夢,也永不會消逝。我們曆經數世紀的等待,可情況卻愈發惡劣。我們曾竭力想要解除戰爭的詛咒,卻被大家一起攔住了。”
敖筱嬌不由得心頭一震,歆寒口中的“大家”必然包括了她。
“我們互為兄弟姐妹,各為鄰裏般相近,實際上卻都孤立無援。”她懷中的歆寒又化為雲煙散去,重新出現在遠方,背對著她,“我明白你心中的愧意,敖筱嬌。但僅僅拯救我一條性命,是否值得呢?處於冰封之下,我們還有一個愚蠢但閃耀的夢。”她慢慢轉過頭來,憂愁的麵容楚楚可憐,“還有希望嗎?你能聽到我們鏽蝕已久的心聲嗎?你能看到這愚蠢但閃耀的夢嗎?”
音落,歆寒又消失在雲霧裏。敖筱嬌深吸一口氣,下一刻,歆寒出現在她的麵前,與她對視,雙手撫上她的雙頰。
“你應該不會讓我們的希望破滅吧,敖筱嬌?”
忽然間,歆寒與周圍的白雲一同消失,像是被抹去得一幹二淨。敖筱嬌慌亂地看著四周的黑暗,舉足無措之際,一道驚雷從她頂上劈下。她全身驟然疼痛起來,尤其是胸膛。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捂住胸口,隻感覺到自己在不停地墜落——墜落。
“玄靈閣下請看,她像這樣模糊不清地說著什麽已經有段時間了。”仆役麵色慘白地說,“可是……她的靈樞明明都碎了,本應該同其他屍體一起安葬的。”
“你檢查過屍體對吧?”仆役身旁的人蹙眉說道。他穿著貴絲綢製成的衣服,身後深棕鳳尾優雅地落地。肯定是類人化後的鳳凰,亦是仆役的主子。
“當然,裏外都檢查過了。”仆役驚恐地點點頭,他跟著主子收屍多年,還從未遇到這種情況。“實在是沒有找出還有其他東西在發聲。”
話音剛落,屍體忽地停止發聲。他倆相視一眼,正準備上前搬運屍體,屍體卻猛地坐起來——麵無表情,雙眼圓睜,腰杆挺得筆直。仆役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趕忙向後退了幾步,“屍變……我去拿符籙和紅繩來。”
“快去快回,我可不希望被僵屍活生生撕成兩半。”玄靈催促道。
仆役剛跑進屋,屍體突然閉上眼咳嗽起來。隻見她神情痛苦地捂著胸口,身體隨著咳嗽劇烈顫抖,銀發也跟著微微擺動。玄靈皺了皺眉,走上去朝屍體背部重重地來了一掌。被這麽一拍,屍體猛地咳嗽一聲,從口中吐出來一塊帶血的碎片。他定睛一看,竟是靈樞的碎片。
昨夜與苗普聞聲趕到樹林中時,很快就發現了死者,因為她的身上還有暗紅的餘火。於是他們挑著燈火,在樹林裏費盡心思收集她碎落的靈樞——當然是為了還死者一個安寧。可當他們回屋拚湊靈樞之時,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差一塊。如今死者咳出來的靈樞碎片,想必就是最後一塊。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屍體竟然開口說話了。
“你說什麽?”她的聲音微乎其微,玄靈根本沒聽清。
屍體的反應竟與生者無異,驀地一怔,“沒……沒什麽。”
玄靈不禁眉頭緊蹙,“你真的死了嗎?”
“你才死了。”屍體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話說這裏是哪?你又是誰?”
“這裏是神鳳的殯儀館,我是館長玄靈。”玄靈向屍體伸出手以示友好,“你呢?”他微笑道。
“敖筱嬌。”她環視一圈周圍的庭院,才和玄靈握手,“在我昏迷之後,你們就把我放到殯儀館裏?”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裹屍布,苦惱地說,“真是失禮啊。”
“你的靈樞碎了一地,我真沒想到你還能活著。”玄靈從衣服裏拿出一塊紅色裹布,放在敖筱嬌的腿上打開。用粗繩綁在一起的靈樞勉強成形,可敖筱嬌卻是看得又頭暈目眩起來。他把敖筱嬌咳出來的最後一塊靈樞碎片撿起來,放回靈樞上組裝好,然後起身退到一邊。苗普正好抱著紅線和符籙趕來,玄靈立刻朝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示意敖筱嬌需要冷靜的時間。
敖筱嬌顫抖著雙手,緩緩托起她的靈樞。這個曾經位於她胸腔之中的重要之物,如今卻讓她疑慮不已。很快,她的腦海便一片空白。
我死了。
這個念頭對她本是如若重石落入心房,可現在卻好似風中的輕語。在她漸漸理解現實之時,一瞬間,無盡的悲傷湧上她的心頭,但隨即又如風一般飄散而去。如雷笑聲逐漸從腹中升起,如江水一般流經她的全身。隨後她仰起頭,狂傲的笑聲淹覆過胸腔,宛若決堤江水般傾瀉而出。
真不錯。
她默念弦律,麵前的靈樞驀地化為塵埃之時,仰空所視之處即是浩瀚星空。她的感知能力空前的強大,仿佛向宇宙射出了無窮無盡掠星的箭矢,在群星之間互相閃耀串連。她的血眸中倒映出深淵生物正貪婪地殘殺的慘像,轉瞬間又是艾爾伯特正辛勤地指揮前哨站的重建工作的光景。無數大大小小的天體在她的瞳孔中誕生毀滅、潮漲潮落。暗物質與宇宙相連,由暗物質組成的星係滄海桑田、星羅棋布,顯得銀河何其寂寥渺小。
並合儀式曾經給了她全新的生命,而如今則是對弦律的精通使她違抗了死亡的真實。自從並合儀式工程展開以來,她就一直在尋找更高的進化點,但一直都未成功。可現在,她明白唯一缺少的過程就是死亡,唯有突破死亡的界限才能讓自己進化到一個全新的高度。死亡把她逼進絕路,使她的不屈之魂覺醒,正如投之亡地而後存,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操控弦律來重啟自我,軀殼內的悸動告訴她,自己的靈魂不想再受世俗的束縛,昔日的終點便是她現今的起點。
時間流逝,難以計數。亡者歸來,盡歸其有。
她生前自認為是一個偉大的君主,奮鬥終生就是為妻複仇、終結戰爭、踏入不朽。可現在她知道,這是多麽渺小、可憐、平庸的野心。她豎耳傾聽,每一處回蕩著的每一聲低語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不帶一點多餘的雜音。如今,所有的弦律都流淌在她的體內。從未有誰能像她一樣,同時掌握宇宙間所有領域的奧秘,並將它們運用自如。現在,她有能力以自我的方式重塑所有的位麵。
是時候重新君臨天下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整個宇宙的生靈都正翹首以盼。
“閣下,她是……瘋了嗎?”苗普顫聲問道。
“不。她的笑容……很自信。”玄靈搖搖頭,對敖筱嬌說,“你感覺怎樣?”
“我從未感覺世界如此美好。”敖筱嬌站起來嗬嗬笑道,走路還搖搖晃晃。苗普趕緊上去扶住她,以防她一下把自己摔死。她感覺得到,自己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形態——至高無上的能量澎湃,甚至難以控製自我。
“你需要換身衣服。”玄靈招招手,示意敖筱嬌跟他走,“你的箱子我們也給拖回來了,它還完好無損。”
“萬分感謝。”敖筱嬌微微頷首,“但是你們為什麽要幫助龍類?”
“在我眼中沒有種族之分,隻有生者和死者。”玄靈低聲答道,“生者需要照顧,死者也需要。尤其是那些枉死者,他們比生者更需要照顧。”
“你這麽善良,真不應該跟在梧桐瑞鳳手下。”
“我曾經是先王手下的將領,自從梧桐瑞鳳登基後,我就辭官回家了。”玄靈無奈地歎了聲氣,“真不知道他腦子裏都裝的是什麽,為何要故意挑起事端。”
“他的好日子到頭了,很快。”敖筱嬌狠狠咬牙道。
玄靈一聽,忽然在後院中央駐足。他撿起一塊石頭,朝周圍的樹上丟去,一時間群鳥胡亂紛飛。
“你和梧桐瑞鳳有糾葛?”他小聲問道。
“何止是糾葛,”敖筱嬌冷笑一聲,“我都想殺了他。”
“我有一推翻梧桐瑞鳳的妙計,隻是參與進來可能會招致殺身之禍。”玄靈神情嚴肅,“你要聽聽嗎?”
“但講無妨。”敖筱嬌笑了笑,她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儲君梧桐和平暫藏於此。也許要一頭龍幫助鳳凰很難,但是請你相信儲君,他絕對要比梧桐瑞鳳好上百倍,他一定能帶領龍鳳兩族走向和平。”玄靈語氣冷靜而鄭重,“你還記得和平大使秦皓月嗎?她和先王都十分看好儲君和平的才能品性,說他不但文武了得,且謙和冷靜,乃王室中少有的良材……唯有他才能複興鳳族!”
敖筱嬌一怔,記憶深處的場景又重新浮現在她的眼前。曾幾何時,她也在至暗時刻被委以重任。“複興鳳族,唯有和平……對吧?”她頷首一笑,“好,我加入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