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蒼白的紅十月（36）

  熹微的日曜不知不覺的消趨了，陰雲重新遮布頂上蒼穹，密不透光。大地又重新回歸黑暗之中，僅存宸曜穹的微光照耀著毓爚。


  艾歐如視死敵般死盯著聖清鑾髑，“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艾歐陛下，我認為您身為君王，應做到句句屬實。”聖清鑾髑麵不改色的答道，“不是誰生來就是完美的，任何龍都有犯錯的時候。但知錯不改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艾歐惡狠狠的咬咬牙。他怎麽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他隻是不想在神淩珺翊麵前丟失尊嚴。如果神淩珺翊知道是他自己下令追殺她，她可能會和他自己斷絕任何來往。這樣本是一對相好鴛鴦的他們就會淪落成互相過路的兩龍。


  死要麵子活受罪，他現在知道了，但是他寧願在聖清鑾髑麵前損失君王的威信，打腫臉充胖子，也不願意在神淩珺翊麵前道出真相。起碼也要等到日後再說。


  “我當年打遍天下之時，是不是沒有教訓過你，聖清鑾髑？”艾歐雙手抱拳，按壓得骨頭咯咯作響。“我不輕易打雌龍的，因為她們承擔著育子的重要責任。但如果你繼續頂嘴，就會知道我拳頭的滋味。”


  聖清鑾髑踮起腳，和艾歐雙眸相對，“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你是在利用你父親的名號向我發火嗎？你可要記住這裏是毓爚，是我的地盤。在宸曜穹之內，你可以傷害我，那樣我就會收回宸曜穹的擴散，讓它附於我身上，使我不受任何傷害。而你就會暴露在宸曜穹之外，想被我怎麽打就怎麽打。”


  艾歐一把抓起聖清鑾髑的衣領，厲喝道，“我聽說你是個愛自殘的神經病，但沒想到你這麽瘋。聽好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父——母！”


  聖清鑾髑抓住艾歐的臂膀，搖了搖頭，依然柔聲緩緩道，“不，你有。你的父親——艾天禦。你在靖贇京出生，領地最大的一片區域，那就是艾天禦自滅身形形成的最大的地盤，也是他留給你最好的禮物。”


  艾歐微微皺起眉，不可思議地咕噥道，“什麽？”


  聖清鑾髑的眸中閃過一絲遺憾，“你沒有兄弟姐妹，艾天禦把所有的生命能量……所有的愛都留給了你。”


  神贖琉玉一聽，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腹腔中的龍蛋似乎變得更大了些。她馬上也要成為母親了，隻可憐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她沒想到艾歐陛下竟然是有父親的，不過似乎他的父親和神贖琉玉想象中的不大一樣。艾天禦竟然是單性繁殖。


  但更讓她在意的是，聖清鑾髑提到艾天禦以前自滅身形化為靖贇京，難道艾歐的父親就是她寫到的超古龍？


  艾歐把聖清鑾髑放下來，向後退了幾步。待聖清鑾髑理了理衣服，“你說……”他哽咽一聲，“我的父親叫艾天禦？”


  聖清鑾髑立刻頷首道，“沒錯，你的父親是最年長、最厲害的超古龍，和你一樣，他也是當時的龍族首領。”


  “可是……艾歐的爸爸為什麽要自滅身形，化為靖贇京？”神淩珺翊替愣在原地的艾歐問道。


  “很久以前，你們所見到的色彩繽紛、萬象包羅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隻有一片黑暗的混沌。在那片混沌中，什麽都沒有——沒有陽光，沒有星辰與月亮，也沒有時間流動。隻有超古龍、人類和寒霜巨人待在一起。而作為龍類的我們，掌握著開天辟地的力量。”


  聖清鑾髑一邊帶艾歐和神淩珺翊向屋內走去，一邊娓娓道來。神贖琉玉立馬縮回了身子，假裝剛剛放完水桶從牆後走出來，微笑著和神淩珺翊四目相對。神淩珺翊怔了片刻，也向自己的女弟招招手，回以親切的笑容。


  聖清鑾髑來到木桌前，拉開所有的凳子，等他們仨先入座，自己才坐下。“我們一直和平相處。由於沒有時間流逝，我們既不會失去什麽，也什麽都得不到。直到有一天，人類向我們提問:‘我們應該幹什麽？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麽？生與死又是什麽？’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們，知得沉默不語。但我們從他們憂鬱的眼神中知道，他們想要一個燦爛的、生機勃勃的新世界。”


  神贖琉玉暗自驚歎，原來聖清鑾髑是超古龍，怪不得她知道的清清楚楚。而且她所記載的隻是簡述，整個超古龍群的過去竟然是這般不可思議。


  “所以所有超古龍都化為大陸了嗎？”艾歐眉頭緊皺，輕聲問。


  聖清鑾髑點點頭，繼續說道，“我們協商決定，利用自身的力量來鑄造一個新世界。可我們從來沒有學會如何利用自己的力量，頂多隻能讓自己的形態發生變化。越是年長的龍，能變形成的陸地就越大。而在我們對自身力量的探尋中，我們發現其實龍、寒霜巨人和人的血脈都是統一的，隻是發生了不同的變化。如果得當使用我們體內蘊含的力量，龍和人與寒霜巨人之間是可以互相轉換的。”


  仨龍都半信半疑的挑起半邊眉頭。


  聖清鑾髑歎了口氣，繼續說，“龍類身型巨大，人類體型微小，而寒霜巨人即是巨大的人類。他們多是沒有利用好龍的力量，亦或是強行突破血種界限的人類——龍化人形或人化龍形失敗的產物。巨人們相當於龍與人之間的中間量。極少有龍能成功化人，也罕見有人成功化龍，多數都是走火入魔，成為醜陋的寒霜巨人。”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接下來要說的事沉重無比。仨龍也深吸一口氣，原來他們盡力對抗的寒霜巨人和不斷壓迫的人類都相當於自己的同類。


  神淩珺翊想起之前會見劉君卓的談話。難怪他身為人類也能與神慈必安產下子嗣，其實人龍本就是一家。


  “在見證許多失敗者的前車之鑒後，超古龍逐漸放棄了利用自身力量化為人形的念頭。但是艾天禦做到了，他也因此才和人類開始好好交流。由於其一龍難聽十人言語，便也手把手教龍族中實力僅次於他的我化為人形。我們倆開始和人類好好交流一番，充當人與龍交流的媒介，終於了解了人類的願望——他們的確想要一個有始有終的世界。”


  艾歐怒拍桌子問道，“既然你和我爹都能成功化為人形，為什麽在你們超古龍自滅身形之後，隻有你仍在活動？”


  聖清鑾髑沉默良久，眸中的淚滴正打著轉。她深呼吸一下，擦拭去眼淚，繼續說:“因為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艾天禦因為忙於與人類溝通，盡可能記住他們盡自己全部想象力描繪的世界，沒有時間繼續鑽研自身的力量。”她嗚嗚叫道，幾行清淚又不住從眸中流下，“我作為接受艾天禦與人類交流後的結果，再傳達與龍類們的信使，比他有更多的時間。於是我繼續深研力量，發現我們甚至可以通過變形幻化分離出個體，使自己的意誌仍然存留於世。然而當我想要告訴艾天禦之時，所有超古龍都要化為如今的大陸了，包括我也是。”


  聖清鑾髑嗚咽著，淚涕沾襟，幾乎要說不下去話。仨龍看她的悲淒模樣，心中是如一的沉痛。


  “你沒來得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爹，對吧？”艾歐低沉的問道，他猜也猜得到這個答案。


  聖清鑾髑不禁雙手掩麵悲泣道，“他是最先化為陸地的……因為他是龍族的領袖，他要起到率先的作用。”她擦去麵龐上的淚水，凝著淚眸望向艾歐，“我摯愛他，即此愛他一念，使我勇於赴死也。然而率先赴死之身非我也，皆以我未訴與他幻化之進展矣！”


  神淩珺翊和艾歐連連哽咽，一起俯首望著地板。


  神贖琉玉黯然惆悵起來。她不禁握緊裙角，望著聖清鑾髑低聲細語道，“你正是因為這件事，才愧疚萬分到用自殘的形式來使自己心裏好受些，對吧？”


  聖清鑾髑默認點點頭，“超古龍化為陸地後，他們的生命能量還未消散，便在洞**形成生命結晶來孕育後代。你們並不是沒有父母，而是父母都形成了支撐這個世界的陸地啊！”


  神贖琉玉刹時胸口沉痛無比，如被天雷擊中。這也是聖清鑾髑在竹書上提到過的，現在她明白了。超古龍是多麽的偉大，難以用言語形容。


  話音落下，死寂般的沉默漫布整個屋子。艾歐抬頭看向姐妹倆，神情凝重。他轉頭望向聖清鑾髑問，“那她們的父母是？”


  聖清鑾髑怔了片刻，望向麵色陰沉的姐妹倆，不禁咬咬牙，“她們的母親……”她的聲音微弱下來，“是我。”


  神淩珺翊和神贖琉玉猛然抬起頭，恍然望向聖清鑾髑。


  聖清鑾髑抿抿嘴，“我的名字……有很多。神韶永明、鎮天曜、聖清鑾髑，都是。”她望向她們，眼神中充滿憐愛，“姓神姓鎮和姓聖的龍，都是我的孩子。”


  神淩珺翊和神贖琉玉大吃一驚，好似一時失聲般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聖清鑾髑的話，如同雷轟電掣般劈打在她們頭上，讓他們怔如半截木頭，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滾滾的烏雲遮蔽穹空，如似鉛墨。轟鳴的雷電之中閃爍著微微火跡，形成一道道漩渦，好如九轉彎曲的千載陌路。漩渦中數顆火光如星辰般閃耀奪目，在暗空中劃出閃亮的線，從天而降。蕭蕭狂風讓九天塹江上的洪波湧起，挺拔的青樹彎彎曲曲就好像快要被折斷，蒼雲如烈火之禍直映超古龍之塚。


  九州生氣蕩然無存，殘象敗景無一不是。人們連稻穀都未收起就匆忙趕進屋中，門窗被狂怒的暴風擊打的哐當作響。在天空中飛行的龍類收起翅膀直墜而下，地麵上的龍類紛紛躲進洞穴與本家的屋中。就連駐守邊境的將士也打道回府，不再緊盯著寒霜巨人的一舉一動。


  零煜補好自己琵琶上的弦，衝出屋子仰首向天，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這是怎麽回事？得快點告訴艾歐陛下！”


  梧桐姮月鶽摘下冕冠，和梧桐瑞鳳一起注視著天火橫流的蒼穹，低語祈願道，“希望頡氏姐妹和她們帶領的同胞們安然無恙。”


  周祇霄靈拖著遍體鱗傷的身軀，擦著地牢中的成泊血跡，雙手勾上鐵窗，虹眸微微震顫。“天災……終於還是來了麽。”


  此時唯有毓爚風平浪靜。


  阿克提克山脈上，白皚皚的風雪不見蹤影，僅是猶如滔天火浪的鳳凰大軍在空中漫舞。


  “這鬼天氣怎麽回事？”頡袞鶪皺眉哀怨道，“加快速度，我們必須在變天之前趕到毓爚！”


  第一顆炙熱赤紅的流星直衝而下，在震撼中漸起鋪天泥塵，劃過一道深深的溝壑。龍與人們在震耳欲聾的隆聲中與難以站立的震蕩中不住戰栗，瘋狂尖叫著。他們抓住身邊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桌子、椅子、木窗、木床，甚至木桶與利器。不管能不能保命，自己覺得重要的東西也要抱上。


  流星劃過天際，接二連三擊破蒼穹，撞向大地與瀾海，頓時間天崩地裂。不安定的海洋波濤四起，衝破陳厚的冰川，湧上岸頭，將邊境的防線頃刻瓦解。曾經防衛寒霜巨人猛攻的高牆在如猛獸般的洪水前不堪一擊。


  隕石砸破屋頂，橫穿房屋，擊穿山石，流石裂縫。瞬時間屍橫遍野，血沫橫飛，宛若地獄。殘垣斷壁間不斷傳來慘絕人寰的哭啼與哀嚎，無法相持救助的龍與人驚恐萬狀、萬念俱灰。在天災麵前，他們如同粉末脆弱無比。


  頡袞鶪帶領鳳凰在隕石間來回穿梭，驚險無比。她向身後望去，想確認頡熲鳩的安危，卻突然被誰向一旁撞去，一顆飛火流星與她擦身而過。


  “往哪看呢，姐姐？”頡熲鳩吼道，“注意自己！”


  “還不是為了找你！”頡袞鶪朝不遠處的毓爚點點頭，宸曜穹在天昏地暗飛沙走石之間是如此耀眼。“快抵達毓爚！”


  屋中的聖清鑾髑突然打了個趔趄。她神色凝重的站起身，望向窗外，不由自主地瞪大雙眸。艾歐與神淩珺翊跟著站起來，連忙問道，“怎麽回事？”


  聖清鑾髑回過淚痕未散的臉龐，驚慌說道，“宸曜穹受到攻擊了！”


  艾歐立馬衝出門外，見零煜正帶著零家數龍切切趕來，趕忙上去迎接，“現在是什麽情況？”他望向被零煜攙扶的零桕，“還有龍受傷嗎？”


  零煜點點頭，“陛下。熒惑守心之日，異象天啟之時。天空上隕石如暴雨大作，百姓平民都未得及撤離，恐怕已遇不測！”


  艾歐怔然昂首望天，火石攜煙極速墜落，密布如雨。兩行清淚赫然掉落，雙膝跪地，口中哀嚎道，“我自知薄德匪躬，上千天怒，未料及如此也……我無麵見我親父天禦，寧被逆賊裂屍而殆，可為何天要隕石作祟，傷我萬千無辜百姓！”


  頡袞鶪和頡熲鳩率先衝進毓爚著陸，望向身後的大部隊。隕石砸在宸曜穹上彈開，從飛行的鳳凰大軍上方輾過，頓時間數十隻鳳凰黯然失色。


  頡袞鶪緊咬牙關，悍然回首，高舉刀刃，厲聲大呼，“如今龍族必然大亂，毫無軍備。而我族軍駐半數，加以天啟異象，隕石四墜，正乃天助我也！速速擊之，此之役我族全然登峰，勢在必得！非我族者，皆戮無赦！”


  滔天火雨赫然入境，鳴聲漸起猶如破境長風，足蹄聲浩浩蕩蕩如同萬鈞雷霆之勢，風馳電掣直入毓爚關中。